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孩子安安静静随他们过五狼山连峰,穿过狼群曾出没的荒野,实是小马车再也禁不起加速折腾,那一晚一行人只得在野地夜宿,等待天明进城。
虽在野外过夜,他的人却将一切安置得十分妥善,有火堆、有热汤热食,而萱姐儿再一次被他抱坐在大腿上,边烤着火,边张着嗷嗷待哺的小口由着他喂食。
孩子亲近他时,小小脸蛋显得温驯害羞,更有掩不住的喜欢……觑见自家闺女那般模样,苏练缇想阻止她都开不了口,只觉心里疼得难受,明白孩子自小得不到亲爹疼爱,是有些移情了。
这一夜,她将孩子哄睡,下了马车重新回到火堆边。
他的人布在外围轮流守夜,火堆旁仅余他盘腿独坐,垂首的沉静姿态宛如坐禅入定。
跳动的火光点点映照他身前,流金色暖,那张狰狞残颜在当下亦都柔和了几分。
曾有一瞬,她顿住脚步,不确定该不该再次踏前,他却已然有所察觉,侧颜朝她望来。
于是她走近,在他旁边敛裙坐下,捺住腼腆鼓勇问——
“侯爷的劲装襟口有好些地方脱了线,若侯爷不弃嫌,可否容妾身近前补上几针?”老实说,他深衣襟口还是被她扯裂的,那时她抱着孩子往底下坠,哪管得了那么多,自然是有什么揪什么,揪得他的衣襟都绷线了。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男子对于她所谓的“近前”一说,内心暗暗怔愣。
宋观尘本以为她会随孩子睡下,未想她去而复返,手中还多了一只小包。
他本能点了点头,下一刻就见她扬唇浅笑,从小包中取出针线倾靠过来。
她与他维持半臂之距,她的两手甚至没怎么碰触到他的身躯,只见那葱白十指灵巧如幻,来来回回在他胸前穿针引线。
说是补上几针,实是补了上百针,针法堪称神技,既快又齐整,补得他的襟口宛然若新,瞧不出丁点曾被破坏过的痕迹。
不出半刻,她断线收针,挺直了背脊,两只纤手在那被完美修补好的前襟轻轻地抚过又抚,他听到她愉悦且满足道——
“好看,这样才齐整。”
她抬起螓首,落入他瞳底的是一张极其婉约温柔的面容。
然后她像也觉察到抚摸之举太过孟浪,一双柔荑连忙撤回。
宋观尘垂目瞥了襟领一眼,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多谢。”
该道谢的人是她才是。苏练缇摇摇头,起身盈盈而立,朝他深深一福。“明日一别,各自天涯,妾身盼侯爷凡事能遇难呈祥、化险为夷,得一生顺遂。”
他知道她瞧出来了,进到北陵是密谋着某件大事,她不问不探究,仅祝他吉祥平安。
他亦知道,若要保消息不走漏,死人绝对比活人来得保险,杀了她母女俩才是正理。
他却也知道,他不想对她和那女娃儿下毒手。
随手往火堆里投进干木枝,火舌蓦地窜燃,火光在黝黑瞳底烁动。
“明日一别,就盼……后会无期吧。”他语调幽沉,嘴角淡淡。
与宁安侯宋观尘的邂逅,实是应了“缘若潮水,潮来缘至,潮去缘止”之言。
苏练缇思忖,她应该很快就能将这段短暂相处的记忆搁置脑后,嗯……应该说,她本以为她可以,事实却不太容易。
一是当宋观尘一行人护她母女俩进到北陵城镇,与她们分道扬镳之后,她竟才发现萱姐儿腰侧上系着一只鼓鼓小袋,打开一看,里头全是金叶子!
欸,她用不着问也知道是谁系上去的。
这下子欠大了,想还回去也不知他们快马加鞭往何方遁去。
第二个令她无法轻易抛开的原因是,萱姐儿对她那位“大朋友叔叔”着实牵牵念念。
即便之后她们去到师弟和师妹的大庄子,在那里住下,庄子里头有那么多新奇有趣的事天天在发生,女娃儿被许许多多从未见过、体验过的事物吸引,过得那样开心,然,常是在夜晚降临,她上榻哄孩子睡觉,孩子蒙蒙胧胧眨着爱困的眼睛,总时不时要问——
“阿娘,萱姐儿今儿个吃烤肉,想起脸烧伤叔叔了……他是不是也会想起萱姐儿?”
“萱姐儿会打水飘了呢,脸烧伤叔叔说过喔,他很会打水飘,往后见到他,萱姐儿要跟叔叔一块打水飘,看谁厉害,好不好?”
