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倾泄,满室生辉,银白色的光束,像缓缓流动的清水一般温柔静谧,轻洒在那布着轻愁的娇颜上。
床榻上,展少钧单手支首斜卧着,长指爱怜地拂过那白里透红的粉颊,黑玉般的瞳承载着深不见底的炽狂爱恋,深凝身旁已然熟睡的可人儿。
柳儿,他的柳儿。
十年的时间,绝对足够忘却一个人,可他却忘不了,反而将她藏得更深、恋得更狂。
回想起新婚之夜,他扔下满屋子敬贺道喜的宾客,迫不及待奔回喜房,就是为了见他的新娘子、他的小柳儿,当房门一开,他乍见那端坐喜床上的纤细人儿时,更差点抑制不住将她紧拥入怀的冲动。
他在十年前便知晓她有未婚夫,所以从未对她表明过心意,只当他与她今生注定无缘,即使爱她成痴,也不得不放手。
谁也没料到,十年后当他再回杭州时,竟会得知她被人退婚的消息,且至今仍小姑独处。
这对他来说,无异是天上掉下来的机缘,于是,他派人下了聘,如愿迎娶她,让她成为与他相伴的妻,纵使明白她心中已有他人,他也不悔。
只是当红帕揭开的瞬间,他瞧见一双水灵灵的大眼,也瞧见那眼底全然的陌生与防备。
她忘了他。
这认知,让他满腔的热情瞬间冷却,左胸像是被针刺般,泛着一波又一波的疼。
看着身旁熟睡的小脸,他苦涩一笑,思绪缓缓回到两人相识的那一年—
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处处悬挂彩灯,人们还制作巨大的灯轮、灯树、灯柱等,满城的火树银花,十分热闹。
每年元宵灯会约五天,许多杂耍及戏班都会赶进城凑热闹,酒楼、客栈也应景的挂上花灯、举办猜谜游戏,让上门的客人感受节日的气息。
晚膳时分过后,人潮照例在街道上涌现,人手一只彩灯,漫游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尽兴的享受热闹非凡的元宵灯会。
人人皆是一脸欢喜的逛着市集,只有一个瘦弱不堪的少年不同。
「混小子,你别跑!」
少年衣衫褴褛、脸孔脏污,怀里抱着满满的馒头,嘴里还咬着颗包子,不似其他人悠闲的游灯会,而是步伐踉跄的在拥挤人潮中奔跑。
「啊!我的摊子—」
「搞什么鬼!你走路没长眼呀!」
少年盲目的乱窜,由湖畔一路跑至街尾,沿途撞翻了不少摊贩,也推倒了不少路人,因此追赶他的人愈来愈多。
「别跑!赔我摊子钱来!快站住!」
「把你怀中的馒头钱付来,否则我就砍了你的双手!」
男孩身后不远处,追着四、五个大汉,个个身材魁梧、面容凶恶,有的手拿木棍,有的拿着锋利菜刀,丝毫没有放弃追逐的意思,吓得前头的少年更是死命狂奔。
瘦小的身子像只老鼠般四处乱窜,他奋力的跑,没穿鞋的双腿被地上的石子划出许多伤口,沁出的血水踩在泥地上,印出一个又一个的血脚印,在月光照耀下显得触目惊心。
他没时间喊痛,更没时间停下来查看,只能抱着怀中仅剩不多的馒头拼命奔跑。
前后追逐的身影不知不觉远离了热闹的灯会,朝平静的巷弄奔跑而去,而那恶狠狠的威胁,在少了叫卖声的静谧月夜中更像索魂的催命符,教人胆战心惊。
不能被他们抓到,绝对不可以!
少年在心里不断重复着,像是要说服自己,也说服那彷佛在下一刻就会瘫软在地的双腿。
「不可以……绝对不可—」沙哑的嗓音在转进一处巷弄时戛然止住,颤抖到几近散掉的双腿也在看到眼前景象的同时停了下来。
死胡同!
