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祠堂外有人来报,“老爷,承爷跟大太太回来了。”
不一会儿,先后回府的安智熙跟梅承嗣一脸疑惑地走进祠堂。
突然被唤至祠堂已够奇怪,一进祠堂看见候着的三人的表情,安智熙跟梅承嗣都深感不妙。
“父亲,母亲……”两人一进祠堂,立刻向堂上父母行礼。
“你们两个都给我跪下!”梅英世怒目圆瞪,恨恨地道。
两人一怔,互觑了一眼。
“父亲,儿子犯了什么错?”梅承嗣天真问道。
梅英世操起搁在案上的戒尺,几个箭步走去狠狠地在他身上抽了一下。
啪地一声,梅承嗣喊疼,罗玉梅也心痛。
“你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放印子钱!”梅英世怒斥,“你不学着你大哥做生意,居然捞偏门?”
梅承嗣一脸无辜,“父亲,我、我只是手边有些闲钱,刚好学恒提起,这才入伙的。”
“你不知道印子钱是什么吗?”梅英世怒视着他。
“我知道,只是学恒说、说只是微利,所以我才……”他话未说完,梅英世又抽了他一戒尺。
“微利?”梅英世指着他鼻子,“都闹出人命了,你还说是微利!”
闻言,梅承嗣惊愕,“出、出人命?”
罗玉梅起身向前,扯云承嗣让他跪下。
梅承嗣一跪,她立刻转向梅英世,苦苦央求,“老爷,承儿是无心的,他不是存心要坑人。”
正所谓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罗玉梅见儿子被狠抽了两戒尺,心也都快碎了。
“他都可以成家立室的人了,还不知道分辨是非?”梅英世怒不可遏,“他大哥在他这
年纪,已经能操办商行庞大的买卖了!”
“我、我知道……”罗玉梅擒着泪水,“他资质是不如意儿,可是他也没犯过什么大错,你就……”
“石嬷嬷!”梅英世沉声一喝,“把夫人扶一边去。”
“是。”石嬷嬷答应一声,立刻上前拉扯住罗玉梅,悄声地道:“夫人,咱们先旁边候着吧,承爷这顿是躲不掉了……”
罗玉梅看得出此时的梅英世有多么愤怒,也知道自己此番是护不了儿子的。虽然不舍,她还是走到旁边坐下。
这时,梅英世瞪着一旁还站着的安智熙,“你也跪下!”
安智熙愣住,梅承嗣放印子钱被打也不算冤枉,可她为什么也要跟着下跪受罚?
“父亲,我、我做了什么?”她问。
“好、好……”梅英世恼恨地笑着,“你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安家真是好敎养。”
听见公爹将自己娘家都扯下来,安智熙便约略知道是为什么了。
“父亲,我没做什么对不起梅家的事。”她抬头挺胸地道。
“你一个良家妇女,居然只身出入蕃坊的洋人教会,惹人非议丢了梅家的脸面,居然还说没做对不起梅家的事情!”梅英世咬牙切齿,“因着你父亲兄长的脸面,我对你一向睁只眼闭只眼,没料却养肥了你的胆!跪下!”
见状,早知大事不妙而跟来的房嬷嬷上前摁着她,劝着,“太太,快跪下跟老爷赔罪认错吧。”
“什……”安智熙满脸的不甘愿及不服气,“我又没……”
“父亲。”这时,始终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梅意嗣驱前,“这件事我从头至尾都是知情的,是我纵了她。”
梅英世眉丘贲隆,“你现在是想如何?”
梅意嗣撩起袍子,屈膝一跪,“驭妻无方是丈夫之过,该打的是我。”
安智熙惊疑地看着毫无犹豫想代她受罚捱打的梅意嗣,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梅英世倒抽了一口气,声线颤抖,“好、好,我就打你!你们兄弟俩,手都伸出来!”
