朱哲玄悲剧了,也终于明白那两丫鬟的眼神所为何来。
就在阳光灿烂,夏风徐徐,吹落几许花瓣的这一日上午,半夏笑眼眯眯的又来到竹林轩,双手奉上一张帐单。
前两天,朱哲玄刻意要吃一整桌的美酒佳肴,让宋安吩咐厨房张罗,而这张单子就是所用食材及酒品的一切明细,而扣掉仅有的一两银后,帐单最后一列书写上红字「参」,代表他欠了三两银。
而在收到单子的翌日,药没了不说,连饭也没有!
朱哲玄饿了两餐,遣了宋安、丁佑去大厨房拿膳食,厨房管事一脸为难,「小姐吩咐不必也不可以准备竹林轩的膳食。」
朱哲玄彻头彻尾的怒了,抱着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肚子,一路气冲冲的到兰阳院,进了屋「啪」的一声,拍桌大骂薛吟曦刻薄。
「对,我就是这么刻薄,表哥要吃饭喝药,就干活来抵饭钱药钱,当然,表哥也可以像个小孩去跟大人告状,哭闹的小孩总是有糖吃的。」
薛吟曦坐在罗汉床上,桌上还有很多待看待理的帐册,而朱哲玄的生活用帐还摊得开开的,那红色的「参」字特别显眼。
听她说这一席话,朱哲玄才知道没有最生气,只有更生气!
「本世子才不是小孩!」
「那很好,表哥就做事干活来抵药钱饭钱。」薛吟曦再次重申。
朱哲玄正要反驳,她挥挥手又开口,「算了,表哥是四体不勤的公子哥儿,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也干不了活,就当米虫好了。」
他没好气的瞪大眼,「你少不瞧起人,本世子什么都会做,也很能做。」
「证明?」她挑眉。
「证明就证明,谁怕谁,你排活儿给我啊。」他会证明他不是闲人,不是米虫废物,但他摸摸干扁的肚子,「总该先给点吃的。」
茯苓低头抿唇,怕自己笑出来,半夏也低头,但肩膀抖动得很厉害。
两个丫鬟憋笑的神态,两个小厮倒是看到了,觉得好丢脸,主子的志气呢?骨气呢?
但朱哲玄觉得自己的要求很合理,要马儿跑总得让马先吃草,而且要吃好吃满。
「可以,但我先说好,要表哥做的活儿若表哥不喜或拒做,那等于表哥欠的债又更多了。」薛吟曦丑话说在前。
宋安看着咬牙瞪着薛吟曦的主子,小声对丁佑道:「世子爷怎么被人使了激将法?」
他会这么问,是因为以前在京城时,主子常用这一招整人。
「这不是争馒头是争口气,主子这么争气,你扯什么后腿。」丁佑说。
蓦地,朱哲玄不满的叫嚣,「你要本世子上山采药?我还是病人呢!」
「表哥都能上街寻花问柳,上山采药不过是小菜一碟,还是表哥就想当米虫?」薛吟曦心平气和的说。
朱哲玄对上她那双清澈双眸里的疑问,真的是憋屈死了。
于是,在薛吟曦大发慈悲,让丫鬟们备膳给饿坏的主仆三人吃饱饱后,朱哲玄喝了汤药,背后上了药缠上纱布,一行六人各背一个竹萋、小链子及鎌刀上了马车。
丁佑跟宋安驾车,车厢内坐着薛吟曦、两个丫鬟还有朱哲玄。
「怎么不用两辆马车?太挤了。」堂堂世子爷习惯坐大车或一人坐。
「表哥是要帐上再添一笔交通费?」薛吟曦反问。
他气笑了,「这个费用明明是表妹要我到山上采药才产生,也算我的?」
她再次反问,「一个人在邻县干活,每天都要坐马车来回,雇主难道除了月例外,还得另付一笔交通费?还是这个人搬到邻县租屋而住,雇主得支付他房租?」
「行行行,当本世子什么都没说。」朱哲玄闷啊,敌不过她的尖牙利嘴,干脆双手环胸闭眼假寐。
半晌,马车到得近郊山上,一行人下了车。
朱哲玄主仆自然不认识药材,一进入蓊郁山林便对山鸡野兔起了兴趣,兴奋大叫着要打些野味加菜,但在薛吟曦冷冷的目光下,三人瞬间闭嘴。
随后薛吟曦做了安排,两个丫鬟带着两个小厮去找药草,朱哲玄就跟着她。
如今时序已入夏,天气十分炎热,即使有绿树遮荫,风儿吹来仍带着一股闷热。
