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她记得因为今天清洁公司多替母亲安排工作,必须提早出门上班,没办法押着她去医院,当市场拖菜工的哥哥作息和一般人不同,睡到一半醒来上厕所,看到她还没出门,就一脚将她踢出去。
一出门,就撞见住在同公寓高声谈笑的婆婆妈妈,她们看到她像躲瘟疫一样散开,让她的心情更加恶劣。
她从包包里拿出圆镜照着自己那张双颊凹陷的憔悴脸蛋,摘下眼镜戴上隐形眼镜,拿出化妆包在脸上仔细勾勒一番后,抬头挺胸走出公寓。
凌晨下过雨,夹杂PM2.5的湿冷空气,让她的气管难受,忍不住咳了好几声,这才勉为其难戴上口罩。
自从有阵子她瞒着家人没有用药,有一次气喘发作太严重,被家人发现送医急救后,身体就变得越发娇贵,让她更加厌世。
搭公车到医院挂号,问了护士大概还要等两个小时才轮到她,诊间前面的座位又被坐满,她翻了个白眼,走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饮料,坐在落地窗前边喝饮料边发呆打发时间。
突然间,她看到一辆卡车打滑,偏离马路,直冲而来,紧接着她就失去意识了。
在闭上眼的前几秒钟,人生走马灯一幕幕快速播放,她看到埋藏在心底深处最阴暗的记忆,父亲赌博喝酒打老婆小孩,家都不像家,她心中因此种下了愤世嫉俗的种子,一方面羡慕别人受尽父母宠爱,一方面恨不得父亲去死,她也不能谅解母亲为何要听信庙公的话,为了还清前世债而选择不离婚,母亲有时情绪崩溃会迁怒她,唯独不会迁怒哥哥,她虽然心里无法平衡,但依然相信母亲会变得和别人的母亲一样温柔。
或许上天听到她的心愿,某天父亲酒精中毒过世,但母亲没有像她希冀的成为她心目中的模样,母亲为了养家,身兼两份工,她们一天说不上十句话,而且通常只有对她功课的责骂,亲师恳谈会或毕业典礼母亲从来没有出席过,她每次和哥哥争吵,即使是哥哥不对,母亲也会连带罚她。
久而久之,她心里认定母亲重男轻女,时常与母亲争吵,她们最大的争执在她大学的时候爆发。
她有满腔的理想和抱负,不想继续怨天尤人,眼见哥哥毕业后工作越找越差,母亲当清洁工当了多年也无法升职,她不想步上他们的后尘,变成社会底层庸庸碌碌的人,她很努力地增进实力,也充满了自信,相信自己能活出不一样的人生。
她成绩很好,托福高分,有老师愿意为她写推荐信,让她到国外留学受更好的教育,将来出社会能够得到待遇较好的工作,而不是领22K吃不饱饿不死,但母亲一口拒绝了她的要求,理由是家里的钱不够。
那时她怒极反笑,是啊,家里的钱当然不够,因为都拿去给哥哥娶越南新娘了,更可笑的是,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两年就离婚了,哥哥甚至因此失意酗酒,丢了工作。
百万留学费谈何容易,即使她拚了命的打工,毕业前也凑不到这么多钱,她的梦碎了,本来能够拥有不一样的未来,就这么眼睁睁从手中溜走,不管她有多恨、多不甘心,都只能接受这残忍的现实。
她终于明白了,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不管她把自己变得多优秀,母亲也看不见,母亲的全副心思都在哥哥身上,只因传统观念需要靠儿子养老,而她就是个赔钱货,把钱都花在哥哥身上,自然没有资源能投资在她身上,而世上的机会也不是留给努力的人,而是留给备受疼爱、有富爸爸富妈妈的人。
从那之后,她的思想变得扭曲黑暗,只要听到或看到有人过得比她好,受父母疼爱,或是曾出国留学过,她就觉得刺眼反感,她痛恨贫穷,也痛恨母亲和哥哥,所以大学毕业后一找到工作,她就从桃园搬到台北生活,也换了手机号码,和家人断绝联系和关系。
她进了科技公司当业务,努力了两、三年,业绩优秀,然后……
不忍继续往下看,单沛馨流下了凄楚的眼泪,她知道,接下来她将看到更残忍的记忆,她的人生就毁在那间科技公司,她在那里犯了这辈子最大的错误,连带拖累了母亲。
最令她震惊的是,母亲为了她卖了好不容易还完房贷的老房子,打破了她一直以来以为的偏心,母亲因为她无法退休,带着她和哥哥到外面租屋,得继续工作才能付房租,哥哥赚的钱也会贴补家用,对她没有一句怪罪。
她醒悟自己这辈子太过计较,觉得全世界都亏欠她,因此走了歪路,成了人人唾弃的坏女人。
她非常愧疚,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沉浸在无尽的懊悔里……
母亲不是不在意她,而是她只看得见自己受的委屈,忘了当年母亲为了让她上大学,省吃俭用,已经穷尽自己所能,过去她们不合,是因为两人性格太过相像,不擅长说爱,关心人的方式太别扭,总是用酸言酸语表达,造成了许多误会。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她希望挽回错误,绝不让母亲为自己卖了房子,不过,这也只是奢望而已,事情已经发生,伤害也已经造成。
她现在应该死了吧,其实这样也好,不必再拖累母亲……
这么一想,她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像陷入一片空白之中,思绪渐渐消散,化为虚无。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急促的声音响起,而且越来越大声,吵得她头痛。
“吵死了!”单沛馨烦躁地伸手探向枕头旁,戴上眼镜,再摸向声音所在处,抓到冰冷的长方形金属。
她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手机,萤幕画面是闹铃图示,她想也没想地伸出食指在触控萤幕上的叉叉图示一滑,耳根子立刻清静了,倒头回去继续睡。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喧闹的铃声再次响起,她将枕头凹起来盖住耳朵,但铃声依然像在催魂般响个不停,她心火烧起,到底是谁偷偷把她的手机设定了连续闹铃啊?
