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潜面色冷肃,紧抿着唇。
不知为何,他头一次没有怀疑战丽佟说的事。
自小到大,他遭受太后多少冷眼,尤其他与先帝在一块时,太后像是要把他看出一个窟窿,那恶狠狠的眼光足以杀死他,他一直不明白太后讨厌他的原因,今日明白了,原来他对太后而言是芒剌在背的存在,他的亲娘抢走了先帝的爱,而太后怕他抢走封颐的位置。
同时,他也想起了先帝,那个他称为皇兄的人,幼时抱着他习字时,有时会忽然叹气,摸摸他的头说道:“如果你娘在的话该多好。”而在他皇兄驾崩之时,有一日的午后,太皇太后更是凝视了他良久,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很多想不通的事,豁然开朗,原来他和先帝不是兄弟,是父子。
“封潜,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可以老实告诉我,现在你是不是感到很愤怒,你该有的一切被夺走了,大武朝的天下原是你的,那至尊宝座上却坐着别人,而你只是个亲王,这些是不是让你觉得忍无可忍?让你觉得愤愤不平?你要拿回属于你的一切,把封颐和太后赶出皇宫……不,太后这个贱人,欺骗了世人,要赐她一条白绫让她自我了断才是,她不配苟活于世,她享受的荣华富贵都要让她吐出来!”
战丽佟鼓动着他,越说越激动,她美丽的眸子充血,身子颤抖,像是随时会因为情绪太过投入而昏倒。
蓦地,下雨了,雨水打在青石阶上,溅起了细小的水花,封潜面无表情的看了阴沉的天幕一眼。
“我会当做没听到,你最好也忘了这些事,从今尔后,不准再提半个字。”
“你在说什么?”战丽佟瞳孔收缩,无法置信,气得跳脚,她拦住了他不让他走。“你竟然不讨回属于你的东西?是我看错了你吗?你竟然这么软弱?你要把江山拱手让人?”
封潜神情冷凝。“你所谓的秘密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一切仍会照旧运转,你所期待的翻转不会发生,因为我不会让它发生。”
“你打算要将一切揭过吗?”战丽佟笑了起来。“来不及了,我已昵名送了一封信给太皇太后,说你已知道所有的事,从今尔后,你们没法再扮演和乐融融的母子了,面对应是你祖母的太皇太后,你还叫得出母后吗?另外,另一封信也送到太后手上了,她知道你已知晓真相之后,她会放过你吗?她肯定要想尽办法来对付你了!
“何况,太皇太后并不知道封颐是太后的私生子,这是我才知道的秘密,如今太皇太后知道了,她打击会有多大?你想轻轻放过,太皇太后的想法会与你一样吗?她会容忍太后的私生子坐在封氏家族的宝座上,践踏封氏家族吗?”
远处的廊下,安承嫣听得冷汗涔涔。
一早,封潜说要进宫见皇上,她也想见见皇后,顺道再给皇后带一些保胎的药丸,两人便一同进宫了。有封潜在,她便也没带丫鬟,最重要的是,她想再听听皇后说梦里那扬州花楼的故事,日晴或银杏跟着都不太方便。
可是,她到了甘露宫却看到皇上也在,正对皇后跟前跟后,殷勤得很,不像与封潜有约的样子,她心里蓦然一动,想到封潜收到密函之后还皱了眉头,不解皇上为何约他离宫见面。
她将保胎丸交给皇后之后便不动声色的告退,称要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实则找宫女问路,一路寻到了离宫来,将封潜与战丽佟的话全听得一清二楚。
她的拳头不禁握了起来,战丽佟这个女人太坏了,到底要兴风作浪到什么地步才甘心,揭开了皇家血脉秘辛,她难道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一场腥风血雨、朝堂动荡吗?而战丽佟又为何会知道这些天大的秘密?她从头开始想战丽佟种种不合理的行为,推断出了一种可能——战丽佟是重生而来。
她重生而来,想靠着前世握有的秘密来扭转大局,她知道封潜和封颐的身世,笃定封潜会坐上皇位,因此尽管她已是皇妃还是要纠缠封潜,并且三番两次对付她,想除掉她!
