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怎么做?」
阿澪走了之后,陆义没有离开,反而看着周庆开口问了这问题。
「宋应天的法阵,需让白鳞魂魄元神归一,才能开始作用,我们不能等他自行冲破封印,需出其不意。」
「你想主动破坏最后一块封印石?」
「对,如此一来,方能攻其不备,让主控权掌握在我们手里。他的本体被封压在太湖底,白鳞尚未得知,我们可以先行在此布局,再破封印石,白鳞在第一时间会知道,必会尽速赶至。这法阵上也说了,白鳞元神归一之时,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我们便能重启法阵,将其再次封印。」
「白鳞手下那些妖怪,不会坐视这事发生的。」
「我知道。」周庆看着那张摊在桌上的法阵图,道:「但这城里的妖,不是全都支持白鳞。」
「你想找墨离?」温柔问。
「若有机会解决白鳞,我想墨离他们会愿意一起合作。」他抬眼看向陆义:「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他没有。
若在八百年前,他或许还能去找凤凰楼的人帮忙,但那么多年过去,物换星移,人事全非,就算凤凰楼真有后人,此时此刻也不在这里,否则这座城也不会变成妖怪聚集地。
陆义提醒他:「白鳞是上古大妖,那些妖若得知,封印他之前,得先让他魂体合一,你可能无法得到太多的合作。」
「我知道。」周庆扯了下嘴角,道:「不过白鳞从来就不是个太好的主子,他们就算不合作,也不会傻得留在这里。」
陆义闻言,点头:「何时动手?」
周庆才要开口,就听温柔道:「五月五如何?」
温柔起身拿来一张地图,摊开来,看着他俩,指着上头的地图说。
「白鳞的本体在太湖底,那是在这。今年温老板当家,可将龙舟赛事改在城东外这儿的金鸡湖举办,附近的人,都会为看龙舟赛聚集过来这儿看热闹、做生意,这是一年一次的盛事,很少人会错过。太湖在西,金鸡湖在东,之间有一段距离,如此一来,若出了什么状况,人潮都在金鸡湖这儿,就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周庆和陆义低头查看桌上地图。
「如此甚好。」陆义点头同意。
周庆更直指着两湖之间的几个点,道:「我们可以在这里、这里,和这里,设下埋伏,以阻挡白鳞的手下。」
温柔一听,即刻再道:「那好,周庆你去和墨离连系,官府那儿我会打点。」
她边说边取纸拿笔,开始快速写下该做的事情,一边道:「陆义你能帮我请管事们过来吗?」
「他不行。」周庆握住她振笔疾书的手。
她一愣,抬眼只见周庆一把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温柔轻呼出声,小脸又红,只见周庆将她抱上了床。
「你应该先休息。」
「休息?你胡说什么?我们没有时间了。」她面红耳赤的。
「当然有。」他脱了她的鞋袜,将她塞到被子里,然后也跟着去鞋脱衣上床。
「我以为你要去找墨离?」她满脸通红的试图坐起身,却被他长臂一舒,揽进怀中。「你不是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一直派人在监视这里,若他还活着,很快就会自己出现的。」
「至少让我和陆义说——」
「他已经走了。」
温柔眨了眨眼,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屋子里早没了旁人,下一刹,他的大手再次探来,将她的脑袋压回枕上。
「我们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她红着脸,拧眉咕哝。
「那男人知道该做什么。」他和她躺在同一张枕上,说:「他不是笨蛋。」
「我没说他是笨蛋,但有些事需要温老板才能进行的。」之前是有阿澪帮忙,现在阿澪跑了,她可不能不出现。
「不差这几个时辰的。」他抚着她的小脸,道:「现在,睡吧,等你醒来,我相信那些管事们都会乖乖等在温老板书房外的。」
「这种时候,我怎能睡?」
「你当然可以。」他眼也不眨的说。
她拧眉瞪他,可这男人根本不吃她这套,只朝她挑眉。
「你越早睡,就能越早起。」
「现在天都亮了。」
「就是如此,你才得先歇歇。」
看着眼前这顽固的男人,温柔叹了口气,终于放弃和他争辩,让自己放松了下来,偎进他怀中,闭上了眼,却依然忍不住咕哝。
「我们需要请石匠赶工刻那凤凰封印石。」
「陆义会处理的。」
「柳如春是十娘吗?」
「不是。」
「柳如春和墨离是同一阵线的?」
「嗯。」
「迎春阁的第一花魁若能参加龙舟赛事,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潮……」
「温柔。」
「嗯?」
「我累了。」
闻言,她闭上了嘴,再没吐出一个字。
没有多久,他就听见她的吐息变沉变缓。