梅意嗣没半点迟豫畏缩,很干脆利索地便将双手伸出,掌心朝天。
梅英世许是气坏了,也是没半点犹豫地便狠抽了他十戒尺。
看着兄长勇敢捱了十戒尺后,一旁的梅承嗣便也伸出双手。
梅英世手起手落,啪啪啪地抽了他剩余的八下。
罚完,梅英世怒将戒尺扔向墙角,气呼呼地步出祠堂。
罗玉梅冲上前,抓着梅承嗣那被抽出血来的手,泪如雨下,“承儿……”
“夫人,咱赶紧回去给承爷上药吧。”
罗玉梅原本慌了,经石嬷嬷提醒,这才赶紧拉起梅承嗣走出祠堂。
不出片刻,全部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正缓缓起身的梅意嗣,以及整个人傻住的安智熙跟惊魂未定的房嬷嬷。
当梅意嗣站起,鲜血自他掌心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安智熙突然回过神来,她上前抓着他的手,看着他满是鲜血的掌心,心脏彷佛被狠狠抽了一下,很痛。
她忍不住地皴起眉心,眼眶一阵发烫,然后便湿了。
“很疼吧?”她声线有点哑。
梅意嗣神情和缓,淡淡地道了一句,“别再说我对你没有半点真心了。”
听着,那原本还在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扑敕滑落……
内室里,房嬷嬷取来安家让游医特制的金疮药膏给安智熙。
“这是安家特制的金疮药,能迅速止血敛伤。”房嬷嬷在一旁说着,“当初太太出嫁,这云家老爷特地叮嘱一定要放在嫁妆里的物品,本想着太太性子浮躁好动,易生意时,总能派上用场,没想到倒是爷先用上了。”
安智熙接过药膏,瞥了她一眼,“你只要说前头的疗效便可,后面都是多余的。”
房嬷嬷蹙眉一笑,“老奴去弄盆水来。”说罢,她走了出去。
房嬷嬷一出去,内室里只剩下安智熙跟梅意嗣。
她翻起他的手掌,细细检视着他掌心的伤势,不觉皱起了眉头。
“父亲下手可真重……”她说:“皮都旋开了。”
“可不?”他一笑,“想想这十下要是抽在你手心上,那会是什么样子。”
听他这么说,她心头一紧。他就是担心她捱不住才替她受罚的吧?他将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还说什么驭妻无方,就是不想她皮开肉绽吗?
想想,她人生当中还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为她吃罪受罚呢。
从前她跟弟弟一起捣蛋,弟弟都是赖她头上,每次被罚站或是被爱心小手打的都是她。
忍不住,她切切地注视着他。想起他刚才说的“别再说我对你没有半点真心了”,她就莫名的一阵心悸,他对她不是没半点感情的呀!
之前他对她好时,她还以为兴许是长兴的船在海上遇到麻烦了,他才必须讨好她,好教她回娘家去求救呢。
看来,不是的。
“谢谢你救了我。”她抬起眼睑注视着他。
梅意嗣睇着她,唇角微微上扬,“你谢的是哪一次?”
“咦?”她微顿。
“前两天我在石狮塘救了你,你可没谢我。”他眼底有一抹促狭。
她的脸颊微微地涨红,“那天你、你亲了我的嘴,不就是谢礼吗?”
他噗地一笑,“天底下有妻子将吻当成礼物送给丈夫的?”
“你问都没问就吻了,那可不是什么情之所至。”她说着说着,脸更热了。
看着她那羞红的脸庞,他眼底满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爱怜宠溺。
他本能地欺近她,羞得她将他的手一甩。
“唔!”这一甩,扫到了他掌心的伤口,教他皱起眉头。
见状,安智熙惊慌失措,“你没事吧?”她赶紧地抓着他的手腕,检视着他的伤,歉疚地直道歉。“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
看她一脸紧张,他胸腔里奔腾着愉悦满足的浪潮。丧子后的她不一样了,丧子后的他们,也不一样了。
那本该是非常悲伤的事情,但此时他却忍不住想着,那或许不是坏事。
世间种种,不管喜怒哀乐,总归都不是毫不道理的。
“智熙,”他声线低沉却温柔,“我们……”
话未完,房嬷嬷进来了,见两人神情尴尬,安智熙脸上又浮着两朵红霞,敏锐的房嬷嬷意识到什么,她将清水搁下,“老奴去看着春月跟宝儿做事,免得她们偷懒。”说完,她旋身走了出去,还将外面的门轻轻带上。
安智熙心儿砰砰乱跳,但还是力持镇定,“我先帮你处理伤口吧。”说着,她拧了条干净的湿纱巾,轻轻捧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掌上的伤口,她一边擦去掌上的血,一边轻轻地吹着伤口以减轻疼痛感,“痛的话说一声。”
“嗯。”他两只眼睛定定的注视着她。此时,是他们两年多的婚姻生活里最平静美好的一刻。
她温柔且悉心地清洗他的伤口,抹上一层金疮药,然后再裹上干净纱布,总算处理好他两手的伤。
“这药如此厉害,我要不要让房嬷嬷给沛泽居送一点?”她蹙眉笑叹,“小叔细皮嫩肉的,恐怕是比你的伤还严重些……”说着,她突然想起方才发生在祠堂里的事情。
当她公爹甩了戒尺走出祠堂后,她婆母冲上前来,第一个关心的便是梅承嗣,当时她的眼里彷佛只看得见梅承嗣。
两个儿子都捱了打,为何她的反应如此不同?是不是因为梅承嗣是么儿,是她三十几岁才又生下的孩子,所以才特别的疼惜?
梅意嗣都快三十的人了,又有她这个妻子,也许她婆母觉得她这个做妻子的自然会去关心照顾梅意嗣,做母亲的派不上用场吧?
