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沛泽居就起了翻天覆地的骚动——仆人发现梅承嗣留下的辞别书信了。
沛泽居那边着人前来馨安居通报此事,而很快地,这边也发现宝儿不知所纵。
“太太!”房嬷嬷冲到门外喊着,“出事了!出事了!”
内室里,安智熙早已起身着装并坐在床沿。
其实几个时辰前回到院里后,她就再也睡不着,她知道今天一早会是什么状况,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但就算再来一次,她应该还是会放他们走。
该来的总要来,她也只能面对。
心念一定,安智熙站了起来,走出内室,然后打开厅门。
门外,房嬷嬷一脸着急,眼眶因激动惊慌而泛红。
“不好了,太太,宝儿她、她居然……”房嬷嬷未语先流泪,“天啊,怎么会这样?”
这时,沛泽居来的广海站在院里说着,“太太,老爷跟夫人要爷跟太太立刻到沛泽居去。”
“爷昨晚在商行留宿……”安智熙说着,喊来七宝,“七宝,你立刻到商行找爷,请他立刻回府。”
七宝得令,答应一声,然后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安智熙看着广海,神情凝肃而平静,“我先跟你走吧。”
“太太?”房嬷嬷忧心不安。
她转头看着房嬷嬷,低声道:“不用担心,宝儿没事的。”
闻言,房嬷嬷心头一撼,“太太,你……”
安智熙给了房嬷嬷一记心照不宣的笑意,旋身便跟着广海走了。
一进到沛泽居,等到院口的是石嬷嬷。
一见她,石嬷嬷便满脸怨怒,可她终究是个仆婢,纵使权重,也不敢逾越分际。
“石嬷嬷……”安智熙先叫了她。
“太太随老奴来吧。”石嬷嬷说着,旋身便走。
安智熙跟随着她的脚步,穿过院落,直达那三门六扇对开的花厅。未上廊,已听见厅里传来罗玉梅的哭声及梅英世的劝慰。
她上了廊,走进花厅。“父亲,母亲……”
见只有她来,梅氏老夫妻俩微顿,“意嗣呢?”梅英世问。
“他昨晚夜宿商行,我已着七宝去商行唤他。”安智熙说。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吗?”梅英世直视着她,“承儿那小子带着你们院里的丫鬟宝儿走了。”
安智熙微低着头,“儿媳知道,房嬷嬷现下也慌乱了。”
这时,一直哭泣着的罗玉梅抬起脸来看着她,语带诘责地说:“你知道吗?你都知道吗?”
“母亲,我先前并不知道。”安智熙依实回答。
“怎么会不知道?”罗玉梅痛心懊恼,“那丫头就待在你身边,你为什么不知道?”
“母亲……”她完全可以理解婆母此刻的心情,但她也希望婆母能冷静下来,“您先冷静,小叔他也不是孩子了,暂时……”
“他是我儿子!我儿子如今被你身边的丫鬟给拐跑了!”平时温柔娴雅,不曾见她发过脾气或大声说话的罗玉梅怒视着她,语气愤恨,“你怎会不知道?承儿总往馨安居跑,你怎会不知道?”
“母亲若怪儿媳,儿媳百口莫辩。”她说。
这时,站在门边的石嬷嬷仗着主子在,胆便肥了,“太太,莫不是你跟房嬷嬷故意放任宝儿那贱丫头来勾引我们承爷的吧?”
听见她这么说,安智熙神情一凝,毫不掩饰她的不悦。
她瞪视着石嬷嬷,不客气地问:“同为奴婢,石嬷嬷说宝儿贱,不也损了自己?”
“什……”石嬷嬷瞪大眼睛,一脸愠怒。
“再说,你凭什么认定是宝儿勾引小叔?又凭什么咬定是我跟房嬷嬷纵着她?我跟房嬷嫂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一连几个问题,问得石嬷嬷涨红着脸,哑口无言。
“宝儿不是举止轻浮、德行有损的姑娘,虽是丫鬟出身,可她通情达理,明辨是非。”安智熙神情冷厉,言语铿锵,“石嬷嬷你身为长辈,对晚辈如此轻贱,才极不厚道吧?”