她睡着了,他张开眼,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轻轻以指将她脸上垂落的发丝掠到耳后,不舍的抚着她眼底下的黑眼圈。
她身上的毒虽已去尽,但却大耗元气,才会那么快就累,沾枕就睡,可明明累了,却还强撑着,急着想要为他担下那些事。
很久以前的那个冬天,他曾认为这世上没有人在乎他,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可这个女人在乎,在乎他。
他伸手轻轻将她带入怀中,轻拥。
真是个小傻瓜。
晨光在墙面与地面缓缓轻移,他闭上眼,知道这一生,至少还有她。
阿澪没有走远。
陆义远远的,就看见她伫立在湖畔,一脸苍白的眺望着远方。
他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水上人家撒网捕鱼,看着几只水鸟一块儿振翅飞翔,掠过湖面。
风来,又走,潮水轻拍石岸。
「我可以告诉你,在我从苍穹之口逃出来时,我以为我能够控制那些妖怪……」
她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
那美好的嗓音,十分优美,有如天籁。
他记得,每当她在清晨祝念祷词,在黄昏轻吟颂歌时,人们总会停下脚步,沉浸在她抚慰人心的温暖歌声里。
千年过去,她的声嗓一如以往好听,但那之中,却再无以往那如风似水的温暖,只有如冬日寒冰那般的孤绝。
「但事实是,当时我根本不在乎,我恨那座城,我恨里面所有的人,我恨那贪婪的国度,我恨人们平时有求于我,到头来却纵容龚齐把我献出去当供奉,我等了十三个月,忍了十三个月,忍受那些妖怪一再吞吃我的血肉,我以为会有人来找我,以为会有人来救我——」
她气一窒,声微顿。
她看着那些飞鸟,颤颤再吸一口气,道:「可我只等到那些妖魔的讪笑与嘲弄,等到他们的咀嚼和啃咬,他们给我看城里的景象,让我看我自小守护的那些人、那座城……看人人都在习武链兵,看家家户户都在打铁铸剑,窑里的大火那么旺、那般烈,烧出的黑烟都遮蔽了日月……但那一切,却不是为了来救我,而是为了支援龚齐去兴兵作战,没有人试图来找我、想救我,而那从小看着我长大,我将其视之为兄长,为我铸造礼器的大师傅,竟然带头为龚齐那王八蛋铸刀造剑?!」
对她的指控,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能听见她的恨,听见那曾经优美柔软的嗓音,充满着恐惧、痛苦与愤怒。
刹那间,好似又见那座城,又听战鼓急急,又看黑烟漫天,看万千铁骑轰隆隆的踏破草原。
「在那一刻,我只希望全部的人去死……全都去死……」她握紧了拳头,看着远方,恨恨的说:「最好和我一样,全都变成在不见天日的黑暗深处发臭腐烂的一块肉……」
湖水潮浪,一波又一波。
暖风迎面,袭来,扬起她乌黑的发。
「龚齐派人将你带走之后,阿丝蓝来找过我。」他看着前方的渔船,声微哑:「她希望我去找你,她想自己去找你,但我不认为那是个问题,我以为龚齐再怎么失控,也不会试图伤害你。」
他深吸口气,坦承。
「我错了。」
这一句,让泪夺眶,随风走。
在天上优游的水鸟,忽地如箭矢一般钻入水中,用长长的鸟嘴,衔抓了一只死命挣扎的鱼儿上天。
小舟上,一个孩子仰望着那捕鱼技术高明的鸟儿,赞叹地张大了嘴,就如当年的她一般,就和那年的云梦一样。
她还记得,巴狼掌着竹篙,和阿丝蓝一起,带着她们三个在河上玩耍。
蝶舞、云梦,和她。她记得阿丝蓝的笑,记得她对她伸出的手。
「我从来不想伤害阿丝蓝。」
她唇微颤,将双手交扣在身前,声喑哑的道:「我看到她小产,倒在血泊中,而你忙着为龚齐铸剑,他们没让我看到最后,我以为那一夜,她就死了。」
这话,让他浑身一震,转头瞪着她。
「小产?」
这一句,让阿澪回首,见他那模样,忽地领悟。
「你不知道?」
眼前的男人,黑瞳因疼痛而收缩着,「我根本……不知她……有了……」
看着他苍白的脸,痛苦的眼,她久久无法言语。
她没有资格怪罪他没照顾好妻子,她后来对阿丝蓝做了更糟糕的事,她让那温柔又善良的女人双手染满了鲜血。
风吹了又吹,让杨柳轻扬,教潮浪来回。
千年前的过往,曾经犯下的过错,满盈在风中。
你应该要道歉。
男人的忠告,蓦然响起,就在耳边,仿佛他人就站在她身后,脸上挂着那讨人厌的微笑。
说啊,阿澪。
他语音带笑,鼓励着。
说对不起,我错了,我很抱歉。
看着眼前那痛苦万分的男人,她张开嘴,但那些字句却卡在喉中。
她吸气,张嘴,想再试一次,可就在这时万里无云的天,忽地毫无预警的爆出一声巨响,教林鸟惊飞。
晴天霹雳,那是封印石破掉的警示。
阿澪和陆义双双一震,转头朝声响处看去。
「在城里。」陆义将视线拉了回来,看着那脸色瞬间又刷白的女人,道:「李家大宅那个。」
她知道,她刚看了那法阵图,最后一个封印石在城外,在另一座湖底,和白鳞的本体一起。想起那嗜血的妖魔,让她浑身止不住轻颤,刹那间,惊、惧、恐、怖,充塞心头,上了眼。
