淽潇醒了,清醒时,守在床边的人是妈妈和叔叔。
望着妈妈樵悴的面容,她心生歉意,瑀希的话在耳边响起。
她同意,妈妈不是圣人,她在面对自己同时,必须一再面对曾经犯下的错误,可是爱情无过,错的只是当下的选择。
认真说来,最大的受害者是姐姐和叔叔,妈妈就算为了叔叔加倍补偿大姐和艾艾,又有什么不对?
心宽了,恨就淡了,看着满怀歉意的妈妈,她轻声说:“妈妈,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引出戴母无数感慨,她握住淽潇的手,凝声道:“那天你说,你无法再强迫自己把我当成亲生母亲。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认我了。”
“我气疯了,胡言乱语,对不起。”
戴母摇头,紧据双唇,倔强地不肯掉泪。淽潇看着她笑了,她和妈妈还真像。她转头对叔叔说:“叔叔,让艾艾和孙易安在一起吧,相爱的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很痛苦的,我理解那种感受。”
在突然间发觉她与瑀希的距离是五百万光年时,她瞬地明白,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自己得不到幸福,难道就不允许别人幸福?她不想做坏人了,阻碍别人也帮助不了自己的人生。
叔叔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轻轻摸着她的头发,眼底满满的感动与怜惜,因为她的体谅与理解,也因为她的放下与妥协。
戴母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对不起。”这话终于出口,女儿躺在床上一个月,每天,她都想在潇潇清醒时,对她说这一句。
淽潇摇头,回答:“是生我的爸爸对不起你。”
所以妈妈忧心、愤怒,这样的情绪无从发泄,只能以严厉教养对待她,小时候不懂,一场车祸后明白了。世间上每个人都有无奈,她有她的、妈妈有妈妈的,便是温和纯善的叔叔又何尝没有?
“好孩子,你心里明白更好。”戴立洋拍拍她的肩。
淽潇着叔叔轻轻一笑,她知道他是好人,从来都知道,反手握住他动手,她低声说:“叔叔,艾艾的肚子里有易安的孩子,你让他们尽快办婚礼吧,肚子大了穿婚纱不好看,艾艾最爱漂亮了。”
她必须尽早把这件事说破,万一戴淽艾晓得她醒来,脑袋一昏,真去把孩子拿掉就来不及了。
但是戴立洋闻言,脸色变换,他向妻子投去一眼。妻子低头羞愧,他这才明白潇潇受多大委屈。咬牙,他对淽潇说:“放心,这件事有叔叔替你作主。”
她想,叔叔误会自己的意思了,摇头,潇潇解释:“感情这种事没有谁可以为谁做主,艾艾和孙易安恐怕也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是我太冲动、害了自己,与旁人无关。何况就算孙易安回心转意、想与我和好,我也不要他了,我值得更好的男人,对不?叔叔。”
可戴立洋摇头,不相信她的话,认定她在强撑。“你好好休养,什么都别多想,公司那边我帮你辞了,叔叔还养得起你。”
看着他的神情,淽潇苦笑,知道等他回去后,戴淽艾肯定要挨上一顿。
淽潇轻叹道:“叔叔,当年你可以原谅妈妈、接纳我这个意外,为什么现在不能成全艾艾和孙易安?
孩子无辜,对吧?当时你一定是这样想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接纳艾艾肚子里的宝宝?
“叔叔,我想抱外甥了,难道你不想抱孙子吗?你别对艾艾生气,我相信经过这次意外,她肯定知道错了,往后她想起这段感情得来不易,会更加珍惜的。”她看一眼妈妈,未竟的话是——就像妈妈对你这样。
戴立洋叹气,理解她想表达的,俯下身搂搂淽潇,回答,“潇潇,你是叔叔的骄傲。”
“叔叔也是潇潇的光荣。”
抬眼,她看见叔叔眼底的泪光,淽潇笑着转移话题,不想再纠结同样的伤心。
“叔叔,记不记得你和妈结婚时穿的那套白色燕尾服?”她看过婚纱照。
“记得,我压箱底收着呢。”
“帅极了。等我结婚时,你可不可以穿着那套燕尾服牵我走红毯?”
