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藏跟着周奉言一路朝后院而去,就见一座小院落房门外,一个婆子错愕地望着门内,周奉言不绕廊,直穿过小园子,踏上廊道,往屋里一瞧—
「丫儿!」目眦尽裂地瞪着躺在地上的纤瘦身影,痛楚瞬间攫住他的胸口,他踉跄着脚步进屋,一把将倒在地上的于丫儿抱起,缓缓地探向她的鼻息。
一丝微乎其微的鼻息轻掠过他的指尖,教他梗在胸口的痛楚暂歇,头也不回地怒声斥道:「给我听着,今儿个要是救不回于丫儿,匡府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别想活!」
张嬷嬷闻言,抖着脚赶忙跑去找大夫。
拾藏神色微愕地看向周奉言,像是极意外性情温润的主子竟也有如此强势霸气的一面,可想想也对,伴在君侧,又在百官之间斡旋,要真是性情温润如水,恐怕早就被啃食得尸骨无存,主子只是不曾在大伙面前展现过罢了。
看着周奉言毫不犹豫地取出怀里的还魂丹,硬是塞入了于丫儿的口中,随即将她紧紧地拥入怀里,拾藏不解,极度不解。
于丫儿这个名字,只要是爷身边的人都曾听爷提起过,但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她人在东江村,让肆衍差人看守着,严密掌控于家一切,至今已逾十年。
大伙都猜不透爷的心思,顶多只能猜想这姑娘许是爷未来的媳妇儿,为了延续周家血脉,才如此用心守护。
但,如果只是一个素昧平生,只为延续血脉的姑娘,为何让爷红了眼?
迷迷糊糊张开眼,陌生的床顶教她不禁微皱起眉,以为自己仍没逃过命运。
然几乎是同时,身旁有人哑声轻唤着,「丫儿。」
她怔了下,缓慢地往旁望去,傻愣愣地直睇着那张俊美如画的容颜,秀眉微微蹙着,张了张口,疑问尚未出口,便听他迳自道:「这里是巴乌城周府。」
她直瞪着他良久,沙哑地问出疑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沛县距离巴乌城不算近,怎么会睡了一觉,她人就跑到巴乌城了?
她不是在作梦吧?
「我到匡大人府上把你接来巴乌城。」
她轻喘了口气。「我大哥怎么会允许?」
周奉言笑意不减地直瞅着她,那目光流连得教她眉头愈锁愈紧时,他弹了弹指,门外随即传来声响—
「爷?」拾藏闻声提问。
「全都进来。」
「是。」
门随即推开,几人鱼贯走入。
「丫儿,这一位是拾藏,是我的护卫,旁边这一位是戚行,是我府上总管,另外两位姑娘是双叶和舞叶,往后她们两位会跟在你身边,需要什么尽管跟她们吩咐。」他一一介绍着府里几个心腹。
于丫儿微眯起眼,望着身形高大,神色清冷的拾藏,再看向他身旁略显高瘦,眉清目朗,笑脸迎人的戚行,还有笑脸讨喜的双叶和面无表情捧着药碗的舞叶。
「他们都是周府的家生子,有他们在,你尽管安心地在这里待下。」瞧她神情仍愣愣地,他探手欲轻抚她的发,却见她缓缓地调回目光,不闪不避地看着自己。「而我,是周府的主人,王朝神官周奉言。」
「我跟你们……」
「你是我的未婚妻。」像是看穿她的疑惑,他理所当然地替她解惑。
于丫儿虚弱地瞠圆了水眸,一脸难以置信。「怎、怎么可能?」
此话一出,错愕的只有于丫儿,其余人因早已猜测过她的身分,纯粹不知爷什么时候才会将她带回周府。
「我已经跟你大哥提了亲,往后你就在周府待下。」周奉言看了眼舞叶的药碗,坐在床畔想将她扶起,她却犹如惊弓之鸟,吓得整个人往内缩,教他怔了下,看见她眸底的防备,更是教他五味杂陈。
她不识得他,防备是自然……心底再清楚不过,理智上也能理解,可是情感上却是教他难捱。
「该喝药了,你身上的毒还未袪尽。」他笑意不变地探手,舞叶随即将药碗递上。「喝完了药,再睡一会吧。」
于丫儿直睇着他,无力自行起身,更没接过药碗,只以眼神喝止他靠近,彼此僵持着,直到双叶走上前接过了药碗。
「于姑娘,让双叶喂你喝药好不?」双叶笑眯了细长眼眸,柔声问着。