“什么……”石嬷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完全回不上话来。
“大媳妇。”这时,梅英世制止了她。
石嬷嬷是梅家主母跟前忠心耿耿的老人,梅英世明白罗玉梅有多么的信任她、倚靠她,安智熙当着主子的面前训斥石嬷嬷,那便是驳了罗玉梅这主母的脸面。
“父亲,”安智熙自知冲动,低头认错,“儿媳知错,但儿媳容不得石嬷嬷无凭无据的指控。”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石嬷嬷心有不甘地补上一句。
“石嬷嬷,你这说法就跟昏君无异,明明是自己昏庸无能,却怪是臣子奸邪,妖妃祸国。”安智熙不甘示弱的又狠损了她一顿。
“你可真是牙尖嘴利……”突然,罗玉梅目光狠厉地看着她。
安智熙迎上罗玉梅的目光,试着想解释及劝慰她,“母亲,我……”
“承儿从小没吃过什么苦,你可知道我一个做母亲的有多担心忧虑……”罗玉梅眼底满是压抑的怨怒,两只眼睛里布满了愤恨的红色蜘蛛网。
“母亲,我知道您急、您担心,所以儿媳才斗胆希望您能先冷静下来。”安智熙低声下气,好言相劝,“也许小叔便是给逼急了,走投无路了,这才会带着宝儿离开,若是……”
“我逼急他?”罗玉梅眉心一拧,声线微微颤抖,“你以为我会答应他跟宝儿的事?”
“不,我……”她实在无法拿二十一世纪那套“人生而平等、爱没有界限”跟活在封建时代的罗玉梅进行沟通。
“承儿需要的是一个门当户对,好人家的姑娘,而不是一个家生子。”罗玉梅颤抖地倒
抽了一口气,“他若是娶了一个丫鬟为妻,他还能抬得起头来吗?”
“母亲……”安智熙实在无奈极了。
这些古代人的脑袋就像灌了水泥一样,硬邦邦的。
梅承嗣不肯让宝儿委屈做小,梅家也不可能让宝儿做大,这事根本无解。
“父亲,母亲……”她试着委婉地与他们沟通,“娶妻娶德,品行比出身都还重要,宝儿她是好姑娘,虽是我的随嫁丫鬟,可与我情同姊妹。”
“你在说什么胡话?”罗玉梅眼底喷出火光来,“主仆就是主仆,再亲都有尊卑之分。”
“母亲……”
“大媳妇,”梅英世不乐见她冲撞婆母,于是制止了她,“你不要再说了。”
“父亲,”她语带央求,“若是将他们两人追回,媳妇只求别太为难宝儿。”
“宝儿不能留。”罗玉梅冷冷地回绝了她,“她不能再出现在承儿面前,宠妾灭妻之事,绝不能在我梅家再次上演。”
罗玉梅的决绝教安智熙吃惊万分,她从没见过也从不知道罗玉梅的这一面,一固素来温和的人一旦冷酷起来是如此的不留情分。
他早就知道待下来是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
身分地位真有如此重要吗?难道梅承嗣的幸福跟快乐不该凌驾于一切?宝儿就因为不会投胎,就注定无法追求她的幸福?这不公平,一点都不公平!
“难怪小叔说他没其他的路可走……”她忍不住失望又愤怒地说道。
听见她这句话,梅英世跟罗玉梅陡地一震,警觉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梅英世问:“你刚才说……”
他话未说完,罗玉梅已起身快步走向安智熙,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两只眼睛彷佛要喷火般地直视着她。
“承儿跟你说什么?”罗玉梅恨恨地问:“你知道他要走?”
迎上她盛怒的眸子,安智熙倒抽了一口气。她很想否认,可她偏是个诚实的人。
“他们寅时走的时候被我发现了。”她结巴,“我、我本来要他们留下,可是他们求我,所以……”
“所以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掉,却没通知任何人?”罗玉梅咬牙切齿。
看着因为忧心及愤怒而眼眶泛泪的婆母,安智熙也不是不感歉疚,毕竟过去的日子里,婆母总是善待她的。
“母亲,请您跟父亲成全他们吧。”她眼神殷切,“他们是真心……”
话未说完,一巴掌热辣辣地甩在脸上,教安智熙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黑。
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捱耳光了,她缓过神,转正被打歪的脸,眼里盈着委屈的泪罗玉梅吱吱地看着她,泪流满面,“要是我的承儿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于饶你……”
这时,梅英世上前来轻拉着罗玉梅,神情严肃地看着安智熙,“你可知道他们上哪儿?”
