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出他的声音了?听梅意嗣这么说,安智熙呆住了,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他好整以暇地一笑,悠哉地自袖中取出一张宣纸。
“今天天未亮,你大哥派人捎来承嗣跟宝儿安好的消息,还带来这张纸,你瞧瞧。”
安智熙疑惑地接过纸,打开一看,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小王。
她更困惑了,“这是……”
“圣母之家走水那天,詹姆死于大火中,全身烧得炭黑,却只有一只泡在水缸里的手掌完好。”他说:“仵作验尸时,在他掌心里看见他用小刀刻下‘王四’两个字,我们相信王四必是关键人物,也可能是幕后真凶,可却始终寻不着此人。”
“那个王四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她不解地道。
“这两个字是暂时由你大哥安置的其中一名女孩写的。”他说:“她今年六岁,名叫小玉。”
“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是詹姆教她写自己的名字的。”
安智熙微顿,“詹姆教她写的,小玉写成小王,所以詹姆写的其实是玉四?玉四?玉四……啊!”她惊声尖叫。
“你明白了?”他深深一笑。
“难道……”所有事情串联起来了,这张网终于完整。
“詹姆将玉写王,将嗣写成四,或许是真不会写,也或许是笔划太多来不及写,总之……”他眼底迸射出两道锐光,“这一切都是二房在搞鬼。”
“天啊……”安智熙难以置信,完全想不到那么危险的人就在身边。
虽说现在石念祖还未直接跟梅玉嗣有关连,但石念祖嗜赌,又在聚富欠了赌债,有没有可能他被梅玉嗣收买,然后再透过他找上黄老六,让黄老六动手……
“意嗣,会不会石念祖也被他收买了?”她慌张地问:“他想害你的命吗?”
如今真相已几近大白,就只剩下石念祖这条线了。
二房表面上支持着大房,可其实私下及背地里各种操作,梅意嗣也不是不知道,但过去为了和气,对于那些挂他人之名开店,然后暗地里抢长兴生意的事,他始终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可如今,二房的胆子已养肥了,就连伤害人命的事情都敢沾手,他不能再隐忍不发,知而不报。
他现在不确定的是,此事是整个二房都参与了?或是梅玉嗣一房所为?
“石念祖是个不讲道义的赌徒,倒是可以从他下手。”梅意嗣唇角一勾,冷然笑道:“为了那糟污的私利,他居然连你都想害,我绝不会饶了他。”
“他不只害我,他还想害你呢。”她又急又气,“要不是安智熙难产,你早就上了船,也许逃无可逃就那么死在海上了。”
听见她以“安智熙”三个字来自称,他微顿,怎么她好像在说别人呢?
“这个人实在太狠毒,太阴险了,难怪你娘说你有危险,还让我……”她说着说着,这才想到刚才发现的秘密,她目光一凝,发觉他正用一种疑惑的眼神望着她。
“你在说什么?”他问。
“我搞错了。”她说:“赵北斗不是我恩人的亲儿,你才是。”
他浓眉一皱,更是困惑了。“你在胡说什么?”
“我三岁时溺水,阳寿该终,可恩人救了我,让我活了下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如此复杂的事情,“你相信鬼神因果吗?”
