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她能听到雨声淅沥不停。
有那么小小的片刻,她不是很想睁开眼,被窝里很暖,但只有她自己一个。
她应该要起来了,她得起来当温子意,可她不想,她好累好累,她只想就这样蜷缩在暖被里,紧闭着眼,环抱着自己,逃避面对残酷的现实。
再一会儿就好,再一下下就好,然后她就会起身,去做她该做的事。
她闭着眼,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绪。
蓦地,男人的声响起。
她屏住了气息,以为自己听错,可那说话声仍在。
那人压低了声嗓,又隔着门窗,听不清,但那是他的声音。
既期待又害怕的,她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声还在,低低的,就在窗门外。
温柔看着前方陌生的斗室,听着他低哑沉稳的和另一个男人对谈的话语,从门缝中漏了进来。
一颗心,微微的颤。
慢慢的,她撑起自己,背上的伤很疼,让她倒抽了口气,瞬间有些头晕目眩,可她还是忍着痛披上了衣,下床缓步来到门边。
那门半掩着,门外是一小院。
门外的天光有些亮,刺着眼,她抬手遮光,眨了几次眼,才能看清眼前。
小小的院子里,让人种满了无数红花,红花没有叶,只有笔直的绿梗,和在其上朵朵怒放的艳红。
清风徐来,让红花摇曳。
秦老板提着水桶,拿勺子舀着水,浇着花。
而他,就站在那男人身边。
一双眼莫名的又热了,几不敢眨眼,直到看见了,狂乱的心,才稍稍定了下来,才有办法确定,脑海里浮现的记忆,不是虚幻。
心一松,脚就软,她站不住,忙伸手抓住门板稳住自己。
门板一动,两个男人同时抬眼朝她看来。
他在眨眼间,来到眼前,伸手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怎么起来了?」
「没,我只是……」她说不出口真实的原因,话尾就这样消散。
他没追问,只抱着她往茅房走,发现他想带她去哪,温柔瞬间红了脸,「等等……我不是……」
「不是什么?」他对她挑眉。
她羞到不行,更加说不出口,只能赶着在他打开茅房门之前,匆匆道:「你放我下来……」
他没放,他坚持开了茅房的门。
「周庆——」她满脸通红,忙揪着他的衣襟道:「我自己可以……你别同我进……」
他进了,还关上了门。
那茅房很干净,事实上几乎一尘不染,还放着香球,木制的恭桶更是被刷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味道。
她羞得无以复加,可他一点也不介意,只把她抱到了恭桶上,替她撩起了衣裙。
「你在这……我没办法……」
「我知道。」他眼也不眨的说着,把她的衣裙抓撩在她膝腿上,让她自己抓着,「我就在门外,你不舒服就喊一声。」
温柔面红耳赤的点点头,那男人这才起身开门走出去。
说真的,昏睡了这么久,她并非真的不想解手,可怎样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处理,但那男人这几日都这般,她的衣在那晚被畏畏抓破了、染了血,他不知从哪弄来了女装,替她穿上,非但如此,这些天他一直顾着她,还为她换药、擦澡、洗脚,只差没帮着她解手,最后这事她不肯让,他没有和她争辩,只给她一个选择,就是屏风后面的恭桶。
起初,她还以为会有丫鬟或小厮来帮忙处理那些秽物,等她情况稍微好转之后,才发现这儿没有别的人,那些秽物都是他自个儿拿去清理的,让她万般震惊,又羞又窘,再也不肯在那儿解手,怎么样也要自己撑着走到茅房。
也难怪他误会她是想要解手。
她很想开口叫他走远些,但她清楚他不会听,于是只能坐在这恭桶上,万分羞窘的快速解决,以防他以为她昏倒在这里又跑进来查看。
等处理完该处理的,她开门走出去,果然他仍站在那里,手上拿了一盆温水让她洗手,她洗完手后,他还拿了干布帮她擦手,再将她抱了起来。
「我自己可以……」
见她满脸羞窘,他边走边说:「你知道,这没什么,是人都会吃喝拉撒睡的。」
她不想和他争辩这个,只能闭上嘴。
「今日若换作是我伤了,你不也会帮我?」
「那不一样……」她忍不住脱口。
「哪不一样?」他抱着她走过庭院。
她答不上来,只有脸更红,只能蜷缩在他怀里,感觉着他的心跳,将脸枕在他肩上,小声道:「就是不一样……」
他将她抱回房里,让她重新躺上了床。
