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降临,鹿鸣的民宿也呈现半休眠状态。
她担心了……嗯,一天后,就撂开手又乐颠颠地跟着布浪小朋友们一起去冬天的海边捞鹿角菜。
鹿鸣也陆续认识了几个回故乡花莲创业的年轻人,他们各自发挥专长所学,有的开文创饰品店,有的则是融合旧传统与新创意,在供培业中闯出一片天。
她会不定时去联谊,其实是哈啦聊天打屁,并且提供一点广告方面的建议,也联络了往日在台北一些合作得不错的厂商业务,帮忙引荐他们这方面的产品宅配。
基本上,鹿鸣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过得很丰富,只除了缺个晚上暖床的男人哈哈哈。
这天早上,她穿羽绒衣骑机车去镇上买了烧饼油条豆浆回来,在机车绕上小径的当儿,却看见自家院子前头的草地上停着一辆限量版的荒原路华。
鹿鸣唯一认识会开悍马、吉普这类豪迈霸气车款的,也就只有她的前男友了。
而且这种一失踪就三四个月才出现的桥段熟悉到爆。
她心怦怦跳着,停下了机车,有一刹那犹豫想要往回骑,面色看不出悲喜,却有丝掩不住的惆怅。
也为什么还要来?他们不是都已经「有共识」了吗?
鹿鸣脸色微微苍白,可是状况已经由不得她再多想了,听到机车引擎声的荒原路华主人已经打开车门一跃而下,冲动的脚步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又停顿了下来。
这高大挺拔精悍的男人又不知去哪儿晒回了一身古铜黝黑的肌肉,目光深幽神秘难测地盯着她,良久后才平静地开口。
「好久不见。」
她心口有股熟悉的闷窒酸涩感,还是努力维持相同的淡定回答:「嗯,好久不见。」
周颂点点头,又沉默了几秒,「民宿还有空房间吗?」
「抱歉,满房了。」她想也不想冲口而出,越过他就要回屋。「花莲台东还有其他的大型饭店,还是需要我帮你跟同业代订一间房吗?」
「小鸣,我刚从萨赫勒回来,」他轻轻地道,「那是位在北撒哈拉沙漠和苏丹草原中间的地带,有漫天黄沙、草原和荒漠灌木,很孤独、很辽阔,但也狂野美丽得令人目不暇给,下次……你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这是,他第一次向她提出这样的邀约。
鹿鸣背影僵住了,脚步停在原地。鼻头渐渐发酸,喉头闷热噎哽,不断试图眨掉眼中突如其来浮现的雾气,在经过好几个深深吸气和吐气后,才摇了摇头。
事过境迁,已经没有必要了。
「谢谢你,」她低声道:「但我不想。」
他希冀期盼的黑眸刹那间光芒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黯然神伤,还有一丝欲振乏力的不死心……
周颂从来就不是一个会轻易认输退让的人,他从小到大受到的菁英教育与骨子里世族名门的骄傲倔强硬气,也不允许他放手。
「好,」他声音越发沉稳温柔。「这个邀请永远都在,如果你想,等到你想了,随时生效。」
世上有什么是永远的呢?
她回头,笑了笑,云淡风轻得令他心痛。「谢谢。你还是去找其他人吧,我相信一定有比我更适合你做伴的女孩子,她们会迫不及待接受这个邀情。」
「她们都不是你。」他沙哑地道。
背对着周颂的鹿鸣还是忍不住眼泪无声落了下来,可她依然只是摇摇头,径自举步向前走。
周颂没有抢上前拉住她,高大的身子静静伫立在那儿,痛楚而渴望地目送着她进了屋。
可是他没有走。
北风咻咻呼啸,鹿鸣买回来的烧饼油条豆浆搁置在桌上已经凉了,她背对着大门而坐,逼迫自己专注在打开的笔电面前,看着一封又一封的email,就连广告信都点开来,看得格外详细……
无论如何,她都不愿腾出心思来去想他是不是还在寒风中等待?
鹿鸣自认是个当断即断心性淡薄的人,也许幼年没有在温暖与满满爱中长大的小孩,就容易走这样的两种极端——要嘛是长成了有着敦厚柔软好脾气,对于一丁点的暖意与关爱就能回报以海样深情谊的善良人士,要嘛就是变成像她这样的。
她不是不渴望爱情亲情与家庭,但是有固然最好,没有也不强求,通常会坐在原地撒赖撒泼哭喊的,都是明知自己有人心疼的,至于她,早就学会啼哭跪求换来的更可能是火辣辣的一巴掌,所以,哭屁啊?趁早拍拍身上的灰,赶紧自己找活路吧!