后头的叫嚣愈来愈近,他的心也愈来愈慌,就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一道声响突地传进耳里。
他循声望去,发现身旁一户紧闭的大门被人打了开来,里头走出一名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正睁着圆圆的大眼儿眨巴眨巴的盯着自己瞧。
他想也不想的拔腿往那微开的大门钻了进去,缩着身子躲在后头,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就在他刚躲妥的刹那,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也正好停在小女孩面前。
「人呢?我明明看他跑到这来的。」身着蓝色粗布袍的大汉左右张望,喘息不已。
「没、没错,我也看见了……那混小子定是躲起来了。」拭着额上的汗,黑袍男子双掌扶膝,一副快断气的模样。
两个人同时望向那敞开的门户,相视一眼后,一同转向跟前提着灯笼,困惑不已的盯着他们瞧的小女孩。
「小妹妹,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这么高的少年?」蓝袍壮汉伸手比了比自个的肩膀,涎着笑脸问她。
他们一路追赶而来的共有五人,途中有人体力不支,半路就放弃了,只有他和身旁这字画摊的老板锲而不舍的追来,他们俩放着生意不做,耗尽力气追到这个地步,非逮着那混小子,狠狠痛打一顿不可!
小女孩一双眼滴溜溜的转了转,然后用力点点头,「有,我看见了。」
软软甜甜的嗓音宛如棉花糖般悦耳腻人,令人不禁莞尔,但在朱门后的少年听来,只觉这短短的几个字是将他推入地狱的鬼哭神号,令他不禁头皮发麻。
「是吗?在哪?是不是在你后头?」两人双眼一亮,越过小女孩的头颅,直盯她身后那扇红门不放。
小女孩漾着甜笑,不答反问:「大叔,你们找那男孩做啥?有事吗?」
女孩天真无邪的笑靥让人无法拒绝,纵使有满腔火气,也在瞧着她唇边两朵小小的梨涡后慢慢散去。
「小妹妹乖,那混—呃,那男孩是个偷儿,他偷了大叔我好多好多的包子馒头,大叔是来找他索钱的。」外加痛打一顿。
蓝袍男子,也就是馒头摊的王大胖蹲下身子,特地压低了大嗓门说,就怕吓着这娇滴滴的女娃儿。
女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看向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黑袍大叔,「那大叔你呢?你又为什么要追他?」
「我—」黑袍男子,也是字画摊的陈老板这才蓦地想起,他……他究竟为何追来?
是了,他想起来了,那小鬼横冲直撞的,把他辛苦写的字、画的画全给撞撒在地,还从上头踩了过去,他一时气不过,便跟着追来了。
「大叔?」女孩歪着头,不解的盯着他瞧,水灵灵的大眼说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直教人疼入心坎。
「那小鬼踩破了我的画,我也是来找他讨银两的。」没错,他要那小鬼赔偿他所有的损失!
「是啊小妹妹,那男孩是不是躲进你家了?你快去唤人把他给抓出来,他是偷儿呀,恐怕这会已经偷了不少值钱玩意准备跑了。」王大胖道。
其实他很想绕过她直接闯进门抓人,又怕被人误会是小愉,所以只能在门外乾瞪眼,说服这小娃娃进去帮他们唤人。
「大叔。」女孩一张精巧的脸蛋突地严肃得像个小老头,仰头道:「我想那男孩不是故意偷你包子吃的,肯定是很饿很饿才会这么做。」水灿的眸子不着痕迹的瞄了眼阶梯上淡淡的血红印子,一双漂亮的眉紧皱。
「就算如此也不该偷东西,偷东西可是犯法之事,要抓进官府的。」王大胖理直气壮的嚷着,半点同情心都没有。
「没错,偷了东西就该赔,踩烂我的画也该赔,如果没钱赔,就叫他父母拿钱来赎。」陈老板在一旁帮腔,恨不得冲进门去揪出那小滑头。
女孩轻咬下唇,偏头思索了会,然后自怀中掏出个小荷包。
「那我帮他赔好了,我有钱。」
「什么」两人怔怔的看着那高举的荷包,说不出话来。
她倒出荷包里的碎银两,摊在软嫩的掌心上,「这全给你们,我帮他付钱,他只是肚子饿才会偷大叔的馒头,你们别抓他去官府好不好?」
两人面面相觑。「小妹妹,这……」
「不行吗?」女孩好失望的低下脸,神情可怜得会让人以为是给眼前的两个大人欺侮了。
「不、不是不行,只是……」他们拿啥脸跟这娃儿拿钱呀?
