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襄依走进客厅,看到妹妹在,肩头开始颤抖。
襄知皱起眉,审视那张绝美的脸;襄依垂着头走过去,啪地一声挨着她坐下。“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倒霉的一天。”襄依说到后来声音都有点抖了。
襄知没开口。襄依很自动地全报上来:“那个姓杨的,今天把我约出去,说了一堆有的没有的。什么有时候命运是人无法控制的,感觉变了就是变了。什么希望我不会太难过,希望命运也能带给我那个人……”说着哇一声哭了出来。
襄知眉蹙得更紧了。襄依继续说:“为什么又是这样?我已经很小心了呀!我二十七年又不是白混的,现在不会轻易喜欢人,挑好久才挑好,希望他跟以前那些见异思迁的烂男人不一样,为什么又让我碰上?”
说着眼泪又掉下来。襄依是无论怎么哭都很漂亮的那种幸运女人,雨后梨花还不足以形容,因为那仍有种憔悴感,但她是被水洗涤过的宝石,晶亮晶亮的。
“……他当初追我追得那么勤,打败众帅哥好不容易才追到我的,为什么还是会变心?”
一双美得让人心疼的大眼直直瞅着襄知,好像妹妹可以解谜,解了就万事OK。
襄知终于回答:“你不是白雪公主。”
从小跟妹妹沟通惯了,襄依是她最好的翻译官,通常可以准确诠释。“你是说我不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所以碰到一个更美的他就走人?可是我怎么知道他会这样!他当初追得那么诚恳,任谁都会感动啊!我又怎么能例外?”
“你是美女。”
襄依没有马上懂,顿一下才明白过来。
襄知是说姓杨的当初会追她就是因为她美,对她的美丽动心,那现在会对别的美女动心也是同样的道理,根本就在意料之中。
“那……那我该怎么办?美又不是我的错!如果我吸引到的都是喜欢美女的,那难道我该想办法变丑?世上谁想变丑啊!”
襄知看她一眼,襄依懂了。“我知道,你是不在乎自己看起来怎么样,看你都二十五了,虽然瘦了下来,却还老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但我不行啊!要我丑不拉几地出门,我才不要!”
襄知耸肩,表示那就没办法了,美女诱花男,惨事将不断。
襄依眼泪掉得更凶。“人家也不想这样……”
襄知叹口气,一手伸过来环住姊姊肩头。
从小襄知便是襄依的定心九,话说不上几句且不是安慰的话,有时还犀利得让人无法逃避现实;但因为都是实话,听了反而有种奇怪的安心作用,比什么空洞的客套话踏实多了。
襄依哭累了就靠在妹妹肩头擤鼻涕,也只有在妹妹面前她才能完全放开,不用再顾忌什么形象。
擦完脸,襄依说:“下次我绝对、绝对要找一个眼睛只看得到我的男人。”襄知摇头,像是在说:如果爱情是用眼睛看的,绝对谈不长久。
襄依幽幽地叹息。“杨越豪对我多好啊!说我是他认识的女人中最有才华的;说愈相处就愈知道我的特别;还说现代生活大家都忙,不能朝朝暮暮的话,起码要天长地久……如果他不是真的爱我,为什么还说得出这样的话 ?”
