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沐浴?”尉迟恭推开窗子,迎着刺骨寒风的春夜。她有病么?病得还不轻啊。“她要热水就给她吧。”
仆役立即领命。
现时将要子时,名门富户的当家居然还在工作房里,亲自商研春税。本来被尉迟家请来的帐房先生们一开始很不习惯,明明是这位当家将精通数字的他们挖来,却不肯信任他们,但这几年下来,他们从当家少年共事到现在,慢慢发现这位当家只是习惯事必躬亲。
在北瑭,要保全富贵与族人,并不是脚踏实地就能办到,愈是身居高位的人,愈是处在瞬息千变的漩涡里,要让人得了见缝插针的机会,那真是一朝失势,万劫不复,最佳例证便是絮氏,全族至今只剩下一名,而且注定绝后呢。
如今的北瑭,过着侈糜生活,少有人愿意重视他们这些精于数字的特性,当年少年尉迟恭将他们自各处一一翻出来时,他们心里感激着,至今是心悦诚服着——他们心里很通透,一家垮了,依各家无味的交情,其他名门富户只会等着抢食,绝无协助的可能,到那时,谁还会重用他们这些帐房?
今年春税将至,这些老少帐房都已有心理准备,给它熬个七、八夜,至少,当家在场,他们就得打起十二万精神应付。
可是……
“今儿个当家心不在焉,对吧?”青年帐房抱着数本帐册自梯而下,低声说着。
“可能是春神日之故,今年是伊人姑娘当春神的,当家自是念念不忘……”帐房们手里忙着,嘴上也凑着趣。
一名帐房翻着帐本,上前问道:
“当家,上个月有三笔乡间百姓付不起赋税来卖地,咱们差人去看过了,那地实在不怎么地,若是当家承下再让他们租回种田,实是不合算。”
另名青年帐房不以为然道:
“让他们租回种田倒也罢,北瑭律法有定,乡间卖地亲戚间有优先权,他们仗着一表三千里,想将烂地赖给当家,那地三年没种出什么好东西。前两天我听说,居然有乡间小地主携家带眷赖在戚府门前,说着好听,是戚家低价买地换他们留在京城,其实是想一家子后半辈子在戚家白吃白喝了。”
“戚大少看起来就是个挺正派的人啊……”几名帐房低声咕哝,同时往尉迟恭那儿望去,盼他别太正派。
尉迟恭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闲聊。这些事他早知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名门富户的当家也不是从天而降平空继承这位子的,即使心软也有底线。四大家当家各有其执念,能在北瑭站稳脚步,绝不是心软正派可以做到的。
尉迟恭听得另外帐房道:
“崔当家心狠哪。我去看地时,听乡间邻人抱屈,她看中一块好地,居然买通官府造假身分与地主扯上关系,再用下三滥的方法胁迫地主低价出售土地,逼得那地主不得不优先卖她。最后地主家破人亡……北瑭定下的律法,本该优惠人民,哪知让人钻着漏洞,这种下作黄子迟早遭报应的,当家还是别与她太过亲近的好。”
尉迟恭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此时仆役又入门悄语一些事情,他徽地一愣,寻思片刻,放下帐本,换上暗色外袍,作揖道:
“今晚要请各位先生多费些心血了。”
诸位帐房立即放下手边事物,一一回礼,送他出门。
尉迟恭负手快步在夜空之下,提着灯笼的仆役几乎是小跑步追着。
“没先把孩子带开吗?”他问着。
“小少爷们说当家曾允今天会请春神回府赐福的,所以……”
尉迟恭微恼。他没忘此事,但伊人都受伤成那样,难不成要他架她回来?
“小少爷们盼了一整天,以为崔家当家是春神,就闯入……当时崔当家在沐浴,小的不敢擅入,婢女也不敢……”
尉迟恭容色顿青,匆匆而行,衣袍在黑暗里飞扬。当他来到客房院子时,守在院子外不也不也接近的婢女忙道:“都在房里呢。”
尉迟恭摆了摆手,直接走进院里,来到客房门前,忽然听见里头声音不似他想像的哭闹,他思量片刻,绕过半面屋墙,来到窗前。
窗子缝间透着明亮,他修长手指轻轻推动窗子,使其缝隙足以窥视里头的情况。他黑眸往内瞟去——
“春神赐福!”