“可以,但前提是——我得减肥才行。”
“以后有空,我陪你去爬山。”
戴母看着他们,心底感慨万千,当年做错的是她,受苦的却是这对父女,她凭什么啊,凭什么把怒气发泄在女儿身上?她开始明明是为她好的……
喟然,是那男人欠了她,这笔帐不该是潇潇来还。
“叔叔、妈妈,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把精神养得好好的,晚上想喝妈妈炖的乌骨鸡汤,我嘴馋了。”
“不行,刚醒来肠胃里面没东西,不能吃这么油腻,我给你做地瓜稀饭。”她直觉地露出严母本色,拒绝淽潇的无理要求。
“厚,叔叔、你看妈啦,她偏心!”
她突如其来的撒娇,让妈妈和戴立洋措手不及,两人面面相觑,他们家潇潇……是不做这种事的啊?
见状,湛潇顿住,很奇怪吗?唉,看来还得多练练才行,她可以不当鬼,但不能失去当鬼时期的撒娇技能。当女人不会这个挺吃亏。
就见叔叔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回答,“好好好,别生气,你妈妈说的对,就喝三天稀饭,你肠胃适应了,马上让妈妈给你做梅干扣肉。”
戴母笑着,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她需要时间来学习,如何对潇潇和颜悦色。明明是乌骨鸡怎么会变成梅干扣肉?看来她的撒娇真的把叔叔给吓坏了。没关系,再接再厉。
“梅干扣肉是叔叔喜欢的吧,那么油!是谁说要减肥的?把丑话摆在前面哦,叔叔不穿燕尾服、我就不嫁。”淽潇笑道。
戴立洋明白了,她这是想让大家好过,想把艾艾和孙易安的事冷处理,他叹气,这时候还这样替人着想吗?艾艾怎么就不能像潇潇这么懂事?
“好孩子。”他紧了紧淽潇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淽潇的再三催促后,他们终于离开病房。
病房里安静下来,不装可爱了,她侧过身看向窗外。
天有点阴,厚厚的云层密布,快下雨了吧,瑀希在医院里吗?已经开始上班了吧,是不是从今天起,他和张钰湘的恋情正式开幕?
昨天她太伤心,闭眼、睁眼,来到那个作画的凉亭间,那里是他们经常待的地方,风微凉的下午,他们有聊不完的话题,她靠在他身上说着撒娇的话,她说:“我以前觉得这样讲话很蠢。”
他问:“现在呢?”
她笑着回答,“现在觉得女人不会这样说话,很蠢。”
他大笑。
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她在那里哭了一夜。
明知道没道理,明晓得两人之间有横跨不了的距离,明明就能够理解,他们之间的友谊只是人和鬼魂之间的一小段孽缘,成不“大结局,明明……明明都知道的事情,她还是酸了心、酸了眼,酸了所有情绪。
闭上眼睛,泪水坠跌,枕畔间出现两点水痕。
“不甘心却还要假装豁达,很辛苦,对吗?”
一个讽刺的声音传来,淽潇张开眼睛、望向声源。
房门口站着一个很帅的男人,有多帅?和罗志祥等级差不多的那种。
他很高,虽然墨镜占据他大半张脸,还是看得出来他不是普通路人,是气势上的差别吧,他有大明星的感觉。
淽潇没说话,只是看着斜倚墙边的男人,她怀疑,这样的男人出现同时,身边怎么没有围着一群尖叫的小女生。
两人都沉默、都在打量彼此,静默的气氛中,带着几分尴尬。
半晌,淽潇率先投降。“你是谁?”
他没回答,而是走到她床边,拿下眼镜。淽潇看清楚了,他有一双和自己很相似的眼睛,浓眉长睫、大大的桃花眼下面有让人羡慕的卧蚕。
除了眼睛,他还有一个和她很像的鼻子,一张与她七成相似的脸,那样一张脸在她身上很恰当,可是放在一个大男人头上,就太对不起广大女性同胞了,如果他是演员,肯定没有女人敢和他对戏。
“你还没有回答我。”他终于开口。
“回答你什么?”不是她先问他是谁的吗?
不过她是视觉型动物,面对这样的好看男人,她无法产生恶感。
“不甘心却还要装得豁达,为什么?因为寄人篱下?”
哦……是这句啊!她摇摇头,认真回答,“不甘心是有的,但绝对不是装豁达,而是因为看开也想清楚了,我不想强留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那是制造对方以及自己的痛苦,与其如此,不如给彼此留下一个好印象,那句话是怎么讲的……哦,好聚好散。”
当一个月的鬼,她发觉自己不再那样尖锐,也许是在天使身边待太久,心变得柔软,也许是她已经没有需要锐刺、时刻自我保护的环境。
“即使抢走他的是你有一半血缘的妹妹?”
