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她偷偷关掉了大灯,留下床头小灯。
黑暗再次拢聚,却没有继续包围。
他可以听见她小小的咕味声,感觉到她的体温。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他再次听到那个嘶呼嘶呼的打呼声,很小声、很小声,却规律的替他屏退了先前那紧揪住他,无以名状的恐怖。
嘶——呼——
嘶——呼——
他放松下来,虽然身处黑暗之中,却清楚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还有她。
那个蠢蠢呆呆,胆小怕死,爱碎念的……丁可菲……
***
屋子里,有第三个人。
他没有听到声音,房间里静悄悄的,除了她和自己的呼吸声之外,没有其他动静。
但他感觉到有个人,就在他身后,像个影子一般。
那也许是他的错觉,但他不这么认为。
想也没想,他抽出枕头下的手枪,回身瞄准。
微光中,有个斯文优雅的男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姿态轻松的靠着椅背,双手交叠在前,轻轻拢着。
男人整个人都处在暗影之中,看见自己被枪瞄准,半点也不惊慌,只是在黑暗里,扬起了嘴角,吐出几近自嘲的字句。
“我们的确把你教得很好,对吧?”
见是他,阿震松了口气,放下了枪。
“你怎么来了?”
“小韩打电话过来,说你病了。”
他微微一僵,有些匆促的道:“只是感冒。”
“我知道。”男人轻轻扯了下嘴角,“但桃花也感冒了,她不放心,要我过来看看。”
尴尬,浮现眼底,他道:“你们不该和她说的。”
男人又笑,只道:“不是我们说的,是如月说的,你知道她们三个之间是怎么运作的。”
确实,他知道他们几个长辈是怎么运作的。
如月姐会知道,一定是因为眼前这家伙说的,这男人也知道他晓得,但问题是对方不承认,他也不能怎么样,而且追究这个实在很没意义。
“我没事,只是感冒而己,已经好多了。”他伸手爬过汗湿的发,不自觉舔着干涩的唇,看着男人问:“你怎么进来的,我没听到警报响。”
“我确实遇到了一点麻烦,不过海洋给我的小玩意解决了那个麻烦。”男人微笑,称赞道:“你的保全系统又进步了。”
“还不够好。”他自己知道,所以这男人才能如入无人之境。
“够好了。”男人从旁掏出一管针筒,倾身示意他把手伸出来,道:“只是海洋不是昔通人。”
看见他拿出针筒,阿震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
显然,他们也在担心他所担心的。
知道不可能逃避,早晚阿南回来,他也是得抽血做检验,所以他伸出手,让对方在他手上抽血,这里光线不明,但那对这男人来讲,并不是问题,他很清楚,更恶劣的环境,这男人都遇过,而他也确实准确的找到了他的血管。
“我也……不是昔通人……”阿震眼瞳微暗,声暗哑。
“你是天才。”男人刻意忽略他语意中没点名的其他,只笑了笑点出这个事实,慢慢的替他抽出了血,然后抬眼瞧着他,道:“但海洋是怪物。”
他一怔。
男人将针管抽出来,拿了棉花给他,让他压住止血,边轻笑着说:“你很聪明,可他比你多了点经验,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比较卑鄙。况且,当老爸的要是被儿子超越了,他那张老脸还能挂得住吗?”
阿震又一愣,男人已经笑着起身,故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弄乱他的发。
“傻孩子,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了,你就是太会想了,才老是皱着眉头。”
他很久没被人这样摸头了,一时间,有些尴尬,又莫名温暖。然后,男人拿着那管针筒,转身。
看着他的背影,阿震忍不住开口。
“莫森……”
“嗯?”男人走出了暗影,止步,回头。
阿震可以看见,他金色的发,在昏黄的灯光下,闪耀。
过去这些年,这个男人就像他第二个父亲。
有一部分,确实是因为他外型和他比较像,所以人们总将他误认为莫家的孩子,而不是屠家的孩子;但另一部分,也是因为,如月和莫森总将他视如己出。
当桃花和海洋忙于餐厅工作时,是莫森教他看书、写字的,他在学校里出了问题,回家被骂之后,他也总是习惯躲到莫家去,窝在他的书房里生闷气。
莫森从来不曾强迫他回家去面对海洋和桃花,他让他在家里过夜,让自己在他写稿工作时,缩在他旁边看书,他不曾嫌过他烦,也几乎不和他说教,他总是让他做自己的事,直到他的愧疚感不断泛滥成灾,莫森才会适时的找机会给他台阶下,牵着他的手陪他一起回去,和桃花道歉。
童年时期,他在莫森书房里度过的日子,几乎和在自己家里一样多。
有阵子,他甚至偷偷幻想,莫森才是他真正的父亲。
不是说海洋不好,但莫森和他更像,不只是外型,个性也是。
但是,后来,他发现了残酷的真相。
他不是对童年完全没有记忆,他隐约也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可却没有想过真相竟是如此不堪与黑暗。
于是,他染黑了金发,戴上有色的隐形眼镜,并且下意识的开始躲避莫森,以前只要一有空,他就往莫家跑,但之后只要一有空,他就会去找耿叔练武,或者和海洋一起埋首电脑。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伤害了莫森,但莫森和如月没有因此责怪过他,从来没有,他们关心他,一如以往。
甚至,在他提出要和武哥一同北上时,莫森也公开支持他的决定,帮他说服了桃花。
莫森,向来是最懂得他在想什么的那一个。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喉头微硬,想道歉,想解释自己过去的行为,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哑声挤出一句。
“谢谢你……”
男人勾起嘴角,摇了摇头,他本已往门口走去,移了一步,但又停了下来,回头提醒。
“对了,床头柜上那两盒东西,是你耿叔送你的生日礼物。”
阿震转头看去,因为灯光太暗,他看不清楚,伸手拿来其中一盒,低头一看,俊脸瞬间热红。
保险套?!