襄知眼中闪过冷光。
“如果连杨越豪都不行,那我到底该怎么看人?也许学你变身算了,从此清心寡欲。”
“你不必。”
襄依睨了妹妹一眼。“是啦,我做不到!我的基因没有你怪,先是一直胖到高中,然后奇迹似地瘦下来;好不容易回复成小美女,你却故意打扮成男生。真不懂是你身体有问题,还是脑袋有问题。”
襄知只是微笑。
家人对妹妹说话都小心翼翼,怕剌激到她,只有襄依敢逗她,因为她相信妹妹没那么脆弱易碎。
妹妹比她强,她从小就这么认定,也一直这么希望。
“派克屋”这间咖啡店虽小,却是方圆数里内最受欢迎的聚会场所,因为老板派克坚持最高品质、小农生产的咖啡豆,也因为此店特殊的风格与定位。店内布置有如艺廊兼书店,墙上的画来自于本地画家,大大标示着任何画家都可以申请日期轮流展示,也随你标价出售,本店分文不取。
架上的书籍种类及数量都可比真正的书店,新旧都有,任你在店内免费阅读,也可以用自己的书来交换、借阅回家。周末时店里安排Open Mic、小剧场、新书发表、艺术座谈,推陈出新,所以“派克屋”是个汲取灵感的好地方。
牧洛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多看了邻桌独坐的女孩一眼。他在杂志社几年下来看多了明星名模,眼睛不知是被养刁了还是弹性疲乏,再美的也是过目即忘。
这个女孩有点奇怪。顶多1一十的年纪,却打扮得极其用心,可以说是精雕细琢,从发型、化妆到衣着都搭配得完美无缺,但是她的眼神清澈智慧,表情则近乎冷漠。这是怎样的一个组合?
会觉得她眼神特别,是因为她一感受到他的注视,立即相迎,定定看了他好半晌才移开。
很少有女孩子能跟他四目相交那么久的,即便男人也是一样。常有人告诉他,说他的眼神太犀利,让人招架不住。
那么在意自己外表的女孩,怎么会有那么自信无惧的眼神?
他忘了桌上的咖啡,视线不住往那女孩飘去,很快便发现自己不是唯一密切注意那女孩的人。
那女孩另一边的桌子坐着一个相当帅气的男人,年轻新贵的派头,身上行头不菲,此时轻啜咖啡,眼睛紧盯着那女孩。女孩并没有回视那虎视眈眈的男人,牧洛亭很没理由地自觉优越起来。
“小姐,很难相信你会自己一个人来喝咖啡。”那男人笑盈盈地说,“我可以坐过来吗?”
女孩漫不经心地瞥了那男人一眼,轻轻摇头又转开眼去。
那男人蹙起眉,好像对受到这样的待遇很不习惯,把咖啡放回桌上。“小姐,你还好吗?脸色不大好喔。”
那女孩脸色根本没什么问题,这只是一种破冰手法,既让对方感觉被关心,又可使女孩子担心自己看起来真的不对劲。
只要是女生,没有一个不担心自己的外表如何,眼前这个既然打扮得这么讲究,牧洛亭等着看她的反应。
没有。该发生的没有发生,她这次甚至连瞥视一下都没,倒是嘴角若有似无
地隐隐一挑,挑出一抹淡笑,淡到没人敢确定是否真的有。
这一淡笑比没反应更糟,像是在暗示这男人的话太低阶,让美人半同情地抿嘴失笑。
一言一笑之间,高下立分。美女完全不把帅哥放在眼里,连板脸拒绝或假装无视都嫌麻烦。
因为这两人都长得好看,四周的人于是自动关心起他们的动静,这是从古至今颠扑不破的金律,爱看美的事物是人的天性啊。
所以这一过招,所有人都看得分明。爱看美的事物既是天性,这女孩为何偏偏不甩那帅哥?大家心里都在奇怪。
牧洛亭心中的好奇益发强烈,没注意到有人往自己看来。
他刚好坐在女孩的另一边,与那两人连成一线,在旁人眼中就是两型男夹一亲女,养眼之余,戏剧效果也十足。
有人已经开始在忖度牧洛亭是否也会有所动作了。牧洛亭意识到这一点,嘴角差点忍不住笑意。
另一头的男人则脸色阴晴不定,半是诧异,半是屈辱,想是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藐视过,简直不知该怎么走下一步。
还在忖度间,人家小姐已经起身,准备走人了。
那男人像是想叫住她,但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情场高手,不会再给她折损他男
性自尊的机会;就见他不慌不忙起身,跟在女孩身后十几步,付了帐走出去,显然是想另辟战场。
众人惋惜着下一幕好戏看不到,牧洛亭往后靠向椅背,深思着愈来愈多的奇怪之处。
女孩分明是要吊那男人的胃口。
不是欲拒还迎。这妆点得美极的女孩似确定那男人绝不甘心就此放弃,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博佳人一回眸,不管他是真的被勾起兴趣还是为自尊要扳回一城。总之那一笑之间,纠缠已定。
但牧洛亭奇怪的不是女孩的手段,而是那双大眼中的镇定;她一点也不像中意那种男人的女孩,为什么还要跟那男人纠缠?