“不是戴淽艾也会是别人,有差别吗?他终究是要走到别人身边。”
“这话是违心之论!”他的口气很绝对。
淽潇不自觉笑了,他是个比她更主观的人。“我只在对自己有益的情况下才会言不由衷,请问,对你说谎,我有什么好处可拿?”
“你说谎,因为要防备我。”
淽潇摇头,否决他的论调。“知不知道,女人对上你道张脸,别说防备,就是免疫力也都没有了。”
她的话逗出他的笑容,他终于松开肩膀,也松下戒备。
眼见他的态度轻松,淽潇这才拉回正题。
“不是我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一个男人会调查女人的事,多数原因是看上眼了,你知道我的家庭状况、知道我妹妹抢走我的男友……不会吧,我莫名其妙就被一个美到淋漓尽致的男人给偷偷爱慕了?”
他忍俊不住地再度大笑,征信社给的资料没错,她果然是个聪明女孩。
“美到淋漓尽致?你是在称赞自己,还是在称赞我?”
“什么?”淽潇一下子没听懂对方的意思。
“难道不觉得我们两个人的脸很像?”
“所以呢?你的脸是偷我的照片去整型医院做出来?”
他想严肃的,但是她总有本事惹得他失笑。摇摇头,他刻意板起脸回答,“导致我们相像的原因,不是因为医学科技,而是因为遗传基因。”
他的回话,让淽潇的心鼓噪起来,定定看着他的脸、害怕起他的答案。
然而答案并不会因为她的害怕而不出现,果然下一刻谜底揭晓,他说:“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陆启为离世后,他雇了征信社调查这个异母妹妹。
为什么这样做他也不明白,也许是因为孤单,也许是因为想知道,另一个“自己”是怎样长大的?她比自己幸运、还是比自己悲哀?她长得怎样?过得如何?这个无聊的欲望,促成了他的举动。
淽潇对着他摇摇头。“这是个不好笑的笑话。”
他对着淽潇点点头。“这是个不好笑的实话。”
他的态度很郑重,郑重到她无法怀疑,只能倒抽气,嘴角微抽,这种消息对刚醒来的车祸患者太刺激,万——口气没吸好又昏过去,算不算医疗纠纷?
看着她傻气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做对了,他喜欢这个有趣的妹妹。“你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吗?”
她摇头。那是妈妈和叔叔的痛,是他们全家人的禁忌,她的存在已经是个污点,妈妈不可能拿一整瓶墨汁来污染他们的和乐家庭。
“他叫做陆启为,是个会作词作曲的才华型歌手,曾为许多知名歌星写歌,作了很多脍炙人口的曲子。”
“他人呢?”事实上,她更想问的是“他不知道我住院吗?他为什么不来看我?”或者问“他是不是来过了,我却不知道?”。
她才不想哭,可是眼眶自己翻红,眼泪自己坠落,她不想承认,可是她真的很想见见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他死了,几个月前死于肝癌。他抽烟喝酒、日夜颠倒,他滥交、吸毒,他身上有所有电视广告里的坏习惯。”
拉过椅子、他坐到她床边,心疼看着自己的异母妹妹,他有她完整的资料。
从小到大、从幼稚园到出社会,她是个很会念书、也很骄傲的女生,资料里的她很喜欢争取第一。
邻居说:“没见过那么好的女孩子,不知道她妈妈怎么会那么讨厌她,只偏心姐姐妹妹。”
曾经在她家里帮佣的大婶说:“如果她是我的女儿,我一定宠死了、光荣死了,谁知道……唉,缘分啦,她就是少了妈妈的眼缘。”
邻居帮佣不知道的原因,他是清楚的,因为她是薛珊珊生命中的污点,所以不被接纳。而同样的事也在自己身上发生,只不过,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是外祖父和外祖母,不是他的妈妈,妈妈把所有的爱和关注给了他,她没有再婚、没有把自己的快乐看得比他重要。
只是妈妈去世前,对他说:“你爸爸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
妈妈无悔,他却无法不恨,而疼爱妈妈的外祖父、外祖母更是连同他一起恨下去,因为陆启为毁了妈妈三年,自己却毁了妈妈近二十年,她这辈子因为两个男人,没有过一天好日子。
没有任何孩子应该在被恨的环境下长大,但他被恨了,而戴淽潇也被恨,不过她比自己更可怜,因为恨她的那个竟是生下她的那个人。
“你见过他吗?”淽潇问。
“见过。”
“他是重男轻女的传统男人吧。”
扬眉,他不理解她的思维。
“因为他对你好,对我不好,他从没想过见我一面。”噘起嘴,拉高棉被,她把自己埋在被子底下,瓮声瓮气说:“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我每天都盼望着他来看我,我想把一叠厚厚的奖状送给他,想告诉他我有多乖。”
她期待在他身上得到赞美,期待得到亲人的认同。
“然后呢?希望他能把你带在身边照顾?别傻了,他不是那种男人。”
她知道的,否则妈妈怎么会!口声声说他不负责任,只是谁规定,得不到父爱的孩子不能作白日梦?