可就算是这样,总也会问一声,关心一下,为何……她真是想不明白。
“你想什么?”见她突然发呆出神,他疑惑地睇着她。
她抬起脸,迎上他困惑的黑眸,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她半开玩笑地吐出一句,“你应该不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儿子吧?”
他微怔,眼底闪过一抹很深很沉的忧郁,正当她感到疑惑时,那抹忧郁又从他眼底消失无踪。
他目光一定,直视着她,“我饿了。”
她恍然大悟,“喔,我着人去备膳。”
“你得喂我。”他说。
“欸?”她秀眉一拧,“你没手?”
他抬起裹着纱布的两只手,笑了笑。
她叹了一气,故作无奈,“好吧,谁教我欠了你。”
嘴巴虽这么说,可不知怎地,她竟满心愉悦及欢喜。
她想,她真的是被他撩中了。
沛泽居,西厢房里。
罗玉梅看着梅承嗣两只手掌被戒尺打得皮都开了,眼泪扑敕扑敕地直落。
不管她如何小心地处理他的伤,他都疼得桂哇叫。
“唉呀呀……疼。”
“忍着点,承儿。”罗玉梅一边哄着他,一边悉心地用清水拭净他掌上的伤口。
“好疼……父亲真是发狠的打了。”梅承嗣一脸委屈,“玉嗣哥哥肯定不会这样抽学恒的。”
罗玉梅抬起泪湿的脸看着他,眼底有怜也有气,“你真是……什么不学,居然学人家放印子钱?”
“我、我也没想到会出人命呀。”想到有人因还不了债而上吊寻短,梅承嗣心里是难过且歉疚的。
“承爷,”石嬷嬷在一旁问着,“你是怎么跟二房的学恒少爷一起放印子钱的?”
梅承嗣一五一十地道来,“大概三个多月前吧,学恒就说他有赚钱的门路,问我要不要入伙,我想我身边攒了一些钱,我又不懂得生财,不如入伙赚点利头……”
“难道你不知道他放印子钱?”罗玉梅问。
“知道呀。”梅承嗣天真地说:“学恒说他放的是微利,不碍事。”
罗玉梅听着,忍不住轻斥,“你真是糊涂……”
“嫂嫂说他们安家从前也放过印子钱,收益稳定,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所以我就……”
“难道是她怂恿撺掇你去放印子钱?”石嬷嬷激动且带着愤怒地道。
梅承嗣立刻否认,“没的事,嫂嫂没怂恿我做什么。”
“承爷,你不必替她掩罪是非,她安家是什么出身,难道老奴还不清楚?”石嬷嬷说得咬牙切齿,“居然还骗了咱夫人,跑到蕃坊那种地方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石嬷嬷。”罗玉梅神情一凝,制止了她的放肆。
石嬷嬷愤慨,“老奴有说错什么吗?要不是她对承爷有了坏影响,承爷又怎么会糊里糊涂地跟着学恒少爷去放印子钱,还落得老爷一顿打骂,把他说得一文不值……”
说着,石嬷嬷气哭了。
见状,梅承嗣忘了疼,一边急着安慰石嬷嬷,一边又忙着帮嫂嫂说话,“石嬷嬷,你别哭,没事的,父亲只是一时在气头上才会说那些话,过两日便也忘了……至于嫂嫂,她真的没怂恿我去做什么,一切都是我自己决定的……与他无关。”
“承爷,你、你真是太天真,太善良了……”石嬷嬷噙着泪水,眼底满是愤恨,“你拿他们当亲人、当家人,可他们……”
“石嬷嬷。”罗玉海沉声道:“你真是越说越过分了。”
迎上她严厉的眸子,石嬷嬷不情不愿的闭了嘴,她抹着泪水,嘴里咕哝着,“老婆子我绝对不会让承爷吃亏的……”
罗玉梅没再说话,只是悉心地将梅承嗣的伤口处理好,抹了药再缠上纱布。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夫人,馨安居的宝儿求见,说是太太让她拿安家特制的金疮药来给承爷用。”
一听宝儿拿着安家的金疮药来,原本五官纠结得跟包子似的梅承嗣瞪大了眼晴,欢天喜地道说:“是吗?快让宝儿进来吧。”
“别。”罗玉梅淡淡地说了句,“收下,然后让她回去赴命吧。”
“是。”门外的人答应一声。
石嬷嬷满脸的愤恨难消,像是要说什么,但又让罗玉梅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不一会儿,婢女将金疮药拿了进来并交到罗玉梅手上。
梅承嗣看着,咧嘴笑笑,天真无邪,“石嬷嬷,你瞧,嫂嫂可是疼我的。”
石嬷嬷老脸一沉,霍地站起,旋身便走了出去。
罗玉梅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心有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