迎上她那正经八百的神情,他心头微撼,“你说我才是你恩人的亲儿?我连自己的亲娘是谁都不知道,你如何……”他糊涂了。
即使是他如此聪明的人,都懵了。
安智熙想,她应该把刚才那张塞在牌位里的纸条取出来,梅意嗣只要看过那张纸条,自然就懂了。
“你等等。”她说着,立刻去搬了凳子。
梅意嗣完全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只见她突然搬了凳子垫脚,然后站在牌位前合十敬拜。
“祖奶奶,对不住,再打扰你一下。”她说完,伸手便取下一牌位。
“智熙!”他想阻止她,却已来不及。
“不用担心啦。”她咧嘴一笑,小心翼翼地捧着牌位下了凳子,然后走向他。
他狐疑地看看她,再看着她手上那“显妣梅妈李氏讳凤华之牌位”的牌位,忍不住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祖奶奶不会怪我的。”她说:“说不定便是她老人家有灵,故意让我发现的。”
“发现什么?”他问。
她直视着他,语气平缓坚定,“你的身世。”说罢,她摇晃手里的牌位,将那隐藏的木匣抖落出来,再从木匣凹槽里枢出那张纸条递给他。
梅意嗣木木地看着她,莫名地心跳加速,他不知道这是不安,还是……
接过纸条,他小心地摊开,纸条上写了几行字,他一眼便认出那是父亲的笔迹。
接着,他的眼睛慢慢地瞪大、再瞪大,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直到感觉胸腔里空气稀薄,快不能喘气。
然后,他深深地倒抽一口气,再颤抖地呵出那口长气。
安智熙轻轻地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你不是毫无血缘的养子,你是父亲的亲骨肉,身上有着梅家的骨血,你的娘亲名为李慧娘,也就是我的恩人。”
梅意嗣好一会儿回不过神,他困惑地看着她,“我、我不明白……”
“你还不明白什么?这就是你的身世啊!”她难掩欣喜,“石嬷嬷若不是不知情,那便是骗了你,你是父亲的亲儿子。”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他目光一定,狐疑地注视着她,“你说你三岁时溺水,若非我亲娘相救,阳寿该尽……可如这上面所言,我亲娘是住在魍港,也死在魍港,而你从未去过魍港。”
“……”她语塞,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所说的话究竟……”
“我没骗你,一个字都没有。”她对天起誓,“我说的,字字句句属实。”
他眉丘一隆,懊恼又困惑,“但这不合理,说不通。”
“这、这就要回到我刚才问你的……”她讷讷地道。
“你问我什么?”
她直视着他,“你相信鬼神因果吗?”
他微顿,“这跟鬼神因果有何干系?”
“你信,我才说。”
“你先说,我再研究能不能信。”
看着他那坚定地、一副“今天非得真相大白”的眼神及表情,安智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兜不拢、说不通的事,她哪里能奢求他相信?看来,也只好对他吐实。至于信或不信,那就看他自己了。
“好吧,我跟你实话实说,可是,你可别害怕。”她慎重其事地道。
“害怕?”他眉心一攥。
“安智熙已经死了。”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什……”
安智熙死了,那她是什么人?
“安智熙难产,已经跟孩子一起死了。”她说:“我不是安智熙,只晏宿在她身上的一缕魂魄。”
梅意嗣两只眼睛直直地望住她,眼底跳动着惊疑。她说得煞有其事,他听得心惊胆跳。
“你在说什么?你是……”
“我是来自三百多年后的人。”从他的表情,她知道他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我刚重生在安智熙身上时,也是很难接受……”
“你是三百多年后的人?”
“是。”她点头,神情严肃,“我名叫傅培雅,是个女警,也就是女的衙差捕快。”
“女衙差捕快?”
“没错,在我来的那个朝代,女人可以做很多事,可以从事很多职业……”她想了一下,“喔对,还可以休了丈夫。”
他像是听了什么乡野传奇、鬼灵精怪的故事般,惊奇地看着她。
“故事要从我三岁那年说起……”她体贴地握着他的手,眼神像是在对他说:“冷静别怕。”
“我三岁那年,父母带我回魍港的外祖母家,我跟表兄弟姊妹们出门玩耍,掉进灌溉沟渠里,却让一个三百多年前的女鬼给救了,而那慈悲的女鬼就是你的亲娘李慧娘。”她续道:“你的亲娘是个善良的人,即便成了鬼,也是个善良的鬼,她在当地三百多年,早有无数次投胎的机会,可她却不忍抓别人交替,一直一直待在那里……”
梅意嗣无声地看着她,她也不知道他信还是不信。
他没有提问、没有回应,于是她便继续把事情经过说下去。
“之后,她偶尔会出现在我生活里,只有我看得见她,她总是不说话、总是很悲伤,我从来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有过什么样的过去,直到二十几年后的某一天,在我围捕嫌犯时,她突然把我从藏身处推出,害我被嫌犯击中……”
“她……害死你?”
“其实也不能说是她害死我,要不是她,我三岁那年就死了,严格说来,她给了我二十七年的阳寿呢。”她说着,眼底没有一丝怨念,只有感恩。
“总之在我断气前,她要我救她亲儿,之后我再醒来时已经成了安智熙。”她像是完成了什么不可能的任务般松了一口气,耸耸肩,“接下来的事,你差不多都知道了。”
他表情有点呆滞,显然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我不知道你就是李慧娘的亲儿,只好到处寻找他的下落……”她说。
“所以你去了收留孤儿的地方?”
