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买了一整船的籽棉?」
这日午后,用完了膳,她喝了一口热茶,捧着茶碗叹了口气,忽然听到他开口问。
温柔抬眼,只见那男人一边吃着茶点,一边淡淡的瞅着她。
天气热,他今天穿着一身的黑色罗衣,罗衣透气,但贴体,充分尽显他强壮的体魄,让她都不敢多瞧他一眼,忙又垂下视线。
午后的阳光洒落了些许进窗台,照着他搁在帐本上的大手,让她不由得瞧着他那苍劲有力的大手。
在这之前,他从没问过她的买卖,可她晓得他知道她在做什么,酒楼的掌柜,会将平安符的帐本拿来给他过目。
此刻,他手下的帐本却不是平安符的,是另一本记载着各种交易买卖的本子。
她看见自己虚报的假名就在上头,他干净的手指,正搁在其上,抚着那温字上方小囚的框边,不知怎的,感觉好像他正摸着自个儿的脸,让小脸热了起来。
「我是。」她忙挥开那错觉,红着脸点头。
「这货钱不少。」他缓缓再说。
「是不少。」她坦承,抬眼,「是我手头上全部的现银。」
他挑着眉,看着她,问:「为什么?」
之前她多少还会买些真丝来做上等的布料,这会儿忽地一古脑将银钱全拿去买棉籽,难怪他会觉得奇怪。
只是,她都不知道他会注意到她在做什么。
「快入冬了。」她咕哝着,「那些棉花可以拿来做棉袄。」
他没就这样放过她,只继续挑着眉,看着她。
那无声的质疑,在空气中扩散。
她被他看得满身不自在,小脸越来越红,知道这男人没得到答案,不会罢休,她只得开口解释。
「三斤籽棉,可做皮棉一斤多,皮棉一斤又可纺纱一斤,纱一斤便可织就一匹布。一匹布能换快三升的米,一升米可煮十碗饭,三升米就是三十碗。」
他眼也不眨的看着她。
她面红耳赤,但仍力图镇定的说:「每年秋收之后,农家种的稻谷米粮大多得上缴官府缴纳田赋,不是每家每户都有足够余粮过冬。丝绸的织造,一匹布需要八到十六个工作天,织就一匹棉布,却只需要一天。」
她匆匆说完,闭上了嘴,小脸依然有些红。
他盯着她,沉默着,一语不发。
这买卖很蠢,她知道。
就算那船籽棉都能顺利织成棉布,她也无法把那么大量的棉布赶在年前全卖出去。她根本不该把所有的现钱都砸在那船棉籽上,她比谁都还要清楚,这单生意,可能会让她落得血本无归的下场。
可一匹棉布能换上三十碗饭,而织就一匹棉布,只需要一个工作天,而在经过这一整年的合作之后,她实在无法看着那些越来越熟悉的农家,像去年那样辛苦的挣扎过冬,更别提她这事若成,受惠的还不只那些农家。
「你打算把那些布卖给谁?」
这问题,正中她的痛脚。
可恶。
她暗咒一声,直视着他,「我还在谈。」
「你还没找到买家?」他眉挑得更高。
「我正在找。」她微微一笑。
「你还没找到买家。」
该死,他的问句变成陈述句了。
温柔放下茶杯,有些赌气的说:「我会找到的。」
他看着她,半晌,才道。
「这批货,你想卖多少?」
她一听,心头猛地一跳,呆了一呆,然后很快回过神来。
眼前这家伙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她那船货,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这是我自己找来的碴,我自己会想办法处理掉。」她坐直了身子,看着他说:「你不需要帮我。」
他又挑眉,才要张嘴,她已举起了手,再开口。
「不过——」她不贪他的钱,但这是生意,所以她正色看着眼前的男人,道:「从我手中出去的布匹,虽然不是全城最好的,但品质绝对不差,如果只是一次买断的生意,我不需要,但你若想做长期的买卖,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她不是笨蛋,可不会因为面子问题,就错失这买卖的机会。
坐在紫檀茶几后的男人,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问。
「你还想继续这买卖?」
她点头,告诉他:「江南织造的棉布既便宜又好,城里有不少大老板收了布,全透过大运河往北送往京里销,江南的棉布在那儿的价格很好,这是可以做的生意,我相信你比我还清楚。可若要做,我想找个可以长期合作的对象。」
他瞅着她,半晌,开口。
「告诉我,如果我不收你这货,你打算怎么做?」
她眼也不眨的吐出四个字。
「认赔杀出。」
他一怔,黑眸微亮,指出:「或许我可以等到你认赔杀出后,再收货。」
「嗯,或许。」她看着他,坦然道:「你也可以等等看。」
他瞅着她,笑了。
那笑,从他嘴角,扩散到黑瞳之中,让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笑声从他胸腔而起,溜出了薄唇,充塞一室。
从没见这男人笑过,真笑过,她一时看傻了眼,一颗心怦然直跳,只能傻看着眼前这男人笑着提笔沾了点墨,从旁抽出一张纸,写下几行字,推过来给她。
她低头一瞧,才发现那是一只合同,而且他非但愿意先给她三成的货钱,最终的交易价格,还比市面上要多了一成。
温柔惊讶的匆匆抬首,只见他看着她说。
「先从一年开始,你若做得好,就依这合同展延。」
说着,他把毛笔递给她。
「这价格,你若觉得没问题,就签吧。」