看起来那么年轻,眼神却那么镇定沉稳……
“洛亭,你手机。”派克走过来收拾隔壁那两桌的咖啡杯盘,唤醒沉思中的牧洛亭。
派克是很少见的那种老板,事必躬亲且体贴人微,明明是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心肠却很豆腐。
牧洛亭接起。“会议有问题?”
“总编,优主播不肯接受访问。”
“是吗?”牧洛亭不甚在意,“那找下一个。”
“优主播就这样不要了吗?”资深特助冬湘宜对他的行事虽然见怪不怪了,还是忍不住要问。优年是TTV台当红的新闻女主播,要脸有脸,要收视有收视,牧大却像在说个小记者一样无关紧要。“是她不要的,让她去后悔。”
既然牧大都这样说了,她当然不敢有异议。牧大做事有如神断,他的决策当下看来不一定合理,事后方知其高明。
“那我找万象台的主播杰森。”她说,杰森是牧大先前给的名单中第二排行。是牧大早知会这样吗?
“很好。”
牧洛亭放下手机,派克对他摇头。“听你讲电话总像角头老大一样,两三下解决一条人命。”
“哪有这么夸张。”牧洛亭轻笑。
派克摇头。牧洛亭身材修长挺拔,外表俊逸迷人,笑起来却有些男孩般的淘气;派克长他十岁,高中时就知道这个国小小朋友邻居不简单,现在果然长成骗死人不偿命的男神总编。
牧洛亭的笑很天使,城府却深如魔鬼,行事风格诡谲难测,明明从来不害人,派克却常常同情牧洛亭的下属,更可怜牧洛亭的对手。“我觉得谁要是当上你女友,一定被你吃得死死的。”
牧洛亭扬起眉。“你看过谁被我吃死了吗?”
“没有。但就是这样才有不祥的预感。你既然不是同志,那就是眼高于顶,这表示你有完美主义倾向,女人必须处处符合你的超高标准,最后没有累死也会因挫折感而死。”
“你有妄想症,没救了。我有跟女孩子出去好不好!”
“喝咖啡谈公事就叫出去的话,我天天和客人喝咖啡,不就变成后宫三千?”
牧洛亭笑。“别让嫂子听到。”
“她就在蔚房里,我哪敢作怪。”派克故作害怕地往后看一眼。
牧洛亭并不羡慕,但无法不替这个如同兄长的好友感到高兴;前几天他们又来个什么三周年婚礼,每年都来一次周年庆婚礼,结不烦吗!
看来是不烦。人生中无奇不有,尤其当有人爱得黏不拉搭时,最是奇怪。谁需要女友!女人很麻烦,他忙到没时间去烦心那些。
但一双大眼不期然浮上他心头……那个女孩,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周后的下午三时,派克屋照旧咖啡香四逸。
杨越豪脸埋在双掌中,丝毫不理会快要冷掉的咖啡,也似乎没意识到朋友的存在。
叫了几声后,他的朋友终于不耐烦了。
“你到底怎么了?”
杨越豪终于把手放下来。“你不知道,我遇上一个很特别的女孩。”
“这是天天发生的事吧?”
“不是!请注意,我不是说很美,是很特别!?”
“你的意思是这女的不美?”朋友的语气很是不可思议。“当然不是!但美实在不足以形容她。她美得简直……简直……”找不到合适的字,杨越豪失神地大叹一口气。
“就知道!”朋友嗤了一声,继续向冰淇淋进攻。“怎么,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什么失手!”杨越豪斥道,“我只是还没出手,我要找好时机——”
“你什么时候遇上的?”
