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宋记药铺”是汴京梁门大街上祖传三代的中药铺子,规模原本不小,方圆百里就数他们这家药铺子最知名。
不过,俗谚总是多少有几分道理——“富不过三代”这话放在“宋记药铺”,正是最佳写照。
“宋记药铺”交到了宋万利这代,因为贪着美食变卖了不少家产,加上几个儿子全都好吃懒做,中药铺子营收自然大不如前。不过,凭借着祖先余荫,宋家还是过着不愁吃穿的日子。
如同祖传下来的大屋,檐上的雕刻、屋内的画梁或许稍有衰颓之势,但大户人家的气派总还是要维持的;更别提宋万利因为嘴刁,这十年来,府里长年聘着一个京城大官都急欲挖角的神厨郭陀。
光是邀请神厨郭陀掌厨这十年来所花用的银两,便让宋万利卖了一排祖厝,好满足口腹之欲。管帐先生对此早有意见,唯独宋万利对此事仍是固执,任凭旁人劝说也总不辞退郭陀。
这一日,平时锅铲刀砧声不断的灶房,除了飘出淡淡糖香之外,还传来宋万利和唯一庶出女儿宋隐儿的对阵叫嚣。
仆人们为了避难,纷纷闪躲,可个个全都拉长耳朵,没打算漏听一丁点细节。
这宋隐儿是宋万利酒后乱性和府内奴婢生下的孩子,自小便在灶房里长大,没享过一点宋家小姐的福利,什么灶房里该做的杂役,她没一样少做过。
只不过,这宋隐儿手巧、舌头灵敏,十岁时便被郭陀收为徒儿,虽然年方二十,却已经以点心享誉汴京。
府里底下人都喜欢个性开朗、笑起来像花儿盛开的宋隐儿,可他们总归是下人,主子的事情,总不能多加置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隐儿受委屈……
“老娘不嫁!”宋隐儿手里大刀往灶台上重重一搁,一对藏星带月的亮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爹。
“妳造反了,敢在妳爹面前称老娘!”宋万利气急败坏地指着她的鼻子嚷叫道:“妳的脑子是被灶火给熏胡涂了吗?拓跋部落是西夏国最大的中药商,咱们这种老百姓捧着银子想买他们的大黄、枸杞,还得排队呢!若不是他们家卜卦看中妳的八字,说是能旺家兴族,妳以为妳有这种福分嫁到那里……”
“我脑子有病才会想嫁到那里!西夏与我连番征战,杀我人民无数,我不嫁!我郭陀师父的妻子就是在边界被西夏士兵所杀害的,此仇不报,我都不算徒儿了,你还想把我嫁到那里,是想要我亲手杀夫吗?”宋隐儿平时总带笑的唇角,如今紧抿到连唇瓣都颤抖。
“这事由得了妳吗?妳是我宋家女儿,在家就该从父。”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几时当我是宋家女儿?我如果是宋家女儿,会和我娘住在那间刮风漏雨都要倒霉的破木屋?”宋隐儿忿忿地说道,红嫩小脸被气成惨白。
“我这也是为了妳们母女好,妳那大妈善妒,妳们母女若进了我那院落,反倒被欺压,不如……”宋万利圆脸胀成通红地说道。
“是啊,待在这灶房,替你做牛做马。等到有利可图,就想把我用个好价钱卖到西夏。”宋隐儿双手插腰,不客气地说道。
“反了!妳那是什么语气!”宋万利大怒,一步向前就想甩她一耳刮。
宋隐儿反掌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小小手掌因为长年劳动反倒较之宋万利更加有力气。
宋万利挣脱不开,粗短脖子一扭,对着灶房外大叫了起来——
“来人啊!把这刁儿给我……”
“逐出家门是吗?正好啊,城里不知有多少人捧银两等着我上门当厨娘。”宋隐儿一挑眉,甩开他的手,走到石制大灶边,手一撑便坐上灶台,双腿一盘,冷笑地看着他。
“妳、妳、妳……”宋万利脸部一阵扭曲,继而双唇一抿。“妳想离开也要看看妳娘有没有力气跟着妳去。她压抑心痛的那味药,只有我懂得配,她若离开我宋家就是死路一条。”
宋隐儿的指尖刺入手掌之中,冷眸看着这个只把她和她娘当成筹码的人,强迫自己不露一丝情绪。
宋万利被她那对眸子盯得头皮发麻,自己缓声说道:“妳若是乖乖地嫁到西夏拓跋家,我就把妳娘的那帖药方当嫁妆送给妳……”
“老娘不稀罕。”宋隐儿神色一凛,声音像腊月雪,凛冻得不带一丝暖意。“你不帮我娘配药也无所谓,你若逼死我娘,我也不会独活。我们母女就阴魂不散地跟在你身边,等你到阴间一同团圆。总之,老娘不嫁!”