“春神赐福!再一次再一次!”
“好!再来一次!”
“……”他眼皮未眨,寻思着——如果他没记错,尉迟家都是男丁,除他与堂弟蚩留外,年轻一辈里只剩四个男娃,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老龄女娃娃?
房里哪来的大人,都是小孩子在玩吧……
他抚着额角。他确实没看错,那个崔舜华笑得跟小孩一样没心没肺,正在跟些稚龄娃娃玩孩子游戏!
[那怎么可能是崔舜华?留因天生失目,其他感觉比常人敏锐些,她没有崔舜华的戾气,声调也与留所知的崔舜华不同。在留心里,无法将她与崔舜华有重叠……此处留本不该张扬,但无论如何,留不敢瞒当家,大神官与我,曾跟崔舜华相处长达三个时辰,她的声音我怎会听不出来?若然此女真是崔舜华之身,其中民经改头换面过,当家不妨看她双臂,上头有留与大神官留下的长生咒文,要是双臂无物,崔舜华只怕早死了,如今在她身上的应是个孤魂……]
尉迟恭忆起蚩留先前的密谈,再瞧她神采飞扬,琥珀色的瞳仁盈着清浅莹光,不含一丝杂质……哪来的戾气……她以手一一抵着男娃儿们的头顶,兴奋地喊着春神赐福……崔舜华么?
在北瑭京城里,谁会想到崔舜华会有这一幕的孩子气?不,绝不会有人。尉迟恭疑窦业生,徐徐闭上眼。
“春神姐姐,你赐福当家了没?“
“唔,我想尉迟公子今儿个忙着救人,还来不及被赐福吧。”
“姐姐,管事说当家很喜欢今年的春神,那你喜不喜欢咱们当家?”
“唔……尉迟公子是个大大的好人哪……我也挺喜欢他的。”
尉迟恭嘴角一抽。房里小男娃老女娃都在童言童语。
“美丽姐姐都是老天送来的,所以春神非她们不可,果然姐姐好美哪。”
“唉,你们巴结我,我可一点也不高兴。要论美色,那非絮氏舜华莫属。记得哪,天下第一美人是絮氏舜华,不是我喔。”她三不五时催眠着。
……絮氏舜华么?
今日她已提过不只一次的絮氏舜华,与眼前的崔舜华有何干系?
“当家!”小娃儿发现窗外的尉迟恭。
他张开黑眸,捕捉到崔舜华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恐。接着,她惊惶失措地退到床边,脱离他的视野范围。
他沉吟一会儿,步进房里,送走犹在兴奋的男娃儿,老女童自内室匆匆而出。她一头刚洗完的长发已经束起,行走时隐约露出足下没穿妥的罗袜。
他与崔舜华谈不上什么交情,不会特别关注她细微的变化,但,他也知道北瑭只有一个女人敢露足,那唯一的女人就是崔舜华。
这几年,她在室内必是裸足临地,无视他人想法。这女人……刚才是躲回室内绑发穿鞋?
“舜华,束湿发,小心头疼。”他忽道。
她面色古怪,带着怨气道:“尉迟公子,你不出现,我又怎会束发呢?”她脚丫还湿着呢,穿着袜直难受。
“你不是都叫我尉迟,何时客气起来了?”
舜华心跳漏拍,泰然自若笑道:
“人的头发都会有由黑转白的时候,舜华性子渐变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尉迟公子早就发现了吧,在钟鸣鼎食那夜后,我个性略变……实不相瞒,那日我撞到头,有些记忆不是很清楚。”话一出口,她也意外自己这么平静。
其实她早就想到,在她从未见过崔舜华的情况下,绝不可能仿她性子的十全,她性格有变,下人察觉也不敢问,但,一定会有在身分上与她相当的人出口相问,不如先下手为强。
她心里反复拟稿说词,就怕没作过戏的自己说话结结巴巴让人看穿,但没想到眼下说得顺畅自然,连她自己都大感欣慰。
也许,是因为体认到,这一次,天塌下来了白起哥也不能替她顶着吧。
接下来,再难过的关卡,她都得靠自己的双脚走过。她不想在最后毁了絮氏的名声;不想在最后,拖累了崔舜华的性命;更不想在最后这平白多出来的一年里,让絮氏舜华心里的善念闵这么一点一滴给消磨了。
有时候她也会冒出邪恶的念头,不如占住崔舜华的身体活到老,可是,这是鸠占鹊巢啊!如果她霸占崔舜华的身子,那过去十九年自以为良善的她,岂不是自打嘴巴,跟那个会害人的崔舜华有什么不同?