她摇摇头,毫不犹豫。“他们没说。”
“怎么可能没说!”一旁的石嬷嬷冲上前来,不顾主仆尊卑地拉住了安智熙,“你知道,你一定知道!快说!”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安智熙铁了心地为梅承嗣跟宝儿保守秘密。
“你这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你……”
“住口!”突然,门口传来一声恼怒的沉喝。
接到消息便急急赶回的梅意嗣,一见到沛泽居的厅口,便听见石嬷嬷对安智熙说的话。
她若有错,当罚则罚,该训就训,但他不容谁用她的悲伤来羞辱她。
自小失去母亲不是她愿意,谁不希望自己有爹娘的疼爱及照顾?石嬷嫂对他向来防备且带有着敌意,他是知道的,而且他也试着理解及谅解,但他不容许石嬷嬷如此羞怒且伤害安智熙。
他带着愤怒的沉喝打断了石嬷嬷未出口的话,他疾如旋风的脚步也让厅里的风浪暂时止歇。
“意嗣,你回来得正好……”梅英世看见他回来,不知怎地松了一口气。
面对着情绪在失控边缘的妻子罗玉梅,以及他从来就控制不了的媳妇安智熙之问的纷歧,他实在有点无力。身为一家之主的他,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好说。
安智熙转过头去看着他,眼底蓄着委屈又气愤的眼泪,却倔强得不让它们流下来。
他看见她脸上红红肿肿的一个巴掌印,心头一紧,这厅上会打她且敢打她的人,只有一手养育他长大的母亲——罗玉梅。
他心疼,但他无法为此质问并责怪母亲。
“我听说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只不过一夜未归,这府里便翻天覆地。
“瞧瞧你的好妻子……”罗玉梅指着安智熙,声线颤抖,“叫她把我的承儿还来!”
“母亲,”梅意嗣上前,“这事慢慢说,您先别急。”
“慢慢说?承儿如今不知身在何处,要是他、他有个什么,我唯她是问!”罗玉梅急疯了,激出了她一直藏在身体深处里的另一个自己。
“意爷,太太她纵着自己的丫鬟诱拐承爷,如今还助他们远走高飞,这事怎么了?”石嬷嬷仗着此时有当家主母撑腰,说话可不客气了。
“毫无根据的事,怎可含血喷人?”梅意嗣冷冷地看着她,“我也住在馨安居,依石嬷嬷这说法,也是我纵由宝儿拐跑承嗣了?”
“这……”石嬷嬷语塞,“可如今承爷跟着宝儿跑了是事实,难道……”
“谁带谁跑还不知道。”梅意嗣沉声地回了一句。
石嬷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转头便看着罗玉梅,像是在求援般。
“意嗣,”这时,梅英世开口了,“大媳妇她确实知情未报。”
梅意嗣闻言,斜瞥了安智熙一记。安智熙没有半点心虚,坦然地回视。
“她!”罗玉梅手指着安智熙,对着梅意嗣怒道:“她发现承儿跟宝儿私奔,却隐满不报,眼睁睁地看着承儿走了,她、她是存心的,是存心弄走我的儿!”
“母亲……”梅意嗣觉察到罗玉梅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可他不忍驳她,“我立刻派人在各路搜寻承嗣的下落,他们一起离开,目标显着,很快就能找到的,母亲请别担心。”
“她存心的!她存心的!”罗玉梅说着,一个快步上前便抓住安智熙。
“母亲。”见状,梅意嗣想也不想地出手分开了两个女人,“您冷静。”
罗玉梅心有不甘,恨恨地说:“要是我的承儿少了一根头发,我绝对不饶她!”
