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谁啊!”她嗤之以鼻,弯身把手掌压到只有小腿三分之一的高度。“在你这么小这么小的时候,就懂得哭到天崩地裂,都水淹金山寺了,我天天听天天听到快发疯,那时候你是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现在才不会哭是不是?”
“我没见过你。”小孩的语气还是很硬,脸色更硬。“你……你是谁?”
“我是魏家祖先啊!我一直看着你长大,子孙不成样,我当然就要出面调解一下。”她斩钉截铁地:“舅舅神机妙算,幻想无限,他破解了我长久以来的谜团。对,我就是魏家祖先,我恨铁不成钢,因此现身了!”
“那……你是魏家祖先,我妈呢?她呢?”
她眼神瞬间放空,随即恢复如常,双手一展,将柔软湿透的小身体捞了起来……不,是整个抱了起来。
魏宝平已经石化了。
“小宝,虽然我是魏家的祖先,可是我比较想当你的神仙教母。”欺负人很有成就感,但要是摧残过头,就是她的罪了。
“……神仙教母?”那是什么?水淹金山寺他也没有听过,魏宝平本来在她抱起他时害怕地转开目光,这时又忍不住偷偷地觑看她。
她脸上湿漉漉地,雨水大颗大颗地从她颊面上滚落;她长得好不好看他也看不懂,但他想,比起舅妈或者对面的陈妈妈,在他心里她是比较好看的。
她的睫毛黑黑卷卷的,水珠还能停在上头,有点像是他表妹房里最漂亮的洋娃娃。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大人的睫毛,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
“小宝啊……”
他心一凛,浑身又僵直了。
她幽幽地说:
“神仙教母就是专门引导你在往后的日子走向艰难痛苦的好人道路上。你的人生还这么长,要是你选择当坏人,太没有挑战性了,坏人太容易当,随便放火杀人你就得到它了。你这么聪明,应该要去挑战高难度一点的,例如一个好人。嗯?当好人是辛苦了点,不过将来你一定会喜欢,你试试?”
“……我听不懂。”他带点羞恼,低声地说。
“哎啊,小宝你这样子多可爱!多对你舅舅露出这种表情,他一定软化在你脚边的。”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啵”的一声,他好像被亲了……好像被亲了……
他的心口怦怦地跳快了点。
“来,跟我说,我要当好人。”
“……不要。好人都会被欺负。”电视上都这样演的,他才不要一直一直被欺负下去。迟早,他会比谁都强的。
“哦?听起来你的人生初期就已经迈向黄金黑暗的分岔点了啊。那,我们换一个好了,好人也是可以不用被欺负的。来,跟我说,我要当一个不被欺负的好人。”
他紧紧闭着嘴。哪怕她将脸凑近了他,他几乎都可以感觉到她的呼息,也不肯说……鬼也会有呼吸吗?这念头模模糊糊地闪过他心里。
“不当好人就算了,我尽力了。魏宝平,你还是个小孩,就要做出小孩的样子,要懂得哭懂得笑。喏,学学表弟表妹他们的撒娇,他们对爸妈撒娇,你可以对舅舅舅妈撒娇啊。你得先懂得讨人欢心,他们才会替你开方便之门,你想要什么还不手到擒来。”咦!好像有点歪楼了?管它的,反正大同小异,条条大路通罗马,结局一样就好。
他似懂非懂,一脸茫然。
“真美啊……”她赞叹着。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真美?哪里美?下雨天最讨厌了,都会弄得湿湿的,一点也不舒服。
紧跟着,他发现自己被放下地。他心里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拉住这个大姐姐,却临时硬生生地停止这个连自己都鄙视的举动。
她满面好奇地走走停停,甚至倒着走,不住地张望,就为了观赏被大雨冲刷下的两侧房屋以及探出墙外的青绿枝条。这些不是天天都能看得到吗?有这么好看吗?魏宝平心里疑惑。
这一场急促的暴雨令得地面起了浅浅的烟雾,他的视野变得有些朦胧,连带着她的身影也有些模糊不明。
冲动之下,他跨前一步,小声地说:“我……”
他这种音量她根本听不见,但仿佛心有灵犀,她突然转过身,笑吟吟地对他说道:
“魏宝平,记得,条条大路通罗马,不是你干的傻子才默认,别让你的教母丢脸。我看到大的魏宝平,是一个比魏盛胜、魏晓乔、所有的魏家人都还要聪明的小娃娃,将来也会是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嗯?”
这是……在夸奖他吗?他愣愣地。忽地,他心里冒出恐慌,叫道: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家?”舅舅说她住在魏家的供桌上,对吧?
她不在意地耸耸肩。“谁知道。终于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我将会面临什么呢。小宝,终于有机会看见你了,这也算是圆了我一个愿望吧。你快点回家,我得赶赶场,趁着最后多看一点这个世界。”
然后,她就这样毫不留恋地,穿着花色睡衣,脚夹蓝白拖,啪哒啪哒地消失在雨里。
魏宝平刚洗完澡,经过客厅要回房时,被舅舅魏家全低声唤住。
“小宝,你进来一下。”
魏宝平回头看向客厅;舅妈跟表弟表妹正在看八点档,三个人说说笑笑的,表妹还抱着舅妈撒娇着,舅妈身上穿的睡衣并不是以前那件花色睡衣。听舅妈说,那件睡衣跟舅舅的蓝白拖一块不见了,在那场暴雨之后。
他眼光不受控制地瞟向天花板。几年前舅舅买下楼上,改成楼中楼,将祭拜祖先的供桌移到上头,魏家的小孩们除了逢年过节上去拜一下,其它时间都在楼下,供桌上没有人,他找过了。
“小宝?”