“嗯。”她点点头,“我去圣母之家就是为了打探她亲儿的消息,没想到阴错阳差竟误会赵北斗就是她的亲儿。”想起这事,她自顾自地笑了笑。
“这就是你为他捱一刀的原因?”他问。
“是呀。”她不自觉翻了一个白眼,“没想到搞了半天,你才是李慧娘的亲儿。”
“所以,你看着是安智熙,但不是安智熙?”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保有她大部分的记忆。”她说着,唇角句起一抹微笑,缓缓地道:“我想也许她离开了,却把属于你的记忆都留给了我。”
梅意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看手上的纸条,再看着她。
若要骗人,一般来说都会编个合情合理的故事才不会启人疑窦,而她说的故事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但正因为离奇及不可思议,反倒增加其可信度。
在她发现这张纸条前,她就跟他提过她的报恩故事,显然这不是在发现纸条后才胡编的故事。
她,是认真的。
突然,他感到一阵晕眩,不自觉地皱了眉头,闭起眼睛。
“意嗣。”见状,安智熙以为他快昏倒了,急忙上前一把抱住他。
他睁开双眼,眼睑低垂,看着胸前正一脸紧张忧心地环抱着自己的安智熙,难怪他总觉得她在历经难产死劫后变得不一样,原来她已不是她。
但其实……她是谁,谁是她,对他来说都无妨了。
因为,他就喜欢现在的她。
安智熙抬起脸,不安地望着他,“你没事吧?是不是觉得很可怕?”
他轻轻地摇了头,“不……”
“你放心,我……”她怯怯软软地说:“我是人,不是鬼。”
凝视着她那忧疑不安的脸庞,他蹙眉苦笑。
他一点都不怕她,只是感到……啊,原来这就是她说的鬼神因果呀。
曾经,他娘亲救了她,如今又将她送到这里来陪着他……她跟他娘亲有着因缘,也因为那奇妙的因缘,她来到他眼前、来到他生命里。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似乎不重要了。现在他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一她是从另一个时代来的,那么她会永远留下来吗?
他的沉默让她的忧疑加深,她疑怯不安地问:“你……怕吗?会觉得我……”
她话未说完,梅意嗣已伸出双臂,牢实地将她圈在臂湾里,紧紧的。
安智熙先是一怔,然后胸口一热,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一点都不可怕。”他低下头,脸颊轻贴着她的头,温柔地说:“我只怕你会离开我。”
她仰起脸,疑惑地望着他,“离开你?”
“你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有一天会不会又到另一个地方去?”他问。
他担心她离开他?所以,他不因她是附身重生而生畏或厌弃她,反倒希望她能一直待在他身边?
“你希望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吗?”她问。
他颔首,肯定道:“我希望你待在我身边,不管你是安智熙还是傅培雅,我只要你。”他那专注而炙热的目光直视着她,教她的胸口一阵一阵的发烫。
感动及激动的泪水止不住的涌出、落下,她知道自己在笑,而且笑得像是个知足的傻再相爱的两个人,终有一天会因为死亡而分离,但她确定的是,从现在到她离去的那天,她都只想跟他在一起。
她在他怀里点点头,甜甜地说着,“那我就赖定你了。”
石子北街,聚富赌坊。
子时已过,石念祖悻悻地走出聚富赌坊,嘴里咒骂着,“真是倒八辈子楣,我他娘的是被诅咒了吗?是不是庄家搞鬼,明明就……该死的!”