她没有抗议,她其实还很累,可那男人转身走了出去,不见他的身影,让她心又有些紧,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回转回来,抓了件薄毯,将她包了起来。
「怎么了?」她好奇开口问。
「你不是想透透气?」他再次将她抱了起来。
她一怔,傻看着眼前这男人。
「不想?」他挑眉。
温柔摇摇头,又点点头,红着脸吐出一句。
「想。」
他闻言,小心的抱着她走回了院子里。
秦老板已走了,不知去了哪。
周庆抱着她来到院子的另一角,那儿让人放了一张圈椅和小几,几上还有一小炉,热着一小锅汤。
她见了,才知他方才是去搬这圈椅和小几。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小院似乎变得比刚才更大了些,一棵看来很老很老的菩提树,杵在院子的角落,老菩提伸展着枝叶,不知名的藤蔓爬在院墙上,阳光斜斜的洒落小院,让那满院子的红花看来没那么触目,不再那般艳红如血。
那一朵朵红花静静的开着,在阳光下舒展蜷曲的花瓣。
他抱着她在圈椅上坐下,一边小心的将她身上披的薄毯拉紧收拢,又替她盛了一碗汤。
那汤很香,十分清甜,是撇去了油水的鸡汤。
她小心翼翼的握住那温热的小碗,不让它从手中滑落。
经过几天的歇息,手仍微抖,没有力,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要打翻它时,他的大手覆握住了她的手,帮着她稳住了手上汤碗。
他一调羹一调羹的,慢慢喂着她喝这清汤,就像过去这几日那般。
她尽力喝着,直到再也咽不下去,才开口婉拒。
他不勉强她,只是放下了汤碗和调羹,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
这男人的手很热,源源不绝的热气,从他的大手传来,徐徐的,入了手,上了心,让她的身子也慢慢暖了起来。
她垂眼看着他覆握着自己苍白小手的大手,一颗心,跳得更扎实了些。
他的手很漂亮,一如当年她初见他时那般。
可她知,这一双漂亮的手,只是表象。
这阵子,这男人还真的是什么也不避,她知这儿没别的人,什么事也他在做,包括清那茅房,洗那恭桶。
用这双手呢。
「放心,我洗了手的。」
他的话,让她回神,抬眼,只见他垂眼瞧着她。
「我什么也没说……吧?」还是她不小心把话说出来了?
她有些羞窘,不确定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盯着我手,盯大半时辰了。」他瞅着她,眉微挑。
温柔瞧着他,「我只是纳闷,我以为你是少爷,不知你懂这些活儿,更别提生火熬汤了。」
他扯了下嘴角,道:「我爹被官府招降前,就是一地痞流氓,好的时候能到城里花天酒地,不好的时候,也曾带着我露宿山林、沿街乞讨,我自小有印象时,就已会生火煮饭。」
「可人都说周豹被招降前是绿林大盗……我以为……」
「以为大盗之家就同大富之家一般?」他看着她,自嘲的笑着:「我爹那人就一张嘴,能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哄得一票小贼心甘情愿的跟着他,以为能有什么好果子吃,结果到头来他唯一的本事,就是把那票好兄弟给出卖了,才换得一个小小的武官来做。」
她傻眼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少爷。」他告诉她:「三人成虎,说一回没人信,三回五回一百回,八成的人都会信了,谎话流言传久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她一愣,只见他扯着嘴角,再道。
「我爹是地痞流氓,我娘是青楼女子。娘怀了我,我爹花光了积蓄,替我娘赎了身。」
周庆指着她身上的老银锁,道:「我出生时,没有这种百家锁,只有我娘用最后的半两碎银子替我打了一个银锁片,本来我们日子过得还可以,娘没死之前,我还有饭可以吃,但娘病死了之后,我爹就开始酗酒,他认为都是因为没钱治病,娘才会死,之后便用尽一切办法想把祖业弄回来。」
他看向远方,温柔能看见他脸上浮现苦涩的笑。
「可情况时好时坏,我一直有一餐没一餐的在街头乞讨,那半两锁片当然早就拿去换吃的了,我一直靠着人们和娘在青楼的姊妹施舍接济过活。后来,爹卖了兄弟,讨了官,要回了元生当铺这祖业,我本以为苦日子要结束了,谁知道饿着肚皮竟然不是最苦最难的事。」
闻言,温柔心微疼,不由得抬手抚着他扭曲的嘴角。
