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祖宅在商街上。
这儿的商家铺子,多是白天才有在做买卖,一入夜,热闹的地区,就换成了迎春阁所在的花街那儿,而白天人来人往的商街,店家在入夜前就将铺子收好门板放上,只有几间酒楼客栈还有开门。
街上行人三三两两,越晚人越少。
入夜后,又下了雨,让她暗自庆幸,若打着伞,没人会多注意到伞下的人是谁。
为避免引人注意,温柔没走大街,只专挑小巷小弄走。
商街的后弄暗巷里,白天时感觉还好,入了夜后,有些地方暗得连脚下的地板都看不清,偶尔才会看见有人提着灯笼走过。
她没点灯笼,太惹眼了。
可她确实带了火折子和蜡烛来,以防万一。
细雨淅沥沥的下着,她打着伞,在巷弄里左弯右拐,因为担心让人撞见认出她来,她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李家大宅的后门。
那门被人拿锁头和链子给锁上了。
幸好她现在是屋主,温柔转头查看,确定这后巷里,前后都没人在,方掏出钥匙,打开锁,飞快推开门再重新掩上。
黑暗中,只有雨声淅沥。
她转头看去,隐约只能看见眼前后院大略的模样。
这老屋十分方正且古老,沿墙皆有回廊,让人即便在雨天也能不用打伞。
她把伞收了起来,暂搁在墙边。
忽地,屋脊上有一物动了一下,她吃了一惊,匆匆抬头看去,才发现是只乌鸦。
那乌鸦很大只,即便下着雨,它仍蹲缩在屋脊上,用一双小小的黑眼看着她。
一颗心,跳得飞快。
别慌,只是只乌鸦,八成是发现这儿没人,所以才栖身在这儿。
她告诉自己,舔着干涩的唇,掏出蜡烛和火折子,点了火。
火光亮起,让她心安了些。
那乌鸦仍蹲缩在那儿,几乎和屋脊融为一体,没有试图朝她靠近,也没有飞走。
可牠看起来真的很大只,她考虑了一下,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回身再次抓着收起的伞,举着蜡烛,避开那乌鸦所在的屋檐,开始沿着另一边的屋墙回廊前进。
说真的,她不知自己想要找些什么,这儿早就已经被搬空了,可她不能不来看看,她穿过后院,把屋子前前后后都绕了一遍。
温柔记得周庆在帐册上记着,这屋是在八百年前兴建的,在烛火的映照下,她可以看见这儿用的建材极好,木柱屋梁用的都是极好的木材,院中被雨淋湿的石板方正且大块,四周还有排水的沟渠。
不像江南这儿的建筑,这屋没什么庭园造景,院子里都铺着石板,连棵树都没种,三进四院的老屋空荡荡的,感觉有点阴森,如果摆上家具可能会好一点,
但此刻这儿什么也没有,就连原先挂在大厅里的匾额都被拆了。
站在李家祖屋那偌大的厅堂中央,她蹙着眉、抿着唇,怀疑自己漏掉了什么。
可她在这儿转了快个把时辰了,不管是大厅、从屋、东西厢房、前庭后院,全都看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找着。
温柔深吸口气,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待在这儿,她还有好几间屋得查看。
她转身离开,回到后院时,发现外头雨已经停了,那原先待在东侧屋脊上的乌鸦已经不在那里,她拿着蜡烛,提着伞,不再绕着回廊,直接踏上后院石板,朝那在角落的后门走去。
地上的石板仍是湿的,可因为排水做得好,完全没有 积水,不过毕竟是好几百年的老屋,院子里有些石板被风雨侵蚀,让人换过,新旧石板色澪有落差,侵蚀的程度也不一样。
她来到后门,踏上石阶,搁下伞,掏出钥匙,就在她要吹熄烛火前,忽地停下了动作,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
她转过身来,看着那座铺满石板的后院。
为何周围的石板全换新了,中间那些看来也被风雨侵蚀过,却连一块也没有被换掉?