今天她没认了白起哥,痛哭一阵后,心里也放松了,不必再挣扎了。她自己不想做坏人,也不会让白起哥背起恶人之名,它日等见了亲亲爹爹,她可以很自豪地跟他说,他的女儿虽然无法再延续絮氏之名,但,绝不辱他的名,不辱他的教养。
她回视尉迟恭的打量,补上一句:
“瞧,尉迟公子是不是觉得我也变规矩了些?”她指指束发跟脚下。
“……有点。”他颇为含蓄道。
她笑道:“我撞头后的所作所为连自己都意外呢。以前我行事张扬,不忌他人的眼神,但此刻,要让尉迟公子看见我披头散发,我怕我会控制不了,非嫁你不可。这头戏里的东西真是奥妙,给它撞一撞还真能改变个性,说不得下次再撞一回,我又恢复成原来个性呢。”她先替一年后的崔舜华铺铺路。
“说得挺有道理的。”他慢条斯理道。
“嘿嘿,崔舜华本身就是道理。”偶尔也要展现一下崔舜华的嚣张,才不致落差太大。
尉迟恭见她长发湿透,全身还带着水气,像个玲珑剔透的水娃娃似的,便道:“我让婢女进来帮你擦发吧。”
“等等,等等!”舜华心情甚好,她打定主意再怎么孩子性也只能今天了,今日事今日毕,从明天起可得靠自己顶天了。她搬来凳子,朝他道:“借扶一下。”她抓着他的袍袖,站上凳子,居高临下朝他笑道:“尉迟公子,今日你救人一把,实是善心之举……唔,你要明白我是绝对瞧不惯你这种善行的,但,好人当有好报,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她笑咪咪地伸出手,碰碰他的头顶。“今天,春神赐福给你,明年此刻你铁定娶回意中人。”她记得明年此时他去白府拜访时,袖边有金红双线,肯定是与伊人姑娘论婚嫁了。她千盼万盼,终有一次当上春神了。
崔舜华要真撞坏了头,变傻子都比变她这样的可能性要大太多。尉迟恭一语不发,神色淡然地扶她下来的同时,有意攥住她的左手臂,手一滑,不着痕迹将她宽袖往手肘拉去,露出白玉般的藕臂。
臂上,没有任何咒文。
舜华连忙拉好袖子,腮面微微红了起来。
“……我并非有意……”他道。崔舜华哪会因这么点小事害躁?
“尉迟公子不是有意,何况、何况这等小事我也不在意,露露手而已嘛……”她内心流泪道。
尉迟恭下意识看向她的右手宽袖。那袖下,臂上咒文也消失了么?
如果都消失了,那表示真正的崔舜华已经……
“絮氏舜华是什么样的人?”他忽问。
舜华一愣。
他又道:“方才我在窗前听见的。絮氏是北瑭古老的姓氏,如今白府里正有絮氏仅存后人,与你同名,你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舜华以为她好奇,不疑有它,爽快笑道:“是个很善良的人呢。”
“很孩子气?”
“哪会!她是个大家闰秀,北瑭第一美人……不,比不过我崔舜华,勉强并列吧。她身高九尺……”
他终于挑动眉。“九尺?”
这是她梦想中的身高啊!她点头,道:“高才能看清楚所有的景物啊!好比方才我站在凳子上,这才能看清你头上玉冠,要不,现在我这高度,连踮脚都看不见你头顶上了油的黑发呢。”
“……絮氏舜华今年几岁?”
“今年算十八,明年就十九了。”
“舜华可还记得你几岁?”
“今年二十……有三吧。”二十有三,在北瑭观念里已经是熟透的果实了,她忍住打击。从十九直接跳到二十三,活生生四围年的空白啊!