他垂眼看她,握住她的小手。
「因为如此,你才让迎春阁的姑娘赎身吗?」她看着他,哑声问。
周庆轻拢着她的手,道:「墨离要用迎春阁,但那儿的姑娘很多都是人,什么也不知,继续留下来,也只是死路一条。我原以为,只要能让她们赎身,她们就能自行找到活路,后来才发现,世人给女人的活路本就不多,可我无暇顾及更多,若非有你,这事也不会成的。」
温柔嘴角微扬,扯出一抹淡淡的笑,道:「你总是会找到办法的,我只是刚好就在那里。」
「很多人都在那里,只有你对她们伸出了手。」
他看着她,抚着她细瘦洁白的手指,她的手已经不像千金小姐那般柔嫩,可他喜欢她这双手,这一双做事的手。
温柔脸微红,却没抽手,只是蜷缩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看着他把玩着她不再冰冷的小手。
阳光暖了一地,风吹树影摇。
她喟叹了口气,重新将脑袋枕在他肩上,他抬手以手指穿过她垂落身后的长发,一下又一下的,将它们以指梳开,他的动作万般轻柔,那感觉很舒服,让她昏昏欲睡,可虽然想睡,她却依然忍不住再问。
「周庆?」
「嗯?」
「你想救这城里的人,是因为他们给过你饭吃?」
起初,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然后她才听到他说。
「没人记得了。」
她抬眼,看见他看着远方,扯着嘴角。
「可我记得,我是这座城里的人养大的孩子。这城里的人,有好有坏,可大多仍是好的,若我不知感恩,我和那些吃人剥皮的妖怪,又有何不同?」
他握紧她的手,缓缓道:「一口饭,就是一口饭。没有那一口,我就饿死了。」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紧喉缩。
「可你识字,你怎会识字?」
「墨离教我的。」
她一怔,「墨离?」
「嗯。」他又扯了下嘴角,道:「他要用我,才教我认字,否则若我什么也不懂,找着的都往上缴给白鳞,他哪能讨得了便宜。」
心口,莫名又一抽。
不自禁的,她垂眼再看他那双漂亮的手,不能想象他曾是乞儿,更无法想像,这些日子,他是怎么在那些妖魔鬼怪之中,在那些恐怖威胁的夹缝里求生存。
「墨离……还活着吗?」那日之后,她就没再看见他了。
「还活着吧。」他握着她的手,道:「他是言焱,能操控火焰,那点小火烧不死他的,况且想反白鳞的不只他一个,八成是躲起来了。」
「他是什么?」她困惑的看着他。
「言焱。」他告诉她:「语言的言,三个火的焱,言焱是像他那样的妖怪的通称。」
「什么意思?」
他淡淡道:「这些妖怪,不是每个都吃人剥皮的,有一些,本来就拥有人形,就像墨离,还有一些,可以拟人,只有几种无法拟人的,才会剥取人皮,假扮成人,他们各有各的通称,像是言焱。」
「还有畏畏。」她哑声吐出之前那怪物的名号。
「嗯,还有畏畏。」
「这些,都是墨离告诉你的吗?」
「有些是,但他没有说全,他什么也会藏一手。」周庆瞅着她,说:「其他的,是秦老板给我的那本《魔魅异闻录》里记载的,那本书里记载着许多妖怪的特性、外貌,还有其弱点,如果他们有的话。」
「所以你才知道怎么对付畏畏?」
「嗯,所以我才知道怎么对付畏畏。」
周庆深吸口气,将脑海里她被畏畏击倒在地的那一幕强行压下,却依然忍不住握紧了她的小手。
就差那么一点,若他慢上那一步,她早已香消玉殒。
「这护臂软剑,是当年设下法阵的能人留下来的,上面也有着相同的凤凰印记,就像那本《魔魅异闻录》一样。」
周庆说着,撩起衣袖给她看。
「写书的人,知道如何收妖,晓得那些妖怪的弱点。畏畏全身皮粗肉厚、刀枪不入,鬃毛硬如钢钉剑山,唯一的弱点,是那张嘴,得从嘴里方能将其剖开。书上也说,牠血浓如油,一点就着,能起大火。」
温柔看着那护臂剑身上的凤凰,闻言一怔,蓦然领悟一件事,她抬眼看他:「你在这之前,没见过畏畏?」
「没有。」他告诉她,「这世上妖怪魔物很多,我不曾全部见过。」
她震慑的瞧着眼前的男人,「你不能确定这护臂真能挡下畏畏,牠可能会咬断你的手。」
「牠没有。」他凝望着她,哑声开口。
她握紧了他的大手,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男人忍辱负重那么多年,筹划这一切如此之久,就是想救这座城,想救这城里的人,可到了最后这关头,却差点为她功亏一篑。
「你若死了,这一切岂不白费?」
他看着她,然后笑了,低低的笑着承认。
「是啊,我若死了,这一切就白费了。」