看着埋在棉被底下的她,他摇头苦笑。
因为血缘吗?还是因为基因太强势,他们有相似的五官,有相同的好胜与骄傲,都曾经为了得到亲人的关注而讨好巴结,却又同样是别人眼中的污点,在这么相似的际遇之外,他们也同样会在心闷时,把自已埋在棉被底下……
有亲人的感觉真好。
浅哂,他试图宽慰她的心。“我只见过他一面,那次他被检查出肝癌末期,他写一封忏悔信给我,希望我能见他。”
拉下棉被,她认真听他的话。“然后呢?”
“我到他家里见他,他正在打包、准备进医院接受治疗。他告诉我,我有一个妹妹,叫做戴淽潇,他希望我能够照顾你。”
“你答应他,所以你来?”
不,他并没有答应陆启为,甚至嘲笑他有什么资格站在他面前,那次的见面不欢而散,他怒指他不是男人,痛骂他不负责任,他说:“我宁愿你没有生下我,那么我妈的一生就不会葬送在你手里。”
他狂飙一顿,把多年藏在心底的不满尽数发泄,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满足了,但,并不,每天、每个晚上,总会有某一刻,他想起他蜡黄枯槁的脸,想起他脸上的悔恨。
然后他找征信社调查淽潇,先是一张和自己酷似的脸吸引他的注意力,再来是她的经历、邻居大婶的话,让他觉得两人竟然是这样亲近,直到现在,直到他们的交谈……他决定,要当一回好哥哥。
他没有回答淽潇的问题,她却当他默认。“你不必放在心上的,我已经大到能够照顾自己。”
“所以呢?出院后你要回家,继续当你妈妈眼底的污点,继续面对伤害你的妹妹?你不要傻气,刚才的温情不过是因为你刚从昏迷中清醒,你不会天真地相信,经历过这次,你和你妈妈之间的关系会大跃进?”
他问得她无言。她并不天真,她同意自己是妈妈心底揭不去的伤疤,因为她的存在,叔叔的家人对妈妈很不好,每次回婆家,妈妈不得不伏低做小,这些转嫁的怒气,不得不发在自己身上。
“如果我是你,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妈妈,我都不会选择住在家里。”
“我知道。”瑀希也给过相同的建议,有的时候,距离可美化关系。
所以她会搬出去,只是这冋要住到哪里?
外婆家?摇头,她都不想制造妈妈的困扰,怎么能制造瑀希的困扰?何况没有哪个女朋友乐意听到男友和一个年轻女子住在一起。
他看清她面上的忧郁,扬起帅到极点的微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搬过来,我家里少一个妹妹。”
回望对方,淽潇说不出自己的心情,却也是被他的笑容感染,跟着笑了。
等待多年,她没等来爸爸却等出一个哥哥,没有太大的犹豫,她同意这个提议。
“尤其是一个这么漂亮的妹妹?”扬起嘴角,她接下他的话。
他同意她的说法,点点头,又冲着她发送迷人笑容。“我期待有人等我回家。”
他的笑,让她看见巨星丰采,这样的男人不去当“都教授”、掳获全亚洲女人的心,太可惜。
“我不光可以等你回家,我还有相当棒的厨艺。”她握起拳头朝他,这才发现自己瘦了多少,唉,人不能只靠营养针过活。
“我想,我们会处得很好。”他抚上她的头,他喜欢这个妹妹,并且有越来越喜欢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