周颂今天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她面前,鹿鸣不否认有一刹那的心软和震动,可是之后的,什么也没有。
她已经过了那些期盼希冀的岁月,凉透的东西,再珍贵也浮着一层凝结的油花,叫人没了胃口。
鹿鸣轻敲着笔电,又是一封来自林妲的信跃入她眼帘。
到底够了没?
她都躲到了花莲,这些北部的人与事为何还要阴魂不散的纠缠而来?
比真正的鬼魂还要烦人……
一个不小心飘过她面前浑身湿的女鬼无辜地僵在原地,惨白的脸庞和无神的眼睛愣愣地望着满脸杀气的她。
鹿鸣回过神来,赶紧挥挥手道:「没事,不是说你,你回你的海边吧!」
湿发上还有海草的女鬼连忙咻地消失无踪。
……她就有这么鬼见愁吗?
「我明明很和善的好吧?」她咕哝。
而且如果可以的话,谁想要这种见鬼的体质啊?
她连点开都懒,―下子就删除掉了林妲的信。
可以想见如果长老知道了,肯定又要摇头晃脑跟她劝解一番,可是鹿鸣已经受够了当软趴趴的好人,她没有落井下石已觉得对得起自己良心了。
林妲有权道歉,她也有权选择不原谅。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行为负责,不是吗?
中午时分,她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包泡面,不经意间瞥见了外面那辆荒原路华已经不见了,心里有些怅然,又有更多的释然松快感。
很好。
水滚了,鹿鸣正要撕开泡面的当儿,想一想,还是改拿出了一袋关庙面,丢一片进去,然后一把青菜、一颗蛋……觉得自己好像吃太素了,十分不符合她的风格,于是又撒了一些小鱼干进去。
端着这一锅……嗯,可能引不起正常人食欲的拉里拉杂汤面,她窝到电视前面唏哩呼噜吃得欢。
也不知过了多久,低声咆哮的车声又接近民宿。
鹿鸣已经在吃饭后甜点中华豆花了,闻声脸色微变,猛地起身走向大门唰地打开——外面北风呼啸,那个高大男人笑容却比夏阳耀眼灿烂,脸不红气不喘地从后车厢扛下露营工具,熟门熟路地开始扎营。
「喂!」
「既然满房了,我自己准备好房间了,而且住宿费我会照付的。」他咧嘴一笑,强壮的手臂肌肉贲起,说话间已经迅速钉好了两处。
「我没有同意!」她咬牙切齿,有股冲动真想一脚踹飞这顶看起来就贵到爆的帐篷。
妈的!炫富炫到老娘门前来了……不对,搞错重点了。
周颂不愧是平时在世界各地危险旷野冒险走跳过来的,面对强烈的北风和心爱女人的臭脸,依然快狠准地火速扎好这顶素有「欧洲帐篷之王」美誉的Hilleberg红标Kaitum4GT帐篷。
这顶四人帐篷才能容纳他的长手长脚,而且说不定他走运的话,还能诱拐他家宝贝进来滚一浪……咳咳,也不能怪他此刻大做白日梦,因为自从最后一次和她「肉搏」后,他已经整整大半年以上都没有纡解过了……
而世上,也唯有眼前这个恨不得瞪死他的女人能够撩起他满腹欲火,让他欲仙欲死,快活到销魂蚀骨……晤,不能再想了,他已经快流鼻血了。
周颂可疑地揉了揉高挺的鼻子,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一晚比照花莲五星级饭店总统套房的价格付给你,小鸣,你那么讨厌我,不是应该很高兴敲我竹杠吗?」
……她竟然无言以对。
随后,鹿鸣还是反应过来,抱臂哼哼冷笑。「不了,我怕赚的还不够买胃散吃。」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突然有种酸酸又暖暖的滋味直上心头……老天,他想念极了跟她唇齿交缠甚至是这样唇枪舌战的时光。
为了留住这样美好的时刻,就算要他牺牲单身的自由,要从此承担起一个家的重责大任,好像也不再是那么可怕了。
但小鸣已经不稀罕了……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瞬间凉了大半。
「小鸣,」他声音温柔沙哑至极,透着隐隐痛楚和恳求。「我现在不敢奢求你原谅我,但我只想离你近一点……我只想要能够常常看到你,好不好?」
她心一震,想说什么,喉咙却又像是被噎住,半晌后摇了摇头。「随便你。」
话说完,她转身就走回屋里。
心知,反正以他的习惯和德性,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半个月,憋着熬着忍着不远走高飞、四处野马去,那才真叫活见鬼咧。
——别搞笑了,当她第一天认识他周某人吗?
