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玉梅领着石嬷嬷跟丫鬟春心走进内室,但将她们留在帘屏之外,独自走向还躺在床上的安智熙。
她失血过多,虽是保住性命,却已元气大伤。
见婆母走了过来,她开口唤了声“母亲”,然后想坐起。见状,罗玉梅立刻伸手制止。
“你躺好。”罗玉梅神情凝重地看着面无血色的安智熙,“你刚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身子虚乏得很,千万要卧床静养。”
“是……”她虚弱地对婆母露出感激的一笑。
在她记忆里,婆母对她是宽待和善的。安智熙从小失去母亲,跟着父兄在街边打滚,不曾有母亲指导管教,自然没有那些大家闺秀的作派。
嫁进梅家后,尽管那二房三房的叔父婶母隔三岔五地就来中院说她的不是,可婆母却不曾严厉训斥她或是要求她。这婆母是官家千金,一门清流,要不是其父仕途不顺,家道中落,也嫁不到商家来。
官家出身,本应治家严谨,可婆母对她倒是相当宽宏,只提醒她出入避着其他两院的耳目,小心谨慎。
“承儿急跳跳地说想来探望你,被我给拦住了。”罗玉梅笑叹一记,“他可也是惦记着你这个大嫂子的。”
承儿便是与梅意嗣相差十三岁的弟弟梅承嗣,安智熙嫁进梅家时,梅承嗣还小,她拿他当亲弟弟看待,每回出去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必定给他备上一份,两人虽是叔嫂却情同姊弟。
她想,必也是因为安智熙与人为善,婆母才会对她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让小叔担心了,请母亲回头转告小叔,说我心领了。”她说。
罗玉梅颔首微笑,续道:“二房三房的婶母妯娌们也说要来探你,不过都让我暂且给拦下了,我想……等过个十天半个月,再让她们来探望你吧,免得你静养期间还得应酬这么多人……”
“母亲心思细腻,对媳妇诸多怜惜呵护,媳妇感激不尽。”她衷心地道。
“说这话就见外了。”罗玉梅轻轻的握起她的手,“那与你无缘的孩子,为娘的已经让人给葬了,你切莫伤心……”
说着,罗玉梅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想,梅家大房是真的眼巴巴地盼着她这一胎吧。孩子没了,热腾腾的希望又冷了,想必每个人都是伤心失望的。
罗玉梅不知想起什么,眼角突然泛起泪光。她用手绢摁了摁眼角,“你还年轻,只要先把身子养好,往后还能怀上孩子的。”
这话,当然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想安慰安智熙,但听在此刻的她耳里,却让她忍不住的头皮发麻。
她穿越重生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给他们梅家繁衍子嗣的。可只要她是安智熙,她就必得肩负起延香续火的担子,也就是说……她得跟梅意嗣一起“做人”。
老天爷啊,光是这么一想,她就觉得下身又疼了起来。
见她皱起秀眉,一脸痛苦,罗玉梅警觉地问:“哪里疼吗?”
“都、都疼……”她是连头都疼了。
“忍着,待会儿我着人去请郎中,给你抓几帖安神止痛的药。”说着,罗玉梅轻拍她的手背,“你先歇一下,为娘的先出去了。”
“谢谢母亲。”她两只眼睛切切地望着婆母,满是感激。
连着几日,罗玉梅一日至少到院里探望安智熙三趟,还着人悉心张罗着她的汤药及产后照护。倒是梅意嗣,每天只是早晚来瞧她几眼,惜字如金,也没说几句体己安慰的话。
话说回来,她也不稀罕他的关心,他越是冷淡,对如今的她来说越是轻松。最好之后他也是跟她相敬如“冰”,免得她还得伤神要如何应付这个陌生的丈夫。
再说,他跟原主是如何成的婚,他又是如何看待她及她娘家,她心里可透澈得很。原主虽是个性情不羁的女子,但毕竟生在封建时代,行事作风还是难免有所节制,处处小心且忍受着。丈夫对她如此冰冷冷,她都能受,换了是她,才不想跟他做对假面夫妻呢!
宝儿刚伺候她喝完苦涩难以饮咽的汤药,便听见房外传来说话的声音。
“承爷,夫人说了,太太暂时不适合见客……”房嬷嬷说着。
“我不是客人,也不是外男,是嫂嫂的亲人。”憋了好几日都见不着犹如姊姊般的嫂子一面的梅承嗣在外头说着,“嫂嫂差点没了命,我就是想见她一面,不然能说上话也是可以。”
“承爷,你就别为难老婆子我了,夫人她已经说……”
“我母亲现下不在,她到南天寺拜佛去了。”梅承嗣悄声地说:“房嬷嬷就通融一下,让我跟嫂嫂说两句话吧?”