他能够看见她掩不住的害怕畏缩,这一回她甚至忍不住将双手环抱在胸前。
她是白塔的巫女,他从来不曾见她这么害怕过。
白鳞,是当年将她关在供奉地的妖魔之一。
他知道,她害怕再次陷入同样的处境,陷入那生不如死的绝境。
「你走吧。」
她闻言,猛地抬眼。
「周庆想找墨离那一方的妖怪合作,但愿意加入的妖怪,恐怕不会太多。」
陆义看着她,道:「你不需要留在这里。」
「你要留下?」她问。
「我要留下。」陆义点头。
她神色难明的瞪着他:「既然知道不可能成功,你何必自找死路?」
「你不会喜欢我的答案的。」他看着她,道:「我们打算在端午动手,你趁早走吧。」
说着,他转身朝温家大宅走去。
「巴狼!」她扬声脱口。
这久远之前的名,让男人止住了脚步。
「告诉我,」澪有些恼火的开口追问:「为什么?」
他转身回头,黑眸深深的看着她,依然没说。
「为什么?」她放软了语气,要求。
「因为阿丝蓝。」他站在风中,语音沙哑的说:「因为我知道,若她在这里,她会希望我留下来帮忙,帮周庆和温柔,帮这座城里的人。」
这话,教她哑口。
「她就这么做了。」
那前世是巴狼的男人,用同一双悲伤温柔的黑眸,看着她。
「那一天,她没有逃走。」
陆义走了。
澪仍站在湖畔。
变天了,冷冽的风将她的衣吹得猎猎作响。
她能看见云被风吹着跑,很快的遮蔽了蓝天。
水面上的渔家,在风浪渐大之后,开始收网,掌舵划船准备回家。
快下雨了,她可以看见妇人们忙着收拾晒在空地的衣被,可以听见她们叫唤着自家的孩子过来帮忙把曝晒的菜干快快收进屋里。她可以看见远处的码头工人忙着在雨落下前搬下船货,可以听见他们一边相约一会儿下工后一起去喝杯热酒。
恍惚中,她好似又站在白塔上,看着人们来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见姆拉,看见阿奇大师傅和他的妻子,看见巴狼与阿丝蓝手牵着手走在雨中,看见云梦坐在船上——
她闭上眼,逃避那前尘过往,却感觉到那男人握住了她的手。
别怕。
他说。
谁说我怕了?我才不怕!
她听见自己愤怒又惊恐的回答。
我知道,我是在和我自己说。
男人将她揽进怀中,压在他心口上。
别怕,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你和我一起。
他说着,笑着说。
她睁开泪眼,却不见他,只有细雨霏霏落下,将湖面变得氤氲朦胧。
可她依然能在寻常百姓的交谈中,听见他的声音。
只是过日子罢了。
男人握着她的手说,声轻轻,语带笑。
没有更多。
那不应该还有更多,她不该还记得那么多,可她依然记得,记得他握住了她的手,记得他和她一起站在湖边,走在街上,记得他同她一起,度过那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说。
你不会的,我知道。
一滴泪,夺眶滑落。
我知道。
她几乎还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大手,将她冰冷抖颤的手紧紧包裹。
别怕。
含泪看着那宽广的湖面,看着那些寻常百姓人家,听着他们与她们的日常对话。
她不知,他是否早就料到今时今日,才甘愿那样陪着她,一天又一天的活,一日又一日的过。
只是过日子而已。
他的声,悄悄的说。
没有更多。
而她,听见自己哑声张嘴,开了口。
「苏里亚。」
一名黑衣人,从阴暗的树影里走了出来,静立在她身后。
这么做,太蠢太傻,很蠢很傻,但她仍能感觉到那温热的大手,听到他要她别怕。
她转过身来,看着那千百年来,一直忠心耿耿的跟着她的男人,深吸口气,低声交代着她要他做的事。
「我需要你去……」
苏里亚静静听着,在听到她想做什么,又要他做什么时,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你做得到吗?」
他凝视着她,半晌,点了点头。
她见状,将抖颤的双手交握,张嘴要求。
「那就去吧。」
苏里亚看着眼前脸色苍白、身子微颤,眼神却万般坚定的巫女,他清楚知道她有多害怕,多么恐慌,有那么小小的片刻,他几乎想违反她的意思,强行将她带离这危险的地方,可她已经逃了太久,躲了太久。
而这是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事情或许有了转机。
他不想离开她,他不信任那个有点两光的秦老七,但她已经做了决定,他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会去做那件事,那让他别无选择。
所以,他没有争辩,甚至不曾迟疑,只是转身走进树林里。
未几,一只黑色的大鸟从林中窜出,展翅迎风,眨眼就入了云端,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