说到絮氏舜华,她想起一事,道:“尉迟公子请等等,我有东西请教你。”她奔进内室,匆匆取过一物,再出来时,尉迟恭已经不在。
她一愣,见窗前有影。她拉开窗子,他正背着她双臂环胸靠着窗,他没回头,只抚着额解,道:“你放下头发擦干吧。有什么事这样问也是无碍。”
她一怔,而后笑意漾漾,自怀里换出两颗橘子大小的球体送出窗外。
“我第一次看见尉迟公子,只觉你相貌偏俊冷,原以为相由心生,但你是外冷内热之人,舜华以后再也不会以貌取人了。”
“你的第一次见我是在何时呢?”他漫不经心问着,接过她递出的小球。
“自然是在……唔,瞧,尉迟公子知道这是什么吧?”
“自是肥皂。”
“正是正是。”舜华拿块布擦起细软长发,说道:“左边的是药皂,右边的是香香皂,都是尉迟家名下制的。今晚我用的是香香皂。”
“……那又如何呢?”
“尉迟公子,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啊!你不觉得让人二选一,是件很没人性的事吗?”最佳例证明就是她啊!
北瑭京城贵族的肥皂几乎由尉迟家的皂行包办,白府里的她爱沐浴,皂球她用得勤,用完了得跟管事申请,但每每赐给她的都是药皂,只有逢大节才让她用一次香香皂。她知道白起哥是看她身子虚,天天沐浴容易受寒,所以选择对人体有益的药皂,那种只有香味而无用处的香香皂就免了吧。
七儿曾说溜嘴,嫌她太贪心。这种肥皂只有小富家以上有钱人才买得着,又何必嫌东嫌西?何况她日日沐浴,在肥皂的消耗量上已是北瑭之冠了。
但她想,既然白起哥已是名门富户,絮氏以前至少也是个小富家,这种沐浴的皂钱绝对付得起的,如果物资上的一些需求能让自己更加快乐又有什么关系呢?总好过留下钱财不知给谁花,自己却郁郁地走吧。
七儿以前还不会这样的。在她死前那一年,七儿被收买得很彻底,婢儿伴大尾生,其实没什么不对,她也可以再收买回来,可是,她想这样无疑是给未来的大嫂难看。
嫂子未过门,小姑便出手,以后白起哥难做人,何必呢?所以她怀着讨好的心态,就让被收买的七儿不时对她暗示些消息。好比,白起哥喜欢柳姐姐;好比,白起哥将要去提亲……这也算是她不脱节于社会的好方法吧。
尉迟恭正打量里手里小球,球皂在他大手里显得好娇小,她低头看着自己,不,崔舜华细白的掌心,还不能握住一颗球皂呢。她眨眨眼,心里对这男女之别有点异感,以前她从没觉得她跟白起哥有什么差的。她又笑咪咪地探出窗道:“尉迟公子,难道药皂跟香香皂不能合二为一吗?”
他微微侧面,瞟她尚带水气的脸一眼,道:“太麻烦,不合算。”
“为什么不合算呢?”她眼巴巴地问,就盼他能早出些双效合一的肥皂,她赶紧再送给絮氏舜华,好让过去的自己快乐地度过最后几月。
“你几日一次沐浴?”他不答反问。
“日日沐浴。”她坦承,他又转过头看她一眼。这一次她没大惊小怪了,她觉得他亲近许多,也不太防备他是不是又看见她披头散发的样子。
他慢吞吞道:“北瑭沐浴时日不定,通常三天一沐五日一浴,低下阶层成天干活儿的,沐浴更是难得一次的。你这一头长发洗上一次也是很花时间,不是闲人哪来的空耗在这上头?”鼻间轻轻飘来淡香,是沐浴后的香味……他凑近右边的香香皂,与皂上香味一致,只是女子洗后更添柔软的芳香。
……絮氏……舜华么……
舜华道:“总是有洁癖的姑娘会这么做的。”再补一句:“男子也是。我瞧白起差不多也是天天沐浴的。“
尉迟恭闻言,下意识又瞟向她。“原来你有洁癖。”
她嘴角上扬,笑道: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全身干干净净,精神上很舒服,会觉得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尉迟公子何不想,南临的香料配方什么的,近年逐成北瑭姑娘的喜好,姑娘家是爱美的,在屋里、被里熏香,甚至佩戴香囊,都比不过自身散发的干净香味,如果北瑭姑娘在冷天里也能以沐浴为乐,那带着花香的药皂就是她们最好的选择啊。”也绝对是絮氏舜华最好的选择啊!她满怀梦想着。
尉迟恭听她语气洋溢着期盼,好似等这一刻已经等很久了。他记得,白起家里的絮氏舜华体弱多病,成天有药味不意外……他将药皂凑近鼻尖。
尉迟家先有医馆,再有皂行。药皂里的配方都是由医馆里的大夫配出,人尽其用,不过都是些老医生,配出的药皂以发挥药效为主却不怎么好闻。
絮氏舜华以前……身上就是这种味道么?