“阿娘说,等弟弟长大,长得又高又壮,我们就可以回锦京,那、那到时候,萱姐儿也可以去寻脸烧伤叔叔玩耍对不对?阿娘说过的,叔叔的家也在锦京啊,不是吗?”
他许是孩子的命中,头一个真诚待她的成年男子,才令孩子如此难以忘怀。
每每被萱姐儿一问,她脑中便自然浮现宋观尘将孩子抱坐在膝上、仔细聆听孩子说话的身影神态,那样的画面令她内心涌出淡淡怅惘,既酸涩又柔软,无数意绪混作难以言喻的一团,总引得眸底微烫。
真要说,那该是怜惜吧?
怜惜孩子,也怜惜着……会怜惜孩子的他。
萱姐儿是直到几年后,像是突然间有所顿悟,很可能是她家师弟、师妹对孩子不小心说出了当年她们逃离卓家的真相,令孩子明白过来,她们母女俩今生是绝不可能再踏进东黎锦京,关于宋观尘的话题才渐少被提及。
但她晓得,萱姐儿一直留着那袋金叶子。
宋观尘这位“脸烧伤叔叔”当年系在孩子腰间的玩意儿,她原封不动留给孩子,萱姐儿时不时就整袋子倒出来把玩,没用掉半片。
她曾以为,那一小袋金叶子有朝一日是要变成萱姐儿的嫁妆,陪大姑娘出嫁。
她没有想到的是——世事难料。
孩子的命仅走到十五岁及笄的这一年。
没有任何病痛,不见半分征兆,就是很寻常的一个秋阳灿烂的午后,当她发现时,孩子正静静躺在桂花树下,飘落的花瓣衬得她的嫩脸彷佛吹弹可破,一切是那样宁祥,好像轻轻一唤,就能将孩子从深眠中唤醒……
“灵契既定,长着红胎记的孩子就是祭品,你以为破誓不守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吗?作梦!我告诉你,即便带着孩子逃远了,孩子也活不久。哼!本不该存在的命,又岂能长久?”
她记起卓大公子曾狠厉冲着她道出的话。
但,她不信的。
萱姐儿离世时的脸蛋是那样安静,肤透粉嫩,唇儿还似有若无般带笑,令她不由得都要跟着笑了。
她深信自己的直觉,深信当年带着孩子出逃,她做得很对。
逃出锦京的这十个年头,刚开始的半年,她们在师弟和师妹的大庄子住下,好好歇了口气,之后实是怕锦京卓氏又会遣人追踪过来,拖累了师弟和师妹,她遂又赶着马车带孩子再度启程。
用了将近四年的时间,她带孩子走过不少地方,一方面是为了避祸,另一方面也想让孩子开阔眼界。
直到一切真的风平浪静,感觉东黎那边完全没有了动静,她才又带着孩子返回北陵,在师弟和师妹的大庄子里真正安顿下来。
在萱姐儿身上所做的所有决定,她都不曾后悔。
她知道孩子离开东黎的这十年,过得很快活自在,只要孩子活得好,身为娘亲的她便没有遗憾,尽管只有短短十年,却是她能给孩子最好最好的东西了。
她的萱姐儿没能长成大姑娘家,没能动心动情去体会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也许……也许是不幸中的大幸也说不定。
人最怕就是动了情。
情一动,欲念横生,爱恨嗔痴,如何都是苦。
所以萱姐儿的最后是这个样子,那就这样吧,能这样……也是好的。
对孩子,她这个阿娘已无多余念想,只求这天上地下的一切神灵大发慈悲,引领这最纯净的魂魄,一路看顾,让所有事皆能拨乱反正,取一个自在圆满。
朴素简单的一座小小坟茔,就建在萱姐儿“睡沉了”的那棵桂花树底下。
小小石碑上的字由苏练缇亲手所雕琢,一旁摆着从野地采来的各色小花,以往孩子就喜欢采上一大把,将五彩缤纷的花束带回来送给她。
“这一生,你已圆满了呀……”伫足在孩子坟前,她雪容有掩不住的憔悴,眸眶一直微红微肿,却已能将心定静。
“阿娘不哭了,真的,真不哭了,萱姐儿乖乖去吧,一切都会好的,望你能跟在佛祖身边,再不受苦。”
她蹲下,徒手在墓碑边挖啊挖的,待挖出一个深深小洞,她将鼓鼓的一只小袋埋进洞里,重新将土掩实。
她笑。“你的宝贝金叶子,总不能落下了。”心中忽而有感。“如若可以,也看顾他一二吧……”
话中的“他”指的是谁?
虽未言明,但她想,与她心有灵犀且心心相印的孩子定然是明白的。
野地秋风蓦地张扬,来回穿梭,扫得桂花尽卸了去,白色花瓣满天旋舞,美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