于丫儿注视她半晌,才勉强妥协道:「麻烦你了。」
「一点都不麻烦。」双叶笑咪咪地将她扶起,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这药呢,有丁点苦,爷特地替姑娘准备了胶饴,待会含在嘴里就不苦了。」
于丫儿抬眼。「胶饴?」
「是啊,是爷特地替姑娘准备的,差人买了去年的冬麦又是浸又是煮,还煎成了糖油放干,这工程可不小,一个不小心就酸了或稠了,一整锅都得丢了呢,可是爷偏是煎到恰恰好,你睡梦中也舔了好几口呢。」
于丫儿怔愕得说不出话。先前半梦半醒,好像真吃了什么,又是苦又是甜的,原以为是作梦,没想到竟是真的。
尤其是喂药的感觉,简直就像是有人以嘴哺喂着,真实得彷佛那贴覆的感觉还残留着。
「好了,双叶。」周奉言轻声制止她再多嘴。
双叶吐了吐舌头,正色道:「爷,既然于姑娘已经醒了,爷也去歇会吧,这几日都是你守在于姑娘跟前,不到三更不离开,五更过后又来探,也该累了,这儿有我和舞叶在,不成问题的。」
双叶话落,于丫儿怔忡了下。这话的意思是指—在她昏迷时,药都是周奉言喂的?
他以嘴渡药?她想问,可这话却是万万问不出口。
周奉言不知她的想法,忖了下,道:「也好,我去梳洗一下,一会再过来。」随即又对着于丫儿扬笑道:「丫儿,要是喝了药有了胃口,让她们去替你准备粥食,要是还累就再睡会,我一会就过来。」
话落,不等于丫儿反应,他径自转身就走,就像他向来只是告知,没有他人答应或拒绝的必要。
「爷,你得要回房好生歇息。」双叶没好气地说,顺便瞪向拾藏,那眼神像是恼他没将周奉言给照顾好。
拾藏冷冷睨她一眼,径自跟着周奉言离去。而戚行眼见主子心情好上许多,追在后头赶忙将他离开后周府的大小事禀上。
房里,于丫儿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药,额上已微覆薄汗。
「大夫说喝了这药会发点汗,不碍事的。」双叶抽出手绢替她拭汗,又道:「虽说这两日挺闷热的,但大夫说不能吹到半点风,所以你就忍忍吧,待毒都祛除了,届时就能活愿乱跳了。」
于丫儿轻点着头,哑声道:「多谢你了,双姊。」
双叶微扬起细眉,笑了笑。「于姑娘客气了,这是我分内该做的事,再者往后还得称你一声夫人呢。」
于丫儿闻言,面色一沉,像是难以接受。
站在一旁良久的舞叶仿佛看穿她的心思道:「待在这儿好过让你服毒自尽的县官宅邸,更好过将你卖给匡县令的于家。」
「舞叶。」双叶低斥了声。
「实话实说罢了。」舞叶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于姑娘,舞叶心直口快没恶意,你别搁在心上。」双叶充当和事佬,摆着笑脸问:「饿不饿?我让厨房弄点较清淡的吃食。」
于丫儿摇了摇头。「我想再歇会。」
「也好,你被这毒给折腾得很,听拾藏说,要不是爷先帮你塞了颗还魂丹,就怕大夫赶到时都来不及了呢。」双叶说着,扶着她歇下。
「那还魂丹一服下可以缓解数百种毒性,在达官贵人之间喊价百金呢,怕是你作牛作马一辈子都还不起。」舞叶就站在床头,压根没打算出手帮忙,一张嘴倒是没闲着。
「舞叶。」双叶没好气地瞪去。
「想走,先还百金再说。」舞叶学双叶露出笑脸,又瞬间敛笑,恢复原本的面无表情,落差大得吓人。
双叶没辙地抹了抹脸,起身推着她往外走。「你再去替于姑娘熬一帖药,这儿交给我就好。」
「我宁可去给爷烧桶热水也不想待在这里。」舞叶毫不遮掩对于丫儿的厌恶。
双叶闻言,二话不说地将她推出房门外,额靠在门板上,思忖了下才回头道:「于姑娘别介意,舞叶不过是瞧爷衣不解带地照顾于姑娘,有点吃味罢了……于姑娘,你睡着了吗?」
走到床边,就见于丫儿闭着双眼像是已沉沉睡去,她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心想等她睡醒时,她要不要再解释一遍?