温柔走下石阶,回到后院中央,放低了烛火,借着那微弱的火光,低头查看那在脚下,历经多年风霜雨雪的石板。
不看还好,这一看,她心头一跳。
虽然经过岁月的洗礼,可她依然可以大略看出,这些石板上面有着人工雕刻的纹路,只是时间久了,院子又被人来回踩踏,让那纹路变得极浅,看不清了,可她认得这图案。
那是一只鸟。
就像元生当铺天井里的一样。
只是这里的更大,纹路较元生当铺的更清楚一些。
这是一只回头的长尾凤鸟,双翅飞扬,长尾翩翩,尾羽那儿若注意看,还能看到它们中间藏着一个飘逸的凰字。
这是一只凤凰。
而且,这石板近期被人撬开过,她可以看见石板边缘被铁器撬开弄破的痕迹,那痕迹是新的。
她抚着那破碎的石块,心跳飞快,转身就要去厨房灶炉那儿找火钳来撬开它,可才刚直起身,忽然间,她感觉到一股让她毛骨悚然的呼吸声伴随着腥臭,从身后传来。
温柔头皮发麻的握着蜡烛,缓缓转身,只见身后不知从哪儿,突然凭空冒出了一只像山猪一样的四脚野兽,那兽全身布满蓝绿斑烂,如针刺钢钉一般的粗硬毛发,牠双眼赤红,长吻两旁分别有一根尖利朝天的白牙。
它的体型十分巨大,就像驴子一样大,它用那赤红的眼看着她,朝她咧了咧嘴,几乎就像在笑,当它张嘴,她能看见它嘴里有更多细小的尖牙,还有一根灰黑色的长舌头,和缓缓从那肮脏牙肉中滴落的黏稠口水。
它每一次呼吸,都会吐出伴随着可怕臭味的热气。
她直瞪着眼前那怪物,浑身寒毛直竖,手上的烛火因为恐惧的颤抖而摇晃着,让眼前这不知名的野兽看起来更加恐怖。
下一刹,牠朝她冲了过来。
她转身就跑,拔脚狂奔,蜡烛因此掉在地上,可才跑出两步,整个人就被那野兽扑倒在地,那兽的脚爪就压在她背上,让她痛得喘不过气来,惊恐中回首只见那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朝她当头咬下。
就在她以为自己小命就此休矣,忽地一条黑影,从墙角阴影中飞窜而出,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黑影将手臂横过她眼前,卡住了那张大嘴。
黑影是个黑衣人,野兽撕咬着那只手臂,但那上头有着黑色的护臂,牠完全啃咬不动,只将那黑衣人扯到了半空,摔倒了另一边,牠松开那坚硬的手臂,愤怒的转头去咬他的脑袋,但那是个错误的决定。
黑衣人将原本被啃咬的左手一甩,手上的护臂倏地弹射开来,成了一把墨黑长剑,让他握在手中。
他手持墨黑长剑,大手一挥,一剑砍向怪兽张开袭来的血盆大口,在牠还没来得及反应痛叫时,黑衣人已双手紧握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大脚往前一跨,像切豆腐那般,一路将牠从脑袋、喉咙、胸腹整个剖了开来。
那被开膛剖腹的怪兽喷出黑血,两眼翻白,摇摇晃晃的退了两步,然后倒在地上抽搐。
黑衣人垂眼看着那即便被开膛剖腹,却依然没死,倒地抽搐喘息的怪兽,反手将长剑用力插进牠的胸口,戳进牠仍在跳动的心。
那恐怖的怪兽呻吟一声,赤红的眼不甘心的怒瞪着他,然后才终于咽了气,不再动弹。
暗夜无星,可有残月。
天上乌云来去、聚散,月华淡淡,时隐时现。
眼前几乎一片漆黑,可温柔能借着那月华,看见那手持长剑,身穿黑衣的男人。
他背对着她,可她认得那背影。
她瘫坐在地上,面无血色的瞪着眼前的男人,只觉一阵晕眩。
他抽出长剑,轻轻一甩,就将剑身上的黑血一滴不剩的全都抖掉,再一抖,那墨黑长剑就如蛇一般重新缠上了他的手臂。
然后,他转过身,朝她走来,伸手开口。
「火折子。」
她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的男人,但仍将火折子交了出去。
他接过手,走回那怪兽身边,点了火,怪兽一下子就烧了起来,牠的血似油一般,让火光熊熊。
男人回到她身边,蹲了下来,看着她,抬手试图轻触她的脸。
她反射性的往后退缩,闪避着他的手。
男人看着她,黑瞳收缩着,然后扯着嘴角,哑声开口。
「怎么,怕了?」
这话,让她心微抖。
「现在才怕,会不会太晚?」
他话声未落,她已不顾背上的伤,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很用力,让他的脸发红,但他没有闪开,他欠揍,她和他都知道。
缓缓的,他把脸转回来,定定看着她,然后再次抬手轻触她苍白的小脸。
这一次,她没有闪躲,他抹去她脸上滚落的泪珠,哑声开口。
「你就是不懂得放弃,对吧?温老板。」
她张嘴,却发不出声,只有唇微颤。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说着,男人伸出双手小心翼翼的将脸色发白的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她没有反抗,她太过震惊,仍无法回神,双腿依旧无力,背上的疼痛更如火烧一般,教她就算想抬手再打他都没有办法。
男人抱着她,走进他方才窜出的暗影角落,另一名黑衣人站在那里,手上拿着她方才掉落的蜡烛,还有搁在后门那儿的伞。
在那原本空无一物的后院角落墙面,有块砖凸了出来,地上的石板不知跑哪去,只有往下消失在黑暗里的阶梯。
他抱着她往下走,没入那黑暗之中,当两人下了阶梯,她看见那石板重新合了起来,掩去熊熊的火光。
黑暗的通道,似无限延伸。
他抱着她在那地道中移动,时而直走,时而拐弯,背上的伤让她痛得直抖,几乎想要就此昏厥过去,但她不敢,不想。
然后,他终于从另一道暗门走了上去,来到另一间房。