“如何能让那些千金以沐浴为乐呢?”他心不在焉地看向她的右袖。
如果真如蚩留所言,此崔舜华非彼崔舜华,不管以前那个崔舜华上哪去了,现时这孩子般的崔舜华是撑不起崔姓的。崔家分崩离析指日可待,那时豺狼必等着分食,还不如他先下手为强,为尉迟家谋得先机。
他并不觉得落井下石有何违背良心之处。当家首要的,是保住自家一族,国家守成时可以有仁德君主,但一族之主不能心怀仁慈。只是到时这娃娃似的崔舜华没好下场了。
舜华没有看穿他此刻心思,只想着什么样的法子才能让人以沐浴为乐。她没学过商,再怎么前思后时,一时之间也没个想法,只好再强调道:
“姑娘们一定会喜欢的。尉迟公子能做出有芳香的药皂,我想伊人姑娘定会欢喜不已。”
……
她见他没吭声,眼儿一亮。原来,尉迟恭的软肋在伊人啊。她试探地问道:
“我撞头后记忆有些模糊,忘了你跟伊人姑娘是怎么见面的,尉迟公子,你提醒我一下吧。”
他没理她这问题,只道:
“既然你撞头有些记忆不清,那么,可记得近日要缴税赋?”
……这些都是白起哥在管的,来到崔府后,她连崔府名下有什么地都不清楚,还缴呢。
“你还记得你以前依赖你名下的帐房么?”
……如果她记得,那就真的见鬼了。
尉迟恭状似无意地说道:“你要不安心,不如我差名帐房过去帮忙?”
她一怔,欢喜笑道:
“那就拜托尉迟公子了。”是啊,在崔舜华回来前她得保住崔家啊,要不,等崔舜华回来,家产被她败光,她死了崔舜华都会鞭她吧!
“全交给我吧,你头发干了就早些休息。”他没回头看她,准备离去。
舜华又想了想,手忙脚乱束发,奔出去叫道:
“尉迟公子!”
他停步。
“我想过,我记忆有些遗漏模糊,不如我在此暂居几日,跟着你学一些商事,看能不能唤回记忆……此次春税靠你,总不可能次次都靠你吧。”她是很想靠啦,但她怕靠到最后,又是第二个白起为她撑天,她不愿再累及任何人了。没想到,她絮氏舜华在死前一年还要悲苦地学商,撑起崔家这名门富户。
他徐徐回头,深深地注视着她,良久,他才道:“随你吧。”
她闻言眉开眼笑,一时隐忍不住,朝他挤眉弄眼。“尉迟公子真是好人,放心吧,好人有好报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我包你明年此刻一定把佳人抱回家。”语下之意隐隐已跟他是同一国的同伴,把戚家大少当成是首要敌人。
她有《京城四季》这法宝,嘿嘿,比北瑭神盲者还神呢,她不就信依尉迟一表人才,在处处英雄救美的情况下,伊人姑娘还不芳心暗许。就是对戚遇明不大好意思,但,男未婚,女未嫁,自然可以各凭本事。
舜华信心满满,向他告辞后,准备回客房睡大觉。在崔府她睡不安心,怕有人进来捅她一刀,她想,今晚她应该可以一觉好眠。
“……絮氏舜华?”他忽喊。
舜华直觉回头,脱口:“嗯……”那语气硬生生变调。“你在喊絮氏舜华?真是。我以为是在叫崔舜华呢。哼,改天我必要叫那絮氏舜华改名!”
他神色自然道:“这话倒有点你以前的影子。明儿个见了,舜华。”
舜华见他迎着夜风负手离去,没有转回大喊她冒充……是她听错了还是他喊错了?她抚着胸口,告诉自己不管她听错还是他喊错都好,这都给她一个警惕,回头她非得练练表情,以后要有人再喊絮氏舜华她万万不能再应声。
她又看看他那远去的高大背影,心里微微暖和着,在夜色之中,与他反方向走回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