他僵住,有那么一秒,只能瞪着手中那盒保险套。
“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用。”男人说。
他窘迫的抬头,只见莫森看着他,然后视线移到他右边,落在他床上另一个仍在熟睡的人身上,再慢慢拉回来,瞅着他微笑,缓言。
“希望,这礼物没送得太晚。”
尴尬的燥热,蓦然上涌。
“我没——她不是——”一时间,竟然语塞,更窘。
湛蓝的眼,闪过有趣的光芒,莫森温声开口:“你已经成年了,只要你懂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好。”
他微僵,两耳依然烧热,深吸了口气,镇定下来,开口解释:“我知道,你误会了,她是行政助理,只是因为我发烧,所以才在这里。”
莫森眼也不眨的瞧着他,勾起薄唇,道:“我听说了。”
他听说了?
阿震愕然看着那从小看他长大的叔叔,才想起武哥应该和莫森提过她的事,家里的人对红眼的状况,一定很清楚。
“小肥肥,对吗?”莫森问。
“她叫丁可菲。”未及细想,已开口替她正名。
“丁可菲。”莫森点头,直视着他的眼,微笑:“是个好女孩。”
短短一句话,道尽所有,而阿震知道,莫森总是将一切尽收眼底,什么也逃不过他的观察,显然他早已看见了房间里,那些她拿来照顾他的脸盆、毛巾、冰枕,也看见了其他。
从头到尾,他没有紧盯着他失去自由的右手,没有刻意看着那个点,但阿震清楚他早已发现。
热脸,更热,几发烫。
她在睡梦中,抓握着他的手指,他应该要把手收回来,别继续握着她,或让她握着,但……
“别吵醒她。”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男人挑眉悄声开口。
而那,更是让他确定,虽然房间里灯光昏暗,但莫森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什么也看到了,所以才始终压低了声音,悄声说话。
一时间,只觉万分尴尬。
但最终,仍是握着她,没抽手。
“好好休息吧。”
瞧着他窘迫别扭的脸,莫森蓝眸带笑,只留下这一句,没再多说什么,便如猫一般,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当然,没有忘了替他关上了门。
阿震看着手里的那盒保险套,匆匆将床头抽屉打开,把它和另一盒都丢了进去,然后迅速关起来。
耿叔真是……他早该猜到耿叔会送这种东西!
恐怕屠勤和屠鹰都收过相同的成年礼。
有些狼狈的,他巴住口鼻,然后看了身旁的笨蛋一眼。
她依然睡得不省人事,睡到嘴巴开开,短发乱翘,当然依然继续打着呼,半点也没有女人样。
他不知道,莫森怎么会以为他会和这个阿呆有一腿?
他当然不可能对她有兴趣,他只是……他只是病了,所以不想一个人,而且她为了照顾他,才会累成这样,他怎么好意思只为了自己的面子问题,又吵醒她?
对,就是这样,只是因为这样。
心口,蓦然一松。
打从知道那件事,他就不打算和任何人在一起,所以他从来不曾和人交往过,他没有那个资格,也没有那种意思。
躺回床上,屠震瞧着那个一脸阿呆样的女人。
丁可菲,是个好女孩。
过去一年,他是最常和她一起待在公司里的,他比谁都还清楚这件事。
但,就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这样……
她睡觉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也没关系低的,莫名给人有种,万事太平的感觉。
他枕在枕头上,瞧着那张圆圆呆呆的脸,不自觉轻轻又收紧手。
这个……傻瓜……
半晌过去,他合上眼,再次的,在她的陪伴中,安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