宋隐儿跳下大灶,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灶房。
“妳……妳这个不肖女!”宋万利气呼呼地跟在她身后叫嚣道。
宋隐儿走到大树前,三、两下便攀爬上了那棵百年大树。
“上梁不正下梁歪,懂药理的人是你,对我娘见死不救的人是你;有你这种不肖的爹,就会有我这种不肖女。”宋隐儿抱着双膝窝在树干上,眼儿一闭什么事也不想管了。
“总之,拓跋部落就是要娶人!妳如果不去,我就打断妳的狗腿、让妳娘没药吃、让妳后悔终生……”
宋万利又在树下咒骂了好一会儿,说了些就算是扛着她的尸体,也要把她嫁出门的话,之后才忿忿地踢了两下树干转身离开。
宋隐儿苹果般红润的脸庞此时已全失了血色,方才在灶房里做出洁白如雪、入口即化的白糕点心的开心,此时早已烟消云散。
她多希望自己生在中、下户之家,因为在那般家庭里重女反倒重于生男。
因为女子可以从事的娱侍行业,如身边人、本事人、针线人、厨娘等等,个个都可以替家里挣得银两。而厨娘地位虽然低,却是极为吃香的工作,因为唯有大户之家才请得起厨娘,待遇自然也非一般。
“可恶!”宋隐儿大声对着天空一吼。“我就不信什么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就要远离这一切,拚一番事业出来让所有人瞧瞧!”
“又和妳爹闹翻了?”郭陀躺在大树最上层,懒洋洋地扔下一句。
“师父,他们欺人太甚!”宋隐儿抬头看着那头银发,所有怨气在瞬间倾巢而出。“说什么媒婆看到我的生辰八字惊为天人,说什么这种时辰生的女子,整个大宋才得三个,拓跋家全都要娶回去。连看都没看过我,就先送来聘礼一箱,这分明有问题,老娘肯嫁才有鬼!”
“听来确实诡怪。不过,西夏那些猪狗不如的人渣事事重卜筮,听说还有什么魔族存在,想想也没什么好讶异的。况且,当地富豪就算一夫十妻也是常有之事。”郭陀说道。
“一夫十妻?”宋隐儿一口气梗在喉咙,一张水灵灵小脸霎时胀成通红。“我还以为爹和我哥哥们的风流嘴脸,已经够让人作呕了。”
“妳若真嫁得好,对妳娘也是件好事。只是,嫁给西夏人却是万万不可!”郭陀妻子当年因为返回位于宋与西夏边境探亲却被西夏士兵杀死,他恨不得能吃西夏人的肉、喝西夏人的血。
“没错,谁要嫁西夏蛮子!况且,凭着师父教给我的好手艺,我到哪里不能养活我娘?”宋隐儿咬着牙根,咬到发痛。“卑鄙的是我爹,硬是扣住我娘药方……”
她的声音一顿,圆眸乍亮。
“有主意了?”郭陀看着这个跟了他十年,聪慧与耐苦能力都非常人的徒儿。
“正是。”宋隐儿朝师父招招手。
郭陀跳到宋隐儿身边,听她说着接下来的计划。
宋隐儿压低声音,却是越说越兴奋,娇俏眉眼意气风发的模样,总算又是平时爱笑爱闹的她了。
“凡事要小心。”郭陀拍拍她的肩膀,当她是孙子一样疼爱。
“我会小心,而且会努力挣足银两,就等师父到西夏与宋的边境跟我会合。”宋隐儿也拍拍师父肩膀。
“一言为定。等我结束完妳爹这边的合约,我就去找妳,顺便再去替我那薄命的老婆子扫扫墓,最好还能斩杀几个西夏蛮子替她报仇。”郭陀大声道。
“打勾勾。”宋隐儿伸手和师父勾小指。
郭陀看着她露齿而笑的模样,心头却突然闪过一阵不好的预感。
“师父干么皱眉头?”宋隐儿奇怪地看着他。
“以后没人可以让我吆来喝去了,老子当然要皱眉。”郭陀拍拍她的头,决定明日要到庙里去为这小娃儿求个平安符。
西夏之行路途迢迢,凡事毕竟小心为上啊!