周颂对于她的「不反对」先是大喜过望,随即感觉到有点不对劲的苗头,他眨了眨眼,摩挲着下巴陷入疑惑。
「宝贝儿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讲话?」他随即恍然大悟,有些跳脚。「该不会以为我只是讲讲的吧?」
民宿屋内这一头,刚关上门就听到外面周颂大吼——「我会缠你缠到你原谅我的!你没原谅我之前我绝对不走!死也不走!」
鹿鸣打开大门,对他比了个中指,然后再关上。
漫天黄沙中,隠隠雷鸣震动大地而来。
数万雄兵为首之人高大雄浑,身披厚重兽皮,束结成辫的长发狂野张扬,浓眉鹰眸胡须满腮,一把勒住胯下骏马,右手微扬,止住了身后心腹精兵。
对面同样驱策神驹的高大男子,一身战袍尊贵霸气无双,是为周王。
「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楚为荆蛮,置茅蕝,设望表……」高大雄浑的黑发碧眸少年口吐浓浓鲜卑口音的雅言,微微冷笑。「我鲜卑守燎,故不与盟。如今,周王居然还有求我鲜卑的一天?哈哈,真是天大笑话。」
周王眼神冷漠,丝毫未有半点病容之色,可唯有他心知,自晨起呕血之后,此刻身躯犹如被抽空了力气般,只能牢牢抓住缰绳夹紧马腹,死命挺直腰杆,撑住一国王首的傲然尊严。
眼前这个年方十六就以强硬武力征服诸东夷部族于麾下的鲜卑王,日后定为大周心头大患……此子,若是在一年,不,甚至是三个月前,他必是要除之殆尽,未免养虎贻患。
然此时此刻,赤戎大军竟绕过险峻恶水,欲直取朝歌,而他五年来征战讨伐鬼方、北狄、南蛮各地,却是兵疲马困,又逢刀兵旧患复发。
兵贵神速,可如今他是怎么也无法及时赶回朝歌了。
他的国,他的后……危在旦夕。
摇氏……
周王思及此,猛然心口气血翻腾,喉头咸腥汹涌上溢,他咬紧牙关才勉强咽回,眼眶却已赤红湿润,痛苦莫名。
「若赤戎攻下朝歌,势力将壮大无匹,届时孤为亡国之主,可你鲜卑王,就是下一个孤。」他压抑下深深的惊惶痛楚,淡淡道:「这局,你可愿赌一个万一?」
年轻的鲜卑王眼神变了,笑意消失,面露沉思。「周王已是日正当中逐步西下,我却是大山之上初升的阳……同你赌一个万一也无妨。不过,和赤戎相比,倒是你周王还有几分可信,但,本王有什么好处?」
「曲地、闾地、骛地三城,自此划分于鲜卑王治下。」周王平静地道。
鲜卑王似笑非笑,「这便是周王的诚意?」
周王目光冷肃,嘴角讽刺地微勾。「如若鲜卑王犹觉不足,可此三地之分量,想来那西夷王会乐意收纳于囊中吧!」
鲜卑王大笑,丝毫未受激,拍拍爱驹马颈便长啸一声。「儿郎们,回了!」
敷万鲜卑精兵笑吼慨应——「尊王命,回!」
「慢!」周王握住缰绳的大掌已掐握出血,闭上眼,心焚如火。
鲜卑王又一扬手,令行禁止,身后数万精兵悍马又同时戛然止步,可见治军之严,猛军之勇。
周王想起他方才所说,自己已是日正当中逐步西下,心头苦涩难言,可眼下,他的王后危险逼近命在旦夕,他今日便是君王颜面扫地,也要求得鲜卑王替他抢救得他的王后一线生机!
他,已经愧她太多、太多矣。
「鲜卑王,你要什么?」他沙哑开口。
鲜卑王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后戏谑一笑。「听说周王膝下有一女,五岁娇龄,生得玉雪可爱,出生之时有吉样瑞兽呦吗来拜……我鲜卑原意亦有「吉样神兽」之称,既然这般有缘,那周王便把你爱女给了我吧。」
「荒谬!」周王大怒。
他膝下唯有一女,爱之如珠似宝,又怎可轻易许之他人?况且是以这样卑微屈辱的身分下嫁此野人?
「听说周王后乃天下第一贤妇,温婉雍容淑德兼备,」鲜卑王笑得越发狂野不羁,「要不……」
「竖子可恨!」周王暴吼一声,目眦欲裂,大手霍然抓紧天子剑,闪电般抵上鲜卑王喉头。
「王!」鲜卑亲卫大军猛然变色,杀气直扑而来。
鲜卑王却是半点惊惧也无,沉稳地微微勾唇,锐利深黑得近乎幽蓝的目光直直对上英俊霸气却怒火滔天的周王。
「王姬,抑或王后……周王,你说呢?」
周王愤怒痛恨得脸庞扭曲,有一丝说不出的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