听见梅承嗣在外头说的那些话,安智熙跟宝儿互看一眼。记忆里的梅承嗣跟原主可真的是感情极好呢。听他口气里满满的关心及忧急,看来是真的把嫂嫂搁在心上了。
“宝儿,你去跟房嬷嬷说……”她稍微挪动一下身体,不让身体的重量偏向独边,“让承爷在绣屏外说话吧。”
宝儿点头,脸上带着安智熙有点不太理解的喜悦。
“是。”起身,她便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便听见宝儿跟梅承嗣对话的声音。
“承爷,太太唤你在绣屏后说话。”
“就知道嫂嫂会见我!”他欣喜地道。
梅承嗣入到房内,安分地站在绣屏之外,“嫂嫂,你还好吗?”
那声音还有点稚气,也是,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如果在二十一世纪,才只是个国三或是高一的学生呢。
“小叔,我还好,只是身子虚乏,脸色差,不好见你。”她说。
梅承嗣顿了顿,有点欲言又止,“嫂嫂,你、你可别太伤心……”
真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原来是担心她失去孩子而伤心呀。
“谢谢你,我没事的。”
“嫂嫂放下了便好。”梅承嗣偷偷松了一口气。
“小叔,劳你忧心,真是惶恐。”
梅承嗣咦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不解,“嫂嫂今天怎么如此客套?你过往同我说话从不是这样的……”
“……”原主与他情同姊弟,自然不会如此客气。好吧,看来她得把自己跟弟弟相处的那一套搬来,才不会显得如此生疏。
“我命都去了半条,哪有气力跟你笑闹?”她说:“待我养足了精神,恢复体力,你走着瞧。”
听见她这些话,梅承嗣安心地笑出声音来。“这才是我认识的嫂嫂。”
“对了,你方才说母亲去南天寺拜佛了?”她话锋一转,“你没跟去?”
“不了。”他说:“母亲除了替兄长跟嫂嫂求子嗣,还去给我求姻缘呢!母亲约了那个专替人点鸳鸯谱的郑大娘,想必是顺道邀了其他太太小姐想跟我相看,我才没那么容易上当呢。”说着,他不耐烦又懊恼的啧了一声。
十五、六岁正是个叛逆的年纪。听着他说话的口气,安智熙都忍不住想笑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善尽嫂嫂之责劝慰他,“你也到议亲的年纪了。”
“就算是当婚之龄,我也希望对方是个与我情投意合的姑娘。”他有点气愤地说:“盲婚哑嫁算什么呢?”
哇,没想到这位梅家大房二爷崇尚的是自由恋爱呢,真是太可爱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人皆是如此。”
梅承嗣似乎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盲婚哑嫁四字,冒犯了还躺在床上的安智熙。
“嫂嫂……”他因气愤而有点高亢的声线顿时压低,“你嫁入梅家前,跟大哥素未谋面,你是如此见多识广、爽朗开阔的人,怎会愿意接受父兄安排嫁给大哥呢?更何况还是继室……”
安智熙沉默了一会儿,想起过往两年来关于原主的种种。
是的,原主确实是在父兄安排下嫁进梅家的。虽说她心里老大不愿,可为了安家的生意买卖,不得不做此安排。
说她心里没半点愤怒不甘,那是骗人的。可当她见到梅意嗣的那一瞬,那愤怒不甘一扫而空。
多么好看的一个男人啊!虽然是年长她九岁,可一点儿都不老,反倒添了年轻男子没有的沉稳跟高深。
她尽管是个爱面子的人,还是得承认在第一眼便对他有了好感。
婚后,他给她足够的自由,她以为那是因为他疼她。后来,她才渐渐地发现他不管束她,不是因为想给她快乐,而只是因为他真的不想花费心思气力管她。
他与她行礼如仪,待她如客,虽是同床共枕,一个月里也碰不了她两次,甚至常常是两三个月才有一次。
对他来说,他们的婚姻就只是利益交换、互取所需吧?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恋上他了。当她知道自己怀上他的孩子时,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她不吃酒、她戒了辣,凡是对胎儿不好的,她不吃不碰也不做。
可没想最终还是……想着,她忍不住流下眼泪。
安智熙抹去眼泪,心里明白……这是原主的眼泪啊!这早逝的年轻女子,心里是苦的。
其实,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只要遇对了人。
说来,她在二十一世纪的爸妈就是家中长辈安排,相亲认识的呢。他们在相亲后的一个月就决定结婚,第三个月就把婚事办妥了,结婚三十几年,夫妻感情和美,不知羡煞多少人。
反观她有个同学,婚前爱得死去活来,一个非君莫嫁,另个非卿不娶,结果结婚不到一年就离婚了。
如今她身在封建时代,也不好鼓励小叔勇敢追爱,闹家庭革命事小,弄不好或许还会出人命。
“小叔,纵使一开始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人非草木,若两人能相知相惜、互敬互爱,终究也是能开花结果的。”她善尽嫂嫂之责劝慰着他。
“嫂嫂,我还以为你会站在我这边呢。”梅承嗣语气有点失望。
她展眉一笑,“这哪是谁站谁那边的问题呢?我只是觉得你也不必过于排斥母亲的安排,若有相看的机会,就去瞧瞧又有何不可?”
“嫂嫂跟大哥的婚事便是父母之命,你服气?”