还是……干脆别让舞叶过来好了?
于丫儿半梦半醒之间,有人紧握住她的手,她也犹如抓住浮木般地反握住。
不想被抛下,但是太多时候是由命不由人,她的手伸得再长,也始终抓不住自己最渴望的。
「怎么哭了?药太苦了吗?」耳边是男人低哑的呢喃,她想张开眼,倦意却沉重地拖着她往下坠。
周奉言瞅着她苍白小脸挂满泪水不舍的抹去,却怎么也抹不尽。
「爷,祝大夫来/.」门外,戚行低声通报着。
「让他进来。」他头也没回地道。
戚行领着祝大夫入内,周奉言却压根没起身的打算,戚行只好拐了张椅子搁在床边,方便祝大夫诊脉。
祝大夫聚精会神地诊脉,好一会才抽回了手。
「如何?」周奉言瞧也没瞧大夫一眼,将于丫儿的手给收回被子,又被她紧握住,他不禁心疼地柔了目光。
「姑娘心脉郁滞。」
「毒的关系?」他眼也未抬地问。
祝大夫摇了摇头。「不是,是姑娘内心郁抑难解,所以虚乏无力,食不下咽。」
周奉言缓缓抬眼,眼神冷鹅骇人。「祝大夫上回过府诊治时,并未提起这病症。」
「那是因为那时姑娘尚未有这病症。」
「既是如此,为何在袪毒之后反而有了?」正因为他随侍在旁,才发觉丫儿的身子虚弱依旧不见起色,才会差人再将祝大夫找来。
「这恐怕得问周爷了。」
「我?」
「姑娘服了老夫所开药方后,毒既已袪,怎会无故有了心病,这恐怕得要周爷寻出病根才成。」
周奉言听完,垂眼沉默不语。
换言之,她的病症是因他而起?因为她不想待在这里,所以才生出了心病?
这两日照料她,每每她清醒时,总是防着他避着他,他看在眼里,苦在心底,明明该是最熟悉的人,如今却连陌生人都不如。
可才几天,怎积成了病症?
他很清楚,再一次的重生,她已经不再是仰承他而活的于丫儿,但怎会生分到这地步?
「气血冲和,万病不生,一有拂郁,诸病生焉,故人身诸病皆起于郁。」
祝大夫的沉吟声打断周奉言的思绪,他哑声问:「要如何解她的郁?」
「这恐怕得要先将她的心结打开再用药物,才是根本之道。」
打开心结?周奉言疲惫地托着额,半晌才道:「我明白了,还请祝大夫先替她开药方试试。」
「是。」
祝大夫移到桌边开药方,周奉言垂眼瞅着床上人儿良久,轻轻地拉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房外。
「戚行,差人上医馆抓药,熬好了药,就让舞叶和双叶送过来。」
「是。」
「要是缺了什么,不须经过我,直接添购就是。」
「是。」
周奉言又走了两步,像是想到什么,又道:「替她准备一些文房四宝、绣布和书籍,书就找些画册和绣本,或者是兵书。」
戚行本要应是,可听到最后一句,不禁疑惑问:「兵书?」
「嗯,最好是找些两朝间的兵略战册。」
「咦?」戚行下巴都快掉了。
「还有……」周奉言笑得苦涩而自嘲。「如果她想见我,差人通报。」
「是。」
戚行目送着周奉言孤独的身影离去,眉头不禁攒起。爷怎会对于姑娘这般上心,一个来自东江村的农户姑娘又到底识得多少字,跟人家看什么兵书啊!
于姑娘他虽是头一次见,但早就从爷的嘴里听过上百回,教人不解的是,爷根本不曾前往东江村,怎会如此懂得她?
要说绣布,他能理解,毕竟是姑娘家,女红多少是有点底子的,备文房四宝和画册就已经够教他惊诧了,更遑论是兵书……好,兵书是吧,他就多找个几本,看她能看出什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