三日后——
月明星稀的夜里,宋隐儿拎着红色灯笼,带着下午刚蒸好的白糕到舞坊里找她的儿时好友李玉娘。
她绕过朱家桥、走过牛行街,分神听完几名路人站在泰山庙前绘声绘影地诉说着,方才有名域外人救活了一名被马踢中的孩儿等神奇之事后,宋隐儿才心满意足地弯进一条长满草丛的快捷方式。
只是她才走了两步,头皮便发麻了。平日惯有的虫鸣蛙叫,今夜不知何故竟都是静寂了。只有风吹过草丛的啸啸之声,呼呼作响,让人不由得提心吊胆地往幽深草丛里多看了几眼。
宋隐儿正想加快步脚步离开,却听到十步外一处石亭里传来痛苦的喘息声。
“谁在那里?”宋隐儿仗着自己跟师父习过几年武艺,拎着灯笼上前问道。
“滚开……”石亭里传来男声的斥喝。
宋隐儿原不该多管闲事,但她听出那声音里的痛苦。
“你不舒服吗?”她又走了几步,瞇着眼往石亭看去,只隐约看见有个高大男子跪倒在里头。
“走开……”对方的痛苦声音突然中断,像被人掐住喉咙似地。
宋隐儿一个箭步上前,就想冲进石亭里,但亭外忽而扬起一阵恶风,她被吹得连连后退两步。
宋隐儿皱起眉,提高手里灯笼想看清楚里头情况。
啪,她手里的灯笼在瞬间被吹熄。
宋隐儿愣住,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呕……”亭内传来呕吐声音。
“你生病了吗?”宋隐儿闻到一股血腥味,正想再踏上石阶时,又是一道怪风吹来,吹得她睁不开眼。
这下子,她真的只敢站在原地不动了。只是……
如果里头真是妖鬼魍魉,她也就认了;万一要是因此少救一条人命,那她可是会责怪自己终生的。
“你住得远吗?需要帮你叫家人过来吗?”她问。
“滚……”
男人声音干瘪得像没了力气。
宋隐儿猜想这人或者病重、或者正呕血,但对方既然三番两次拒绝她的帮忙,她也不想多事。
“我这里有些白糕,你若愿意就吃一些养养体力吧!”宋隐儿摸黑在亭子外的台阶上打开食盒,一股麦糖甜香随之飘散于空气间。
她随手折了片叶子包住白糕,清楚听见对方咽了一大口口水的声音。
宋隐儿一挑眉,决定这人既然对她的点心还有兴趣,代表还有食欲,病情应当还不至于太严重。
“这是……大白糕?”男声说道。
“咦,你是识货人呢!”宋隐儿讶异地睁大眼,笑着说道:“这大白糕是用上好糯米加上白糖及油脂、蜜饯,经过三捶、三筛做出来的。不是我吹牛!整个城里就数我做的这大白糕最美味,软绵甜蜜……”
突然间,亭里飞出一样东西,恰恰扔到宋隐儿脚边。
“拿去。”他说。
宋隐儿拾起东西放在手里,就着隐约月光,看了一眼。
天啊!这一锭银子可以买下二、三十个白糕了。
这人出手如此阔绰,她要不就是碰上怪人,要不就是乡里奇谈间那些把树叶、冥纸化成银两来骗人的狐狸鬼魅。
宋隐儿心里有些害怕,但还是把手里银子握得紧紧的。管他明天会不会变成树叶、冥纸,至少她现在看到的银两挺真实的。
她快手把银两收到腰间荷包,好奇的眼却再度往男子高大身躯瞄去——
他正痛得在地上打滚。
“你当真不要紧吗?”宋隐儿天性鸡婆,实在没法子置之不理。
毕竟,她的荷包里装着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银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