瞧着他自嘲的笑,温柔忽然明了,那不是他的计画,他并没有打算对抗畏畏,至少不会在没有确定这凤凰护臂能挡下畏畏利牙之前,去冒那风险。
「你没有想。」她悄声吐出这句。
「我没有想。」他抬手抚着她苍白的小脸,黑眸深深的看着她,坦承:「没办法想。」
她哑然无语,只有泪盈在眼,她将小脸偎进他的大手里,望着他,悄声道。
「我只是你手中的棋。」
「嗯,你只是我手中的棋。」
周庆凝视着她,哑声说:「可这世上,唯你真心以对我,若我连你都保不住,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一颗心,颤抖紧缩。
情不自禁的,她伸手抚着他的面容,抚着他的眼耳鼻口。
「我其实……好恨的……」她告诉他,含着泪说:「恨你瞒着我,恨我想得不够透彻,自以为能够为你安一条退路,却害得你葬身祝融。我没走,是因为我不甘心,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想和你说……想知道这么多年,你是否真的,在乎过……」
听到这话,他黑眸微黯,抬手以拇指抹去她的泪。
「你给我银锁那日,我想过的,别去拿那锁,可我想要。」
他低下头来,以额抵着她的额,声瘠且哑,低语着。
「我很恼,恼你凭什么那样看我,那样可怜我?我娘辛苦存下了半两碎银,才能打成锁片保我,却保不了我三餐温饱,可你随手就把这么厚实的老银锁给人——」
温柔轻喘,开口:「我不是可怜你——」
「我知道。」他自嘲的再笑,「我知道你不是,可我需要说服我自己,可以对你这样做,可以把你拖下水,我告诉自己,我需要一个饵,你就是个饵,我需要你当饵,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在机会来临时,钓出反我的人,诱出反我的妖。所以我拿了锁,让你作饵,可事实是,我想要你,我需要你那样对着我笑,那样看着我,那般喜欢我,相信我会做出对的事……」
他黑眸氤氲,悄声说:「让我记得,我还是个人……」
「你当然是人。」她有些错愕,可他黑瞳黯了下来。
「你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他眼更黑,语音粗嗄的道:「那些妖,不是每个都生来是妖的,有些曾经是人,但误入了歧途,被迷惑了心志,十娘就是。做人很难很难,当妖简单多了,要堕落为妖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震慑的看着他,热泪滚落她苍白双颊,他不舍的低头吻去。
「我不该拖你下水的,我知道,比谁都还清楚晓得。这城里若有哪个人不该死,那一定是你。我该放你走的,可我不想……」
爱恋的抚着她的小脸,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畔低语,头一次,坦然对她诉说心中渴望。
「我不想。」
温柔说不出话来,只含着泪,万般不舍地将他的手,拉到心口,压在心上,压在那颗她挂在胸前的银锁上。
周庆心一紧,只摸着她的心跳,摸着那颗老银锁。
那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啊……
「你若要给,我还是会拿的。」
她抬起泪眼,微微一笑,然后握紧他的手,让他握紧那颗老银锁。
「我给了,就是给了,货物既出,概不退还的。」
周庆看着她,笑了。
拥着那为他差点丢掉一条小命的女人,他紧紧握着那颗厚实的老银锁,一颗心又热又暖,情不自禁的,他低下头来,在她额发上,印下一吻。
春阳暖暖,红花随风摇曳。
清风徐来,扬起他与她的长发。
温柔闭上眼,喟叹口气,蜷缩在他怀里,直到此时,就在此刻,才真正安了心。
午后的阳光那么暖。
她在他怀里睡着了,他可以感觉到她微弱的吐息,小小的心跳。
周庆以铁臂圈抱着怀中的小女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菩提的绿叶遮挡着日光,风吹树影摇,让红花也跟着晃荡,她的小手仍轻轻握他的手,让他莫名安了心。
这阵子,他奔波在江南各地,来回苏杭与扬州,这两日又被她吓到,此刻真的是累了。
而她终于又在他怀里了,就在他手中。
沉重的眼皮缓缓垂下。
他能在眼帘下看见红花,看见落下的一叶菩提随风翻飞着。
一切如此寂静又平和。
他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