打从她变成无业人士,睡到饱就是她的人生宗旨,打扰她的小确幸简直万恶不赦!
她气呼呼地坐起身,一把抄起手机要把闹铃再次关掉,但是一看到萤幕画面,她整个人愕然,这是手机来电而非闹铃,她迷糊到没分出声音差别,而来电显示居然是……
她瞪着“废物经理”四个字,事情发生到现在都已经一年半了,她该受的谴责和惩罚都受了,前公司的人还打来做什么,想羞辱她吗?
单沛馨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接起电话,嗓音故作镇定地道:“喂?”
彼端的人一听,忍不住发火了,“单小姐,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她眉头轻拧,几点干她啥事?这老男人喝醉了吗,但声音不像啊……
“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她有些不耐。
经理老陈急得放声大吼,“什么事?都九点半了你还不来公司,今天可是月会报告,高层都在,你是故意要给我难堪的吗?我警告你,半小时内给我出现在公司!”
电话被挂断,单沛馨盯着手机萤幕,一脸莫名其妙,“神经病,月会报告干我屁事!”
一早听到前上司的声音,她的心情变得恶劣,不愿想起的旧恨被挑起,当年她傻傻相信公司老董对新进员工们的场面话,相信只要努力就会得到应有的待遇,她拚了两年成为业务部绩效最好的员工,却因为打了摸她屁股的猪哥总经理一巴掌,只捞到副理的职位。
而荒唐的是,刚刚打电话来的正是当年踢掉她成为业务部经理的老男人,绩效在部门是最烂的,靠着和总经理有表亲关系才坐上高位,领比她高一倍的薪水却不做事,理所当然地将她呼来喝去,自己搞出来的烂摊子全都推给她,有什么功劳却都挂他的名字,成天只知道谄媚当总经理的表哥。
单沛馨牙关紧咬,努力压下胸中那股愤恨不平。
她已经学会放下了,不是吗?
单沛馨阖上浓密如蝶翼的眼睫,反覆吸吐好几次,清丽的眼眸冷静了下来。
她放下手机,反正也睡不着了,索性下床梳洗,但她一下床,赫然发现房间不一样,她和母亲一起睡的房间,坪数应该更小,墙壁油漆有几处潮湿剥落的痕迹,衣柜是塑胶组合衣柜,木板床上垫着的是廉价的折叠床垫。
但如今她环顾室内一圈,床是舒适的独立筒床垫,房内有独立卫浴,装潢整理得很好,落地窗前有素雅的窗帘垂着,墙上还很有情调的挂着画,头顶有花朵形状的吊灯,衣柜是欧式的,床尾方向的墙上还放着一套音响和液晶电视,看起来……怎么这么像她两年前租的地方?
单沛馨怀疑是自己没睡饱,眼花了,或是脑袋还不清醒,匆匆走进浴室梳洗,不一会儿踏出来,眼前的画面还是没变。
她呆了片刻,扭开房门门把,走了出去,客厅的摆设也回到了两年前,布沙发是她喜欢的薰衣草色,墙漆是淡淡的鹅黄色,绕进厨房,不常开伙的她瓦斯炉上只放着煮水壶,旁边则是摆着她爱用的微波炉。
打开冰箱一看,里面放着牛奶、微波食品、做好冰着的生菜沙拉,还有红酒,的确是她的饮食风格。
她扶着额头,感觉有些头晕。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一定还在作梦。
她不信邪的捏了自己的右脸一下,低呼一声,好痛啊,捏太用力了……
单沛馨回到房间拿起手机滑开主画面,两眼来回确认日期,居然是两年前?!
她浑身脱力地坐在床边,脑袋有片刻的空白,随即她跳起来冲出家门,用力敲着隔壁的大门。
手机日期可能会因为当机失误,邻居总不可能记错日期吧!
半晌后,门开了,一张秀气斯文的脸探了出来,对方看到她的瞬间整个人瑟缩了一下,紧张地扶了下黑框眼镜,这才支支吾吾地道:“单、单小姐,先别急着骂,等、等我一下!”