如果她是原来的安承嫣,怕是早被战丽佟除掉了,因为她穿来了,她的作为让战丽佟无法得逞,也改变了原来的轨迹,加上皇后也可能是附体重生者,牵一发而动全身,便造成了蝴蝶效应令战丽佟再再失算,每一步都不按照她的预期走,所以今日她才会破罐子破摔索性将一切对封潜抖出来,期待达成她想要的结果……
让她失忆——药灵袋的声音冒了出来。
安承嫣一惊,不过,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排斥这个主意。
战丽佟所有的痛苦都源自于她知晓前世之事,若她失了记忆,便只好安分守己的做她的贵妃,不会再有非分之想,而皇后会先生下嫡皇子,战丽佟也动摇不了皇后的地位。
这是她第一次用药灵袋的灵力要害人,但她很坚定,心中没有一丝不确定,这对战丽佟来说是最好的安排,对所有人来说也是最好的安排,没有人知道给太皇太后和太后的那两封信是战丽佟派人送去的,也就是说,除了封潜和她,没有人知道战丽佟知道这些秘密,只要堵住战丽佟的嘴就行了,只要能让她闭上嘴,那么所有人都不会受到伤害。
她立即飞奔去了太医院取了几味药材,借用了配药室,借着药灵袋的灵力熬出了失忆药膳,使劲吹凉,装进小巧的瓷瓶子里。
跟着,她在仪阳宫的偏殿找到封潜,他果然还没离开皇宫,他说过,这里是幼时他与先帝最常一起待着的地方,先帝在此教他读书、习字,亦兄更亦父,对于先帝,他有无限怀念,那份感情投射在如今的封颐身上,只要是为了皇上,他什么都能做。
如今,得知先帝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内心会有多激动、多澎湃、多唏嘘,他一直喊皇兄,都没能叫一声父皇……
“原来你在这里啊。”她走到了封潜身后,假装轻快,心里却紧紧一缩,为他而心疼。他,甚至没见过生他的娘亲……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封潜回头,大手轻抚她小巧面颊,强颜欢笑地说道:“和皇后聊完了?”
安承嫣纤手贴住了她面颊上的那只修长大手,眸子澄澈地摇了摇头。“没怎么聊,因为皇上也在。”
封潜一僵。
所以她知道他没和皇上见面?
安承嫣拉下了他的手,两手将他的大手包在其中搓了搓,温柔的看着他。“我跟在你后头,丽贵妃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封潜一震,他的喉咙动了动,好半晌才说道:“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唯一遗憾懊悔的是,没多跟皇兄相处。”
“我明白,我可不是那种逼你去抢皇位的俗气女人。”安承嫣挑挑眉,一本正经的说完,从衣袖取出小瓷瓶。“这是能让人一辈子失忆的药膳汤,你设法让丽贵妃喝下去,让她忘了所有的一切,其余的,太皇太后和太后那里,咱们再慢慢想法子,总会有法子的。”
对于封潜来说,闯入紫宸宫钳制战丽佟,撬开战丽佟的嘴逼她喝下汤药,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隔日,宫里就盛传丽贵妃精神不太好的消息,说她健忘,一直问宫女们从前的事,与封颐互动一直很冷淡的她,还炖了补汤去封颐面前献殷勤,叫人摸不着头绪。
安承嫣也听到这个传闻了,虽然是在宫里发生的事,可也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原本八卦就是这样的,只要有嘴的地方就会传递出去,何况宫里那么多嘴,又怎么可能防堵得严实?
失忆药膳果然有用,谢谢你了药灵袋,免除了一场滔天大祸。
她心安了,抱着儿子轻摇,愉快地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哼唱着,“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
银杏笑嘻嘻地道:“王妃哼的这曲子真好听。”
这时,孩子突然溢奶了,就吐在安承嫣肩上,那奶味令她一阵反胃,一连干呕了几声。日晴连忙将小主子接过手。“王妃怎么了?”
安承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那熟悉的感觉……
不会吧?大顺才五个月大,她不会又怀上了吧?
*
过了三日,封潜终究还是让太皇太后给召进了宫里,会时过三日才召他进宫,太皇太后想必也是经过了一番痛苦折磨和深思熟虑。
“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我给你加持。”安承嫣亲自为封潜更衣之后,手便在他身上胡乱地画符,有时捏捏他胸膛,有时搔搔他胳肢窝,故意逗他发笑,想让他放宽心情。在她的认知里,太皇太后是位仁慈的长者,她一定会圆满的处理这件事。
“加持?”封潜芫尔一笑。“这是你们现代的讲法?”
安承嫣点了点头。“我已经用现代的法术给你加持了,所以,你相信我,由现在开始一切都会很顺利,我跟我们的儿子女儿都是你的后盾,只要想着我们,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等等,”封潜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儿子女儿?我们哪来的女儿?”
安承嫣嗯哼一声,拉着他的手到自己平坦的腹部。“在这里,现在正在长大呢,所以你这个爹可要好好表现。”
封潜一阵狂喜。“你又怀上了?”
安承嫣哼道:“是啊!拜某人夜夜求欢所赐,能不怀上吗?”