朱哲玄自小养尊处优,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再看时不时蹲下身子找药草的薛吟曦,她额间碎发也湿了,但依然很认真的拿着小链子将土里的药草根小心翼翼的挖出来,不得不说这样的她真的很好看。
渐渐的,他心里的不满消失,认分的跟在她身后打下手,背后的竹窭慢慢装满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来到一棵不知名但结实举举的野树前,薛吟曦顺手就摘了颗野果,就着袖子擦拭后便咬上一口,不经意的对上他怔忡的眼神,她顿了一下,再摘一颗给他,「表哥吃吗?」
「吃,你能吃,我怎么不能吃。」他抬起下颚,伸手接过那颗红通通的野果,学着她率性的在袖子擦擦就往嘴里送,一口咬下。
这果子带着汁液,虽能解渴,甜中带酸的味道他并不喜,但斑驳树影下,看着薛吟曦小口小口的咬着红果,美丽带着汗水的小脸上透着一股满足,他也不知脑袋发热还怎么的,再咬上一口野果……
嗯,挺不错的。
此时,一阵山风吹来,撩动薛吟曦的几许发丝,他目光落到她绝艳的容颜上,很不甘愿的承认,她长得挺好看的。
接下来的日子,县衙上下就看到朱哲玄被薛吟曦使唤得团团转,又是上山采药,又是在后院挑拣晒药材,还得照着药方上的剂量称重分装配药,还直言近来她会调整他的药方,其中得加一味价高的人蔘,所以他得继续帮忙熬制药丸。
于是,不少人都听到朱哲玄气呼呼的称薛吟曦为「刻薄女」。
熬大锅汤药得先在灶炉生火,两个小厮已经被薛吟曦使唤去照顾药田,朱哲玄只能自己来,可惜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当薛吟曦看到浓浓黑烟飘出小厨房,疾步赶来时,灶膛的火熊熊燃烧,朱哲玄差点没为这小小的成就喷泪。
见到薛吟曦,朱哲玄顶着一双被烟呛得又红又肿的眼睛,得意地拿着烧火棍,抬高下颚的跟她述说他是如何升火的。
「很好。」薛吟曦日行一善的给予肯定。
「吱,好像做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这朱世子是傻的吧。」半夏被他逗乐了。
「傻不傻我不知道,倒是出乎意料,他竟愿意弯下腰去做这件事。」薛吟曦说完,回头看着仍盯着锅炉傻乐的朱哲玄,再朝药田走去。
朱哲玄一整天就顾着锅炉,看着药材咕噜咕噜熬煮到薛吟曦要求的浓稠程度,再晾晒制成药丸,途中薛吟曦告诉他,这些药丸多是要免费赠给住在遍远郊区的穷苦人家。
「免费赠予?表妹有这么大方?」他自是不信。
「表妹大方或小气也是因人而异。」她淡淡的回答。
朱哲玄一噎,又是憋屈又是怒。
这种干活换食宿的劳动日子一开始的确新鲜有趣,到后来渐渐变得苦不堪言,朱世子火气一日日上来,但某位刻薄女神医还是冷冰冰的继续使唤。
朱哲玄又气又怨,她是不是以为他真的傻,不知自己被她坑了?
「薛吟曦,你不要得寸进尺,今天的汤药怎么又变味道了?又换回免费药材?」朱世子这日又怒气冲冲的冲到兰阳院拍桌了。
薛吟曦从容地看着他,「表哥昨日要求厨房添一壶桃花酿,那得一两银,但表哥口袋空空,所以——」又欠债了。
「我不是又帮表妹上山采药了?还去了一整天。」他觉得委屈。
「表哥早餐用了干贝粥,午餐要烤鸡、鲜鱼,晚餐又点了虾丸,豆腐蟹肉羹。」她凝视着他,「表哥因身分关系,再加上父亲要我从优给薪,工资比丁佑宋安高,不然若是跟他们同工同酬,表哥焉能天天吃香喝辣?」
朱哲玄瞪着她,他什么身分,小厮什么身分,能一样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薛弘典夫妻愈看愈觉不妥,这是星星之火要燎原的前兆啊!