“上个礼拜。”
“上个礼拜就遇上到现在还没搞定?”
“优质女孩要慢慢来,你懂什么!”
“是,你最懂。那上回你提的那个混血辣妹呢?”
“不能比,完全不能比,没劲了。”
“杨越豪,你这次破纪录喽,居然不到两个礼拜就换血。”
“因为这个女孩不行错过!”杨越豪眼中的神情只能以狂热来形容。
朋友这下有点好奇了。杨越豪是玩家,既是玩家就不会认真,这次却像中了邪,把身边辣妹立刻甩掉不说,对这个新目标居然像不知从何下手。
以往杨越豪是有了新人才踢掉旧人,且次次手到擒来,这次到底是见了什么鬼?
“那妹子在哪?我去帮你研究一下。”“不行!你不要乱来,我得小心一点。”
“啧啧,从你嘴里也能听到‘不要乱来’这四个字,我果然没白活。”朋友摇头。从来不敢领教杨越豪的花心,这次算自食恶果吧。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实在令人好奇死了。
天天来这里报到审稿的牧洛亭把故事听了个全。
他眯眼,过目不忘的他清清楚楚记得那女孩的长相。
不,不只是长相,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都如刻脑海。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通常他脑中会自动过滤讯息,而女人则是最常被他过滤掉的,为什么这个特别?
很讽剌,正是刚才杨越豪对那女孩的形容——特别。
原来这男人还在苦追那女孩,上次交手的败局,一个礼拜后仍无进展。
咖啡店门上的风铃响起,然后走进一个男孩。
说是男孩,但因为很难抓准他的年龄,且他肤质白皙又偏嫩,微鬈凌乱的短发不及衣领,刘海半遮大而明亮的双眼。他身量不矮,只是相当单薄。真要猜的话,应该是十六岁左右吧?
牧洛亭眼光鋭利。这男孩若非穿得宽松邋遢,头发也没什么型,应该算得上是花美少男,只是那双眼总是低垂,脸上没什么表情,周身散发宅男带冏的气质,也就隐去了那份俊美,没人会多看一眼。
“来啦!快拿给我。你姊最近要死不活的,害我进度严重落后。”柜台后的玛雅探出头,手跟着伸了出来。
男孩手上抱着一个大箱子,因为重量而显得岌岌可危,牧洛亭正要站起来帮忙,男孩已经奋力把箱子抬上柜台。
一颗晶莹汗珠流淌上长睫,牧洛亭随着那汗滴看向男孩的眼,心突突一跳,眼睛倏地睁大。
这分明是一个礼拜前那个女孩!
他以为自己破天荒地看走眼,但定睛再看,没错!这次没有精致的化妆,年龄因此而显得更轻些;长发变短、变鬈,身上是宽松的男夹克和牛仔裤,胸前被遮住,看不出身材,但那双眼睛……
他看人就看眼睛,看过就不会忘。这的确是同一双眼睛!
美女变成了美少年,转换简直天衣无缝!即使这美少年有着绝对的阴柔之美,一般人会根据那身男生的发型和衣着来认定,以为眼前这人是个男孩,加上她的动作此时带着男孩的洒脱阳刚,很能掩人耳目。
为什么要变装?到底哪种装扮才是本人?
他不会看错,真要判断性别,他敢肯定她是女孩,大概是因为他……对她的感觉就是个女孩。
但不知怎地,她这身随意的装扮,比她上次刻意的修饰要自然百倍,彷佛这个男孩才是真身,上次的美女不过是分身。
怎么会这样呢?就算她个性偏中,何以男装更显自然?
即便是如此,在他眼中她仍没有完全变成男孩,其下隐隐藏着女身。
他微乎其微地瞟向杨越豪,那男人眼中看到的显然是个少年,只瞟一眼便转头继续与朋友谈话。
没有认出她,谁也没有,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