“不服气也得服气呀。”为了消消他那一肚子的牢骚跟火气,她语气轻松,“纵有再多的不服气,看见你大哥那脸的时候也都服了。”
他微怔,“何意?”
“你大哥长得那么好看,我有什么好抱怨的,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呢。”
“所以嫂嫂你……是喜欢大哥的?”
她顿了一下,讷讷地说:“看着看着,也就喜欢了。”
“可我觉得大哥对嫂嫂有点冷淡,不说别的,就说这次嫂嫂难产险些没了命,大哥看着也好像没半点心惊忧急,我都……欸?”
梅承嗣话没说完,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什么欺近——
“你个好弟弟。”
梅意嗣那低沉的声音在梅承嗣耳边突然烧了起来,吓得他忍不住一跳。
转过头,他瞪大了眼睛,“大、大哥?”
“我不在,你竟在我院里道我是非?”梅意嗣早就来了,可他却让房嬷嬷等人不要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知道弟弟跟安智熙叔嫂俩的感情极好,简直跟寻常姊弟无异。因此当他知道梅承嗣来探望安智熙,他也就不作声。
可当他听到安智熙说的那些话,他的胸口一阵一阵地紧缩起来。她……喜欢他?对她来说,他不就等同于一张可以将她安家私货运往海外的发船令吗?
他忍不住地倒抽了一口气。
他想厘清自己此刻的感受,可是又感到很困惑、很迷茫。如果她是喜欢他的,那么失去这个孩子,她理当是伤心欲绝的呀,可为何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她的痛?
“大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梅承嗣尴尬地道。
“我一到就听见你在道我是非。”他没说他来了好一会儿,这么一来,他们就会知道他什么都听见了。
“我只是……”梅承嗣挠挠脸,有点难为情,“我是担心嫂嫂,想着来跟她说两句话也好。”
“你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在背后说我?”他故作愠恼。
“不是的,大哥。”梅承嗣与他相差近十三岁,自小敬他,甚至是有点畏他的。不因别的,只因这个大哥样样精通,事事拔尖,在所有堂兄弟姊妹之中也是最顶尖优秀的。“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对嫂嫂的事不太忧心着急,替嫂嫂抱不平罢了。”
梅意嗣两道浓眉微微皱起,两只幽深的黑眸直勾勾地望进他眼底,“你哪里知道为兄的不忧心惊急?”
“……”迎上他的视线,梅承嗣顿时语塞。
而此时,在床上的安智熙清楚地听见他这句话——“你哪里知道为兄的不忧心惊急?”她的心脏毫无预警地一缩,教她胸口揪疼了一下。
所以,他是忧心她的?怪哉,她还真感觉不到呢。
“我不是要你有事没事就到码头或是商行去多看多学习吗?怎么老不见你?”梅意嗣又道:“梅家泼天的家业,你总得学习如何打理。”
“有大哥在,哪还需要我呢?”梅承嗣一脸耍赖。
他眉丘微蹙,“你是梅家大房的儿子,父亲将来还得靠你。”
“大哥这话奇怪,你也是梅家大房、是父亲的儿子呀!”梅承嗣露出天真稚气的笑容,“总之我比二房三房的弟弟们命好,我有个能干的兄长。”
“你这皮猴……”梅意嗣望着他,眼底有着复杂的情绪。
“大哥是来看嫂嫂的吧?”梅承嗣担心兄长叨念他,赶紧岔开话题,“你赶紧进去看看嫂子吧,她可想你了。”说完,他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他跑开后,梅意嗣绕过绣屏进到内室。刚才隔着绣屏跟梅承嗣说话的安智熙,此时正坐在床上,眼中隐含着一丝困惑地看着他。
“今天有好些吗?”他问。
他意识到自己今天的声线带了多一点的温度,他想,应是因为刚才听见她说的那些话。
他心里有点歉疚。她刚历经劫难,失去孩子,而他却只顾着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她的。
感觉到他今天的语气比较“温暖”,安智熙也感觉到自己的心口热了些。
安智熙……是的,她得赶紧习惯这个身分,她已经是安智熙,而不是傅培雅了。
“身体是还疼着,不过已经好多了。”她说:“母亲请萧郎中来为我诊治,还抓了几帖厉害的药给我服用,这两天夜里也好睡些了。”
“那就好。”
“我估摸着再十来日,我就可以活蹦乱跳了。”她一脸信心十足、极有把握的表情。
梅意嗣微微拧起眉心,语气严正,“你还是好好待在屋里休养,出月子了再说吧。”
看着他严肃的表情,迎着那犀利的目光,她不知为何竟无法跟他讨价还价。“喔,我知道了。”
梅意嗣微顿,疑惑地睇着她,“你今天还真乖顺……”
她这野马的性子,要把她关在房里个把月简直是要她的命,可她现在却连吭都没吭一声。
“你休息吧,我出去了。”他说着,转头望向站在绣屏边的宝儿嘱咐着,“看好太太。”
宝儿恭谨地点头答应一声,“是。”
他再别过视线看了安智熙一眼,这才撩开衣摆,迈出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