“等我回来,咱们再好好庆祝。”封潜喜不自胜的亲了她一下。“你说你们现代庆祝会喝一种叫做香槟的酒是吧?咱们也喝果子酒庆祝,还要打赏府里上下。”
封潜虽然是带着如此愉快的心情出府的,可到了长春宫,他的心便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他不知如何面对他叫了二十多年的母后,太皇太后原来是他的祖母……
锦秋来接他,原就泪眼婆娑,见到他,更是泪流不止,拭着泪不断重复,“王爷心里受苦了,肯定苦极了……”
她是自小便照顾他长大的奶娘,自然知道他不是太皇太后所出,她们主仆一直小心翼翼的保守这个秘密,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揭穿来。
“姑姑别哭了,我没事。”封潜反过来安慰泪眼涟涟的锦秋。
锦秋奉命送他到偏殿入口,他得自己进去。
他未曾想过,有一日他来见太皇太后会是如此紧绷不安的心情,太皇太后对他而言一直是很稳固的避风港,任何事都能对她说,她都会细细倾听,是个很温暖的母亲。
他挺起胸膛,大步走了进去,如常地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母后放心,送密函来的人,儿臣已经永远让她闭嘴了。”
太皇太后一愣,旋即,她慈爱的看着他,朝他伸出了双手。“过来,让哀家抱抱你。”
封潜毫不迟疑的走了过去,像幼时那般投入太皇太后的怀抱。
太皇太后轻轻拍着他的肩,欣慰道:“好孩子,哀家就知道你能明白的,这也证明了,哀家将你养得极好,是不?”
封潜压抑着心中的情绪,说道:“自然是的,母后一直是儿臣心中最好的母亲。”
拥抱分开之后,太皇太后深深的凝视着他,问道:“有什么想知道的,你说,哀家都会告诉你。”
封潜摇了摇头。“儿臣没有想知道的。”
太皇太后有些惊讶,她以为,他会想知道他爹娘的故事。
“儿臣只有一个要求。”封潜凝视着太皇太后。“儿臣希望颐儿一辈子都不知道所有的事,无论颐儿是侄子或是弟弟、表弟,对儿臣而言都是最重要的人,都是儿臣要守护一辈子的人,而您,永远是儿臣的母后。”
太皇太后的眼眶迅速潮湿了。“哀家明白你的心意了,会照你的意思做。”
“谢母后。”
封潜告退之后,偏殿里恢复了寂静。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出来吧。”
太后悄然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面上五味杂陈。
太皇太后看着她,温声道:“都听到了吧,潜儿又岂是会伤害颐儿之人?这一点,你想必也清楚,只是心里不肯承认罢了。”
太后心中愧疚,不敢抬眸。“母后……”
收到那封密函之后,她寝食难安,竟然有人知道封颐不是先帝的骨肉,用此威胁她,还说太皇太后也会收到相同的密函,她大受惊吓,几乎愁死,没有任何人可以商量,就在她坐困愁城一步也不敢离开慈慧宫时,想不到今日太皇太后却派锦秋去请她过来,她战战兢兢,
一颗心像悬在半空中,以为太皇太后要向她问罪,然而太皇太后却只是要她躲在屏风后头,不要出声,然后,她便听到了封潜说的那些话……
“颐儿的身世,哀家早就知晓,先帝也知晓,你也不需要担惊受怕了。颐儿是个纯良的孩子,哀家也不愿他受到伤害,这个秘密,咱们带进棺材。”
太后十分震惊。“您说……先帝知道?”
太皇太后云淡风轻的点了点头。“他自认愧对于你,他也发自内心的疼爱颐儿,将颐儿当成自己的骨肉,你既是没察觉到,那表示他做得不错。如何,这些能平息你心中长年的愤恨,能化解你心中的心结了吗?”
太后顿时泪如雨下。“母后……”
她不知道是这样,她真的不知道是这样,当颐儿出生时,看着先帝抱着颐儿欣喜的样子,她还在心中暗暗痛快,可没想到,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别哭了。”太皇太后柔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哀家相信你也是个心善的,否则潜儿不会能活到现在了不是吗?”
她很明白,太后有许多机会能对封潜下黑手,可她始终没做。
太后益发痛哭失声。
她的庶妹,她疼爱有加的庶妹爱上了她的男人,她的男人也不可自拔的爱上了她的庶妹,她胸中的不平又有谁能体会?
她用了二十几年憎恨封潜,想不到,封潜却说要守护她的儿子一辈子……
对于封潜的娘,她也该放下了。
太皇太后慈悲的看着双肩抖动的太后,轻声安慰道:“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一切都会转好,会好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