那间房很小,但该有的都有了。
他将她放到床上,替她脱去身上残破染血的衣物。
一个女人端着一盆温热的水,推门走了进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试图遮掩自己,但她太痛了,而他半强迫的伸手握着她的后颈,让她依靠在他胸前,枕在他肩上,不让她退开。
然后,温柔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脸,不觉一怔。
女人不是别人,却是那在城南旧书铺子里顾店的黑衣姑娘。
她脸色发白、嘴唇发青的看着那黑衣姑娘来到床边。
「所以,书铺子也是你的?」她哑声开口。
「不,书铺子不是我的。」他淡淡的说着,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看着那黑衣姑娘在床边坐下,「是秦老板的。」
「她的头发。」黑衣姑娘朝他吐出这一句。
他闻言,干脆将她快要散落的发髻拆了,把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全捞到前面来,一边告诉怀里的小女人,道:「这是阿澪,她是个大夫,她会替你治疗背上的伤。那妖兽的爪子有毒,她得帮你把毒血清洗掉,会痛,你忍一忍。」
黑衣姑娘这才拿着布巾,开始替他怀中的小女人清洗伤口。
温柔瑟缩着,止不住颤抖,小手因疼痛,紧紧抓住他的手。
「大夫?」冷汗从她额上冒了出来,她颤声道:「我以为你是书铺子的伙计。」
「我从没说我是秦无明的伙计。」阿澪冷哼一声,看了那男人一眼,示意他把她抓紧,边道:「我只是无聊,顺便顾一下。」
他看见那一眼,大手重新覆握住她的后颈。
温柔没有反抗,只偎靠在他身上,她知道那女人即将开始动手,她不自觉更加紧握着他的手,揪抓着他身后的衣。
阿澪将布巾浸湿那盆浸了草药的药水,然后覆上了她的背。
温柔倒抽口气,痛得浑身打颤,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把心思放到那团混乱之上。
「所以……秦老板……也知道……?」
她话没问全,可他知她在问什么。
「对,秦老板也知道。」他告诉她。
阿澪面无表情的,用那盆温热的药水,一次次洗去她背上的血,教她痛得脸上血色尽失,可她依然没喊痛,只将脸埋进他的颈窝。
「我以为……你死了……」
「我知道。」她贴靠着他,在他怀中簌簌颤抖着,抖得如身在冰雪之中,他能清楚感觉到她的疼、她的痛,还有她止不住的颤栗。他深吸口气,紧握着她冰冷的小手,万般心疼的低下头来,贴在她耳边,哑声开口:「我没时间了,只有在他们以为我死了,我才有办法做更多的事。」
「什……什么事?」泪水,再忍不住夺眶:「你在找什么?那石板之下,藏了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那落在他颈窝的泪,无比热烫,灼伤了他。
他直盯着那面不改色为她清理伤口的黑衣姑娘,一边轻拥着怀中揪紧他心的小女人,语音沙哑开口。
「许多年前,在我爹还是我爹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弄坏了一块石板。」
温柔领悟过来,抖着唇,颤声说:「元生当铺……天井里的……」
「对。」他垂首贴在她发上,哑声说:「他当场就昏倒了,我没多想,我以为他只是喝醉了,我试图将他拖回屋子里,但他太重了,所以我转身走开,想去找人帮忙,可我才进屋,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异响,我转头查看,看见有股黑气从那破掉的石板中冒了出来,从我爹的口鼻眼耳之中钻了进去,那声音是他发出来的呻吟,他挣扎着,试图抗拒它,但他做不到,我想冲出去帮忙,但有个人抓住了我,捣住了我的口鼻,将我拖到暗影里,那时我爹还在挣扎,可有许多人从天而降,越过了屋顶,一个接着一个,聚集在那天井里,他们围在他身边,看着他挣扎,没有人上前帮忙。」
「那些人不是来帮忙的……」她冷汗直冒的说。
「是,那些人不是来帮忙的。」他深吸口气,缓缓道:「我爹没多久就停止了挣扎,当他从地上爬站起来,那些人全都跪了下来,他们对他下跪,称呼他为大人——白鳞大人。」
闻言,阿澪一僵,处理温柔伤口的手几不可见的抖了一下,但她很快恢复过来,继续动作。
可男人没有错过她的停顿,他不动声色,只继续同怀里的小女人说:「抓着我的人是墨离,那些人都是妖,墨离也是,可他并不喜欢那位大人,这城里并不是每一个妖怪都喜欢白鳞。」
「所以……你让他们利用你……」
「对,我让他们利用我。」他握着她的小手,抚着她的后颈,垂首贴在她耳畔,看着阿澪为她清理背伤,一边哑声道:「墨离趁他们不注意,将我带到暗道里,告诉我若想活下去,就要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他说服了那位大人,杀了我有害无益,我是周豹的儿子,而他需要看起来像人,有个儿子,比较容易取信于人,等不需要我时,再把我杀掉就好。」
这话,让她瑟缩了一下,小手攀抓着他的背。
一颗心微微的颤,好似也被她就这样揪抓住了。
这一生,他从没想过会遇见像她这样的女人,没想过还有人会心疼他。
她仍在颤抖,依然很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转移她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