十赌九输,这四个字活生生就是他的写照。
可他不信邪,他一定能翻身,一定有吉星高照、把把赢把把赚的一天!今天一定是因为他累了倦了气弱了,才会让庄家占尽先机。
待他回去睡个饱觉,明天晚上再来翻本。
走在石子路上,长长的影子迤逦在地,他晃晃悠悠地奏折,脑袋想着一早便道梅府找他姑母讨钱去。
那姑母虽然嘴巴老是叨念,可只要他耍赖皮,她多少还是会拿出一点钱来援助他的,走着走着,忽地听见身后有不易察觉的声音,他警觉地转过头,可什么都没有。
午夜的街头,只剩下他一人。
一阵风吹来,石念祖不自觉地打了个颤,转过身,他加快了脚步。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石念祖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一黑,一只麻布袋子从他头顶罩下,接着有人抓住他。
“干什么?你们是……”他挣扎没两下,一棒子敲到他头上,他便失去知觉了。
再醒来时,石念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头上套着黑色厚绵布缝的袋子,乌漆抹黑的什么都看不见,手脚也遭綑绑,动弹不得。
这时,他听见有人走进来的声音,而且听那脚步声,不只一人。
“谁?你们是谁?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抓我!”他又惊又气地叫喊着。
接着,他听见移动椅凳的声音。
“你们到底是谁啊?”他的声音里透露着恐惧。
是因为赌债吗?赌坊的人应该不会这样对付他呀!他们明明知道他身后是谁,怎可能对他下手?
进来的人不回应他,只是做着他们自己的事,他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只感觉到他们在他面前走动。
突然,有人过来拉扯他,力气极大。
那人将他抱起,然后让他站在一张凳子上,他重心不稳,晃了晃,差点儿掉了下来。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快放了我!”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有人快狠准地将一个绳圈套在他脖子上,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时,脚底下的凳子已被踢开。
“啊!”他惊叫一声之际,脖子上的绳圈也缩紧,牢牢地圈套住他的脖子,教他痛苦得不断扭动身体。
他喊不出声音,只觉得脖子像是快被拧断了。
完了,我石念祖这回要一命呜呼了。
当这念头闪过脑海时,一双手抱住他的双脚,将他托高,再松开手时,他两脚已稳稳地踩在凳子上。
石念祖吓得快尿裤子了,刚才有那么一瞬,他眼前问过好多荒唐过往。
“大爷,我、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们?”刚才给那么一吊,石念祖怕了、软了,语带哀求,“我要是有得罪你们的地方还请见谅,我、我一定想办法跟你们赔罪……”
“你跟黄老六是什么关系?”终于,折腾他好一会儿的人说话了。
是陌生的声音。
低沉、微带沙哑,光听就可以想像他的严厉模样。
“黄、黄老六?”石念祖有点惊疑,有点慌,为什么有人打听起这号人物?
“你要是敢有半句假话,我就把你吊死。”那人沉声恐吓他。
“不不不,没假话,没假话,我、我跟黄老六是赌友,他……”他颤抖地说:“爷,你们问他做什么?”
“几个月前,你给了他什么,又让他做什么?”
闻言,石念祖心头一惊。将他绑来的人不是毫无理由问他这些话,他们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爷,你们究竟想知道些什么?”
“你知道的,我们都想知道,说!”那人又一声震得人心惊的沉喝。
“我、我跟他……啊!”石念祖才一犹豫,脚底下的凳子又一次被踢开。
“呃!呃!”他痛苦得扭动着,像是一尾吃不到水的鱼。
这时,又有人抓住他的脚,让他重新踩回凳子上。
石念祖气喘吁吁地说:“大爷,别、别折腾我了,我、我说……都说……”
“再不说实话,下次可没凳子让你踩了。”
“几个月前,我、我给了他一笔钱,让他上船去、去放火……”
“上什么船?放什么火?”
“长兴商行的船,宁和号……”他说:“有人要梅家大房长子的命,所以……”
“有人?谁?”
“大爷,你们是哪路的英雄啊?”石念祖吓到腿软,“我出来混,也是要讲江湖道义,收了人家的钱,我……”
“不知道是你的江湖道义要紧?还是你的命要紧?”
“我、我不能说啊,如果我说了,就甭想活了……”他哀求着,“那位可是面慈手辣的人物,我惹不起,真的……”
话未说完,他脚下的椅凳第三次被踢开。
石念祖痛苦地挣扎扭动,而这次,他们没立刻给他送上凳子救急。
“呃!呃!”他痛苦地发出声音,咽喉下陷,渐渐地意识模糊。
他艰难地开口,“我、我说!”
就在石念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喊出声的同时,有人切断套索,他像是被断了线的傀儡般掉在地上。
因为实在太痛苦了,石念祖连动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快说。”那人的声音听来已明显不耐。
“是梅、梅家二房的……梅……”他艰难的说话,道出的名字却清晰,“梅玉嗣……”
“你早说就不用受罪了。”那人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