斯文男秒速冲回屋内,随即把一名比较高大黝黑,穿着吊嘎的平头男子推出来。
男子打了个哈欠,低头看了单沛馨一眼,态度很随便地道:“喔,抱歉啦。”
斯文男气呼呼地从后面巴他的头,“认真点,都你啦,带一堆朋友来过夜,喝酒后就失控地大笑大叫,都跟你说过邻居怕吵,房东也说要是再接到单小姐的投诉,就不让我们续明年的约,快点给我好好道歉!”
吊嘎男撇嘴,单沛馨看得出来这个人对她很反感。
吊嘎男心不甘情不愿地朝她四十五度鞠躬,“单小姐,对不起,请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
单沛馨呆滞地看着他们几秒,总算想起来了,他们是住在隔壁的同志情侣,是正值大好青春的大学生,吊嘎男似乎家里有点钱,所以能够带情人住进租金中上的新公寓里。
以前她看他们不顺眼,因为他们只要兴致一来,根本不管身处何地,在楼梯间或是门口就拥吻起来,连她下班回家开个窗透气,都能听到他们做爱的声音,闲得很的小俩口,白日黑夜都在发情,简直伤风败俗,于是乎,她一不爽就向房东太太检举他们,最好是换一个新邻居还她一片清静。
然而再次见到他们,感受已然不同,她对他们反而多了几分同情,虽然不记得确切日期,但后来他们的确搬走了,不是因为她,而是……
“单小姐,这样还不能消气吗?”斯文男打断她的思绪,小媳妇般瞅着她,“不然……我请你吃苹果派好不好,我刚烤好的。”
吊嘎男不高兴了,大嗓门的嚷嚷道:“不行,那明明是要给我吃的,为什么分给这个内分泌失调成天摆臭脸的女人!”
单沛馨无话可说,从小到大,不乏有人说她看起来很凶,她的脸天生就长这样,眼尾上挑,眉形锐利,嗓音也比平常女生低,不少人第一眼看到她就贴标签,对她敬而远之,她也很羡慕有些女人就算没有表情,两眼看起来也是笑咪咪的,骂人声音轻柔得像撒娇。
被人当面骂得这么难听,她没被激怒,她知道自己以前找了对方不少麻烦。
“我敲门只是想知道现在是几年几月几日。”
她的问题太奇怪,吊嘎男和斯文男错愕地互看一眼,斯文男先反应过来,回道:“单小姐,今天是二〇一五年五月十五日。”
“谢了。”单沛馨淡淡地说完,便转身回自己家了。
但其实她的内心震撼不已,斯文男说的和手机显示的日期一模一样,她的手机没有坏。
虽然不敢置信,但她似乎是重生了,就像电视剧的主角一样有了奇遇。
想起几分钟前主管在电话里的咆哮,她赶紧灌了一杯牛奶,又冲回房里打扮。
戴上隐形眼镜,打开衣橱和鞋柜,一字排开都是名牌,连包包也是万元的高档货,对比她后来的狼狈,真是不胜唏嘘,以前的她简直是把自尊穿在身上,唯恐有人看出她出生底层家庭。
她用高傲掩盖自卑,如今她看着穿衣镜前熟练画着妆的自己,凄凉一笑。
后来的她即使穿不起名牌,仍爱化妆,即使面对他人鄙夷的眼神,也要把面容点缀得无懈可击,不让人轻易看出她的失意。
她绑好法式包头,穿着一身黑色套装,提起酒红色的包出门,不忘戴上口罩,门板一打开,斯文男就站在门前等她,像只小狗般冲着她讨好的笑着,递上纸盒,“单小姐,这是苹果派,希望你收下。”
单沛馨怔了怔,接过时多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斯文男不解她的反应。
她说不出口,她很惊讶他会做甜点,过去的事情她不是每一件都记得很清楚,只知道她每次向房东投诉过后,吊嘎男都会来敲门跟她吵架,斯文男会在一旁劝阻男友,除此之外,她和他们没什么互动。
蓦然回首,才看清过去的自己有多孤僻、多难相处,像浑身是刺的刺猬,见到人都要扎对方几下。
对了,他们……似乎互称阿宽和小杨。
她拉下口罩,尽可能地放松颜面神经,嘴角微微上扬,表示善意。“小杨,放心,我不会再投诉你们了,谢谢你的苹果派。”
小杨吓傻了,两眼瞪圆瞅着她,活像看到外星人。
莫非她的表情看起来很诡异?还是她喊得太亲昵吓到他了?
单沛馨收起失败的表情,拉上口罩,尴尬地道:“平常听你男友这样叫你,一不小心就跟着喊了,你别放心上。”她扭过头,踩着高跟鞋急急地离开。
怕赶不上月会报告,她招了计程车直奔公司,进公司前不忘拿下口罩,她挺喜欢现在的身体情况,气喘没那么严重,但她依然不想被人所知,她从小到大没少被人在背地里批评,平常看起来无异状,想偷懒就装病。
刚打完卡进部门,她就被告知月会报告已经结束,身形胖得像供桌上的猪的老陈,两个鼻孔喷着气,挺着啤酒肚,眯着小眼睛瞪着她。
“单副理,有了男友后,就越来越不把工作当一回事了啊,连月会报告都敢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