一个小女孩都能体谅那偷儿是因为饿肚子而一时犯下错误,他俩还是个大人,却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实在是……惭愧。
「我跟你们走。」门后,少年突然出了声,接着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走了出来,不跑也不躲,就这么直挺挺的站在三人面前。「看是要打还是要报官都随你们,别拿这女孩的钱。」
刚开始,他还以为这小女孩会让人进门抓他,没想到她非但没透露出他躲藏的地方,还为他求情,打算帮他付清那些钱。
一人做事一人当,东西是他偷的,画也是他踩坏的,没道理让这被他牵扯进来的小女孩付帐,就算他注定让人抓进官府他也认了,至少在今夜,他知道这世上还是有温情的,这便足够。
看着突然冒出的少年,两名大汉反而愣住,双脚像打了桩似的,谁也没法子上前抓人。
眼前的少年约莫十来岁,身上的衣袍缝满补丁,骨瘦如柴,那双腿纤瘦得好似王大胖手上拿的 面棍,没半点肉,双脚还像穿了双红鞋般—两人定睛一瞧,这才发现那不是鞋,而是男孩早已乾涸的血。
那血肉模糊的景象教两人不忍的别开眼,罪恶感油然而生。
「不可以!」小女孩一听,急忙扔下手中的花灯朝男孩冲了过去,张开细细的双臂护在他身前,「大叔,这银两你们拿去,如果不够我再去拿,你们不要抓他。」
「你—」少年瞠大眼,低头看着挡在他前头,矮他一大截的纤细娃儿,忽地胸口一暖,双眸彷佛有股热意流窜着。他用力眨眨眼,眨去那热烫的温度,粗声道:「你快进去,这不干你的事,小孩子回屋里睡觉去!」
「我不小了。」女孩顿时气鼓双颊,回身瞪他,「我今年九岁了。」她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比了比。
「不管你是十岁还是八岁,这个时辰都不该在外头乱晃,快回去。」少年一脸不信,直觉这有着小小脸蛋及矮小身材的女童可能连七岁都不到。
「不行,我如果走了,那两位大叔会抓你走的,我不回去。」女孩打定主意不离开,与他大眼瞪小眼,摆明了不听话。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他没辙,只能杵在她面前。
「谁说我不听话?奶娘说我是这世上最乖的孩子!」女孩朝他吐了吐舌,随即转身打算继续帮他求情,可一回身,却只看见前头一片空荡荡,不禁讶异的瞠圆眼,「咦?大叔们人呢?」
闻言,少年也跟着看向前方,发现那两人不知何时走了,想来是不打算抓他,思及此,紧绷一夜的精神及体力透支的身子安心的松懈下来,整个人竟猛地瘫倒在地。
「喂、喂……你怎么了?快醒醒呀,别昏呀—」
男孩在闭上眼前,只记得有一双漂亮的圆眸盈满担忧的盯着他瞧。
「小姐呀,这……这人是哪来的」
床榻旁,女孩忙碌不已的小手一顿,扬起头朝奶娘灿烂一笑,「我昨晚捡到的。」
奶娘重重叹了一口气。
她这一手带大的小姐啥都好,就这坏习惯不好,几乎每一趟出门都能捡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数量之多、种类之繁杂皆让人咋舌。
捡人回来也不是第一次了,她除了帮忙照料外,也拿这心肠柔软的小姐没办法。
「奶娘,麻烦你帮我到厨房看看炉子上煎的药好了没,还有帮我送些吃的来好不好?」小手不停的擦拭床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男孩。
奶娘同情的瞥了眼那瘦弱的身躯,应声后便转身离开,打算为这可怜的孩子准备一餐丰富的食肴。
她才刚踏出房门,少年紧闭的眼同时也颤了颤,幽幽的醒了过来,刺目的光芒让他不由得半眯起眼,有些茫然的打量着上头的床架。
这是哪里?他为什么会在这?