“母亲,我会将承嗣毫发无伤的找回来。”他眼神坚定地看着罗玉梅。
罗玉梅看着他,眼底翻腾着难以解读的各种情感及情绪,“意儿,承儿是我的骨血啊。”
梅意嗣眼底闪过一抹深沉的悲哀,轻轻颔首,“孩儿明白。”
“她……”罗玉梅伸手划过他身侧,指着被他保护在身后的安智熙,“把她关在祠堂,只要承儿一天没回到我身边,她就不准离开!”
为了暂时平时罗玉梅的怨怒,安智熙就这样被关进祠堂了。
她倒是没什么意见。她也明白隐瞒梅承嗣跟宝儿私奔的事情在罗玉梅心里是多么的罪无可恕,只是把她关在祠堂,没罚跪也没动家法,算是法外开恩了。
说来,罗玉梅即使在盛怒之下,还是保留了一丝的柔软。
稍晚,梅意嗣亲自给她打了饭菜来。
“意爷……”门外看守的家丁讶异又恭谨地道。
“开门吧。”梅意嗣手提着三层膳笼,神情平静。
家丁打开门,他步进祠堂,只见安智熙盘腿坐在蒲团上,两只黑不溜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他走进祠堂,家丁便阖上了门。
“你看起来还挺悠哉的。”梅意嗣走向她,将膳笼搁下。
“事情都变这样了,我还能怎样?”她语气无奈。
梅意嗣蹙眉笑叹,轻轻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端正,然后细细地看着她那还有点红肿的脸,“还疼吗?”他语气温柔。
她故作怨怒,“现在才关心,会不会太迟?”
“你明知道我不能在母亲面前说什么……”他语气无奈,“承嗣是她的命,你大概很难理解她有多心急、多害怕。”
是呀,梅承嗣是从罗玉梅肚子里出来的骨血,自然是比谁都要紧,而养恩大于天,梅意嗣对于一手将他抚养长大的罗玉梅自然也是孝敬顺服,未敢拂逆。
安智熙微噘着嘴,咕哝着,“我也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情,不过感情的事勉强不了。”
“自古以来,谁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蹙眉苦笑,“你跟我不也是如此吗?”
“你跟我不一样。”她说。
“哪里不一样,都是家里做的主。”
“你跟我在家里帮我们决荡事之前,心里都没人,没牵挂,没遗憾,可他们心里有着彼此,就算各自嫁娶,心里也还是惦记着对方。”
他目光一凝,“你哪里知道我之前心里没人?”
“咦?”她陡地瞪大眼睛。他的意思是在这之前,他心里有人?是死去的苏静唯?还是另有他人?她知道自己不该乱吃醋,可此时她却介意得不得了,甚至痛恨他为何要告诉她。
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梅意嗣忍俊不禁地一笑,“原来你吃醋的样子是这样。”
“什……”闻言她一呆,他是在耍她吗?可恶,她上当了!
“你真是太可恶了!”她忍不住动手槌了他一下。
他不以为意地笑着,“知道你心里除了我,再没别人,值得你多打我几下。”
“哼!”她羞红了脸,哼声将脸一转。
梅意嗣看着她那可爱的模样,眼底满是宠溺,他伸出手温柔地将她的脸捧正,目光注视着她,“别怪母亲。”他语带请求。
迎上他真切的黑眸,她微微一顿。“我没怪她……”
“母亲急了,否则她不会打你的。”他说。
“我明白。”她说:“要是她真饶不了我,也不会只是把我关在祠堂了。”
“你明白就太好了。”梅意嗣安心地一笑,“放心吧,等过两天她气消了,我便想办法把你弄出来。”
她轻叹一声,“哪那么容易?你没听母亲说没找到小叔的话,我就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你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吧?”他问。
她警觉地看着他,严肃地说:“我绝对不会出卖他们的。”
他唇角一勾,“你可真讲义气,怪不得承嗣这么喜欢你这个大嫂……”
“小叔跟宝儿是真心相爱的,虽然我不知道这份感情是不是能持续到天荒地老,但我知道此时此刻的他们是什么都拆不散的。”说着,她有几分忧心,“我现在只担心他们是不是能平安到达目的地。”
“放心吧。”他靠近她,低声地说:“他们已经在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