「咳咳,吟曦,侯爷将清风送到我们这里,该照拂的还是要照拂,意思到就可。」薛弘典疼外甥,私底下好言好语的跟闺女商量。
「是啊,娘也不怎么喜欢他,但不得不说他这阵子还挺勤快的,总归是亲戚,别太过了。」郭蓉心肠软,朱哲玄都认真干活了,虽然仍有些大少爷脾气,不过凭心而论,已经很不错了。
「表哥是不点不亮的蜡烛,不在他背后鞭策,他只能继续当废人,女儿觉得可惜。」薛吟曦说得认真。
夫妻俩若有所思的互看一眼,意思是在她眼里,朱哲玄是个好的?
也是,玉不琢,不成器,若是女儿能将朱哲玄改头换面、华丽变身,那对庆宁侯也是一大幸事。
于是,夫妻俩不再插手年轻人的事,各忙各的。
朱哲玄也做不来去向二老告状,他打心里不想让她看不起他,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难道会扛不起她派的活儿?
但但但也不能没休息,天天像陀螺转个不停,他有干活的时候就该有休沐的日子,正所谓劳逸结合不是?
他应该去悦客楼祭祭五脏庙,该去百花楼左拥右抱美人儿,也该去街上晃晃,收获无数姑娘们的爱慕眼光,但他的时间都被薛吟曦排满了,偏偏他还没办法说她,谁叫她也是从天未亮就开始忙到夜深的人,堪称以身作则。
既然主子说不得,那拿她两个丫鬟来泄泄火总行。
「表妹身边有两个丫鬟,你怎么不使唤她们?什么活儿都叫本世子干,还养她们干什么?」
「她们自然有她们的活儿,若表哥一人能包揽所有活儿,我就可以不养她们,表哥看行吗?」为了让他心服口服,薛吟曦接着便将自己一日要做的事,还有两个丫鬟得辅助的活儿一一陈述。
其实她一天要做多少事,在偷窥她的那段日子他早已一清二楚,她琐事恁多,除非他有三头六臂,才能揽下这所有的事,也亏得她够有耐性,才不嫌累不嫌烦。
「那什么……这个家的状况是不是到了要省吃俭用的地步?如果是,我可以不顿顿要求山珍海味,我也是能共体时艰的。」
薛吟曦明眸微动,对他这突如其来的共患难之词感到意外。「倒还没到省吃俭用的地步,只是爹娘的个性太过仁义,举例来说,有些药材昂贵,但在生命濒临消失的时候,爹娘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给了。」
「生命无价,本世子亦会如此。」
她却摇头,「生命无价,但也得量力而为,药材千百种,各有其疗效,可选用其他平价药材先延续生命,再慢慢调养,但爹娘没有这种想法,尤其是娘,觉得若能三天就好,何必耗上三十来天,却未思及家中并无栽种人蔘,得拿白花花的银两去买,几次下来,家里就要连米钱都生不出来了。」
薛吟曦今日似有谈兴,又娓娓道来养父母因看他人寒冬仅有薄衣裹身,于是把家中黑炭甚至保暖衣物也送出去,若真有需要便算,偏偏那人是知道养父母心软,特意算计,把他们当成冤大头。
「爹是好官,目光都在老百姓身上,母亲医者仁心,有人却利用这份仁心敛财敛药,母亲没有查证就给,能给多少就多少,不该如此。」
「哈,败家一族。」朱哲玄脱口而出。她看向他,脸色明显变得不好。
他脸色尴尬,「咳,我知道,这话谁都说得,就本世子这一掷千金的说不得。」
「表哥有自知之明。」她脸色又好了。
朱哲玄怀疑自己有被虐倾向,明明每回都被她慰得半死,还老是往她身边凑。
「罢,今天有什么活儿,说吧。」他认分地道。
「请表哥跟我走一趟七里庄。」她早有安排。
朱哲玄本想问七里庄是啥地方,但反正她已经将他视为另一名小厮,他在心里不满地咕哝几声,最终啥也没问就抬脚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