「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像是回应他的疑惑般,一声软甜的嗓音惊喜的叫嚷出声。
他困惑转首,与一双晶莹澄澈的圆眸撞个正着。「你……」是昨夜的小女孩,她怎么会在这?
「这是你家?」他猜。
「不是,这是我奶娘家,昨夜你咚的一声就昏倒了,是我把你带回来的。」女孩得意扬扬的说。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他拖进来的,累死她了。
撑起半躺在榻上的身子,少年感激的向她道谢,「谢谢你,丫头。」
他身上的伤显然已处理过,两只脚也上了药,用乾净的布裹得好好的,想必是她唤人帮他医治的。
眉皱了皱,女孩不大高兴的道:「我不叫丫头。」他真是讨厌,不是唤她丫头便是叫她小孩子,「我叫柳飞雪,我爹娘都唤我飞雪,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飞雪?」他扬眉,不大认同,「我唤你柳儿,比较适合你。」
柳飞雪这般纤细清灵的名字与可爱慧黠的她不大相配,他倒觉得柳儿这名字亲切点,也活泼点,适合像小大人的她。
「柳儿?」柳飞雪歪着头,想了很久后才点点头,「好吧,就让你唤柳儿。」
她恩赐般的神情让他不禁失笑,益发觉得这小女娃可爱的紧。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住哪呀?你爹娘呢?」柳飞雪好奇的爬上榻,直盯着他拭去脏污后显得白净的脸问。
这人生得真是好看,浓浓的眉、狭长的眼、挺直的鼻和薄抿的唇,除了瘦一些,他算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我叫展少钧,今年十五。」他说着,带笑的眸突地黯淡了下来,低着嗓说,「我没有家,也没有家人。」
他家原是杭州首富,一年前,他爹迷上赌博,把家中所有产业赔了精光,一夕之间散尽家财,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上吊自尽,娘也因此重病不起,没多久便跟在爹后头走了。
这三年来,他找遍了展家所有亲戚、爹娘生前的至交好友,依着娘的遗言想投靠他们,谁知那些平时赞他聪明伶俐的叔叔伯伯们竟全都视他为瘟神,非但没人愿意收留他,还用扫帚将他赶了出来。
只有她,眼前这小小人儿,不计较他像乞儿一般的穿着、不怕他偷窃的肮脏行为,将他救回府,还好心的救治他。
他落寞的表情让柳飞雪心头一酸,连忙展开笑颜安慰,「没关系的,你有柳儿呀,柳儿当你的家人,柳儿的家就是你的家。」
「你……」双眼一热,他又说不出话了。这女娃怎么可以这么无所顾忌的接纳他?他们不过是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人呀……
「我唤你钧哥哥好不好?你长柳儿六岁,叫大哥太老了,叫名字又不礼貌,柳儿思前想后,觉得钧哥哥最合适,你说好不好?」
亮晶晶的双眸像小狗般泛着期待的光芒,就这样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瞧,这样的要求,谁能拒绝的了?
「随你,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就算要直呼名讳我也不介意。」展少钧柔声说。
他知道,从今以后,只要是她所说的话,他都不会、也不可能拒绝她。
「太好了,柳儿有哥哥了!」她开心的大叫,冲上前将他抱个满怀。
展少钧闷哼一声,接过那冲力不小的娇小人儿,让她软绵的身子躺在身上。
柳飞雪兴奋的窝了个好姿势,吱吱喳喳的说了起来,「爹娘就柳儿一个女儿,柳儿想要哥哥想很久了,今天终于如愿以偿!柳儿一个人好孤单呢,爹和娘成天做生意,东奔西跑的,每次出远门就把柳儿扔到奶娘家,奶娘白天还得做生意,所以柳儿一直是一个人,除了小修……」
兴奋的语调顿了顿,她突然娇羞的说:「他每天都会来陪我玩,对我很好,柳儿长大后要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