「为什么?」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还是忍不住问:「我确实有可能得认赔杀出的。」事实上,是极大可能。
「或许,」他黑瞳带笑的看着她,道:「但我不认为我等得到你认赔杀出。」
这是一句称赞。
眼前男人的肯定,不知为何,比手上的价格还让她受用,刹那间整颗心热了起来,不禁也笑开了嘴。
她伸手接过了那支笔,在那一纸合同上,签下了名。
他在她签好那纸合同后,朝她伸出了手。
没有想,她伸出小手,下一刹,只感觉他的大手包覆住她的小手。
「温老板,以后就看你了。」
这一句老板,叫得她更加心花怒放。
「托您的福。」
听到这话,他又笑,可这回那笑,不带半点嘲讽。
止不住的笑意,上了热红的脸,看着他,她无法克制的回以开心的笑。
暖风轻轻,徐来,拂过。
他松开了手,她依依不舍的收回手,可直到她回到家,都能感觉到他大手覆握住她的温暖。
那暖意,裹着心,一直裹着,让她睡着了也将两手交握在心口。
这一季夏,好似一眨眼便过去了。
秋来,又走。
一日醒来,满城已被白雪覆盖。
她的买卖,越做越火,那船棉籽,顺利做成了棉布,中间虽然有些波折,但最后她仍化险为夷,昨日所有的布匹都已上了船,今早顺利北上出货了。
昨夜,她睡了几个月来的第一场好觉,一早起来,明明可以再多睡一点,却莫名的手痒,想做些什么。
她在屋子里晃悠了一阵,看见院子里那垂挂在树上的果子,一时兴起,就摘了一包袱,兴冲冲的请陆义载她进了城。
半年过去,她早已习惯进出当铺,朝奉对她的出 入也早习以为常。
见她掀帘进门,李朝奉立刻上前为她开通往楼上閛门的锁。
她从包袱里掏出两颗橘红色的柿子,递给了他。
「李爷,这柿子你拿着吃,清热、润肺,止咳化痰的。」前阵子他着了风寒,后来虽然好了,却咳个不停,她早上起来看见树梢上的柿子,就顺便带来了。
「温爷,您太客气了,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
「没破费,」她笑了笑,「这我家后院里长的,您别嫌弃就好。」
「既然如此,那李某就厚着脸收下了。」李朝奉收下了柿子,帮她开了门,再重新上锁。
她提着包袱上了楼,穿过那长廊,推开那房门,在那已经开始变得熟悉的罗汉床上见着了那个男人,但今天,他不是一个人。
那房里,还有另外两个人,除了墨离,还有一名女子。
女子不是别人,是迎春阁的花魁,柳如春。
那花魁穿着一件五彩百褶绣花裙,坐在罗汉床上,就在她平常会坐的那地方,手上套着暖手筒,斜倚在几上,看起来莫名怡然自得,窗外的飞雪,衬得那女人美得像天仙一样。
她见状,楞了一楞,莫名有些不知名的什么冒了出来,堵在心口上。
她才推门,门内的三人就停止了对话,同时朝她看来。
她僵站在门边,看着那两男一女,瞬间有些尴尬,慢了半拍,才想起自己应该要敲门,她欲退出门,又觉得这样很怪,慌乱中只能匆匆道。
「呃……抱歉……呃、我……这我家柿子,天冷,挺好吃的,可以清肺止咳,陆义在楼下等我,我先告辞了。」
她扯着笑,边说边慌张的将那包袱搁在桌上,跟着没等人开口,就迅速摆摆手转身离开,那女人将纤纤玉指从暖手筒里抽了出来,好像开口轻声细语的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也没有停下来。
说真的,她连自己说了些什么都不是很清楚。
脑袋里莫名乱烘烘的,就是热。
她快步下了楼,李朝奉奇怪她怎么这么快就下来,她只随便讲了些什么,当他开了锁把门打开,她立刻走了出去,上街后,她发力交换双脚,几乎忍不住跑了起来,然后下一刹,她就整个人失足趴跌在雪中。
雪不深,才下了一晚而已。
她摔得很疼,擦破了手,看着自己掌心上的血,她脑袋这才清醒了一点。
一颗心,仍跳得很快,依然很堵。
像堵了颗大石头那般的堵。
她舔舔干冷的唇,小心的站了起来。
想什么呢?
他和那花魁就只是坐在那儿说话,她不知自己见了为何那么慌张。
她拍掉身上的脏雪,举步往前走。
有什么好慌张的?
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她吸着寒冻的空气,有那么一瞬间,想回头看,却不敢。
她不敢。
只莫名想起,一年前,她也是这样摔跌在雪地里。
因为他,她才知道要去大庙买平安符,才能开始做买卖。
迎春阁是他家开的,她早就知道了。
花魁来找他也很正常,他还帮那花魁吹过笛,救过场呢。
只是不知为何,她这些日子莫名就忘了这件事;只是不知为何,春天时还不堵的事,这会儿堵上了心口;只是不知为何,脑海里全是那男人与天仙一般的花魁隔着小几坐在一起的画面,全是他站在花魁身后,替那花魁在满天桃花中吹笛的景象。
她在飞雪中一步一步往前走,完全忘了陆义的存在,直到陆义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才回过神来。
「你要去哪?」
她呆看着那男人粗犷的脸、紧蹙的眉,眨了眨眼,这才惊觉雪不知何时下得好大,才发现自己在雪中走了好远好远,难怪这牛脾气会伸手抓她。
她冷到不行,手脸都冻得发僵。
「抱、抱歉……我……有点……我不知道……」
陆义浓眉拧得更紧,松开抓着她的手,张嘴再开金口。
「回去吧。」
她一边发抖,一边点头,顺从他的指示上了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