魏宝平沉默地进入书房,魏家全立刻掩上房门,神秘兮兮地招手--
“小宝,你过来看看,这几张照片有没有像到?”
书桌上摆着几张陈旧的黑白照片,都是以女生为主,有的年纪大得像婆婆,有的则穿着复古的水手服。
“那天我没看仔细,你有看见吧?很像对不对?”魏家全指着那张穿着学生水手服的短发女生。“这是你曾曾奶奶……真的是她,对不对?”
魏宝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照片,终于开口:“不是。”
“不是?那也有像到吧?再不然就是你曾曾奶奶的妈妈啊什么的……”魏家全耙了耙头发,有点不安地坐下,喃喃道:“肯定是她。小宝,你不知道,你曾曾奶奶那前后几代魏家还没有没落,哪个不是钱堆出来的大小姐大少爷,难怪她看起来那么高傲,就差没用鼻孔看人了。”
“……她是鬼吗?”魏宝平低声问。
魏家全全身发冷了下。祖先归祖先,鬼归鬼,理智上他很想这样认定,但情感上他清楚这两者间是相通的,只要一想到这家里住了一个鬼,一直观察着他们……他很毛。
“你话不要……不要说得那么白……是祖宗!是祖宗!你要尊敬祂们!”
“可是,舅舅,她能穿衣服,她穿舅妈的睡衣跟舅舅的蓝白拖,电视里演的鬼不是都碰不到的吗?”
魏家全一呆,眨了眨眼,顿时激动地说:
“小宝,你一语惊醒梦中人啊!你聪明,不是鬼!那就是做仙了!肯定是已经成为神明的魏家祖宗来指点我的!”
“……那,她是神仙教母吗?”
魏家全闻言,哈哈笑道:
“什么神仙教母,你卡通看得太多了。神仙教母是给女生用的啦。”长达一周的紧张兮兮终于稍稍放下了,这才正眼打量起他这个外甥。
小宝刚洗完澡,黑色细细的头发还略湿,衬得脸色特别地嫩白,眉目像他妈,头发再长一点骗人说他是小女生也是有人信的;尤其他穿着小睡衣,像个迷你的娃娃……如果能够有点表情就好了,魏家全心里想着。他记得阿胜也有一模一样的小睡衣,公平点说,阿胜比起小宝可爱多了,但他不能表示出来,以免伤害孩子的心。
他掩嘴咳了一声,说道:
“小宝啊……如果你有不小心听见舅妈或舅舅说一些你不懂的话你尽量问,舅舅跟舅妈会解释的,这样子是避免误会。舅舅跟舅妈一向公正,绝不会乱说话的。你懂不懂?”
魏宝平木木地看着他。
没有表情就是好事吧?魏家全安慰自己。这表示,小宝没有听见那天那个祖宗说出阿惠私下抱怨的话吧?这一周每次下班回家看见小宝,他总是不自然地回避着。对,阿惠是不该说出那种话,但这是私下又不是公开,这个家是他跟阿惠的,家不是该什么都可以沟通的地方吗?
哪怕阿惠是在抱怨,这个家都该容许她的任何抱怨,只要不给小宝知道就好了。无论如何,现在他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对了,小宝,你感冒好点没?药都吃完了吧?你也真是的,那天你跟着我进来不就好了吗?在外头逗留那么久。”
“我药都吃完了。”
“这样啊,那……最近功课跟得上吗?”
“嗯。”
“如果跟不上,可以问问阿胜。虽然你是哥哥,可是阿胜考试分数都有九十五,不懂就问,不要再跑去作弊,你要做一个好榜样,懂吗?”
魏宝平眼瞳黑凉凉地,没有回答。
魏家全又掩嘴咳了一下,搓搓手道:
“对了,我问过阿胜了,可能是他误会了,他看见你拿着同学的钱包就以为你要偷,你是替同学捡起来放回去,对不对?真……真乖。是舅舅误会你了,才打得这么凶,舅舅跟你道歉。不过,以后你也要懂得替自己说话。当然,要说实话。不要傻到挨打,这样变得好像舅舅不公正一样,祖先会生气的。”一鼓作气说完后,魏家全心里的担子终于全放下了。所以……不会再来了吧?
“我没有再看见过她。”魏宝平轻声答着。
魏家全才发现自己把心里话问了出来。他老脸一红,挥挥手。“好了好了,没事了,误会解开就好。你回房写功课吧……”见小孩还杵在原地,他皱眉,“还有事?”
“舅舅,我很爱哭吗?”
“什么?”
“小时候,我很爱哭吗?”
“什么小时候?现在你就是小时候啊……哈哈,我想起来了,你很小很小,像米粒一样小的时候天天哭,你一天不哭我还怀疑你是哪里不舒服,可是你又不会说话,舅舅只好闹到你哭为止才放心,后来有了阿胜……”魏家全蓦地住口,对上小孩连眼皮也不眨的目光,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人老了记忆就不好了吗?小宝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哭的?
忽然间,那种尴尬的氛围又出现了。从祖先现身指责后,每次看见小宝他就觉得有点没面子,他还以为说开了就没事了。
“舅舅,什么是水淹金山寺?”
魏家全一怔,笑呵呵道:“小宝从哪听来的?今天你一下问神仙教母一下问这个的,这么想知道啊?”
“想。我也想知道什么是条条道路通罗马。”
魏家全灵光一闪,说道:
“小宝乖,有求知欲是好事。舅舅也很想告诉你,可是你年纪太小,听也听不懂,你要好好地上学,考试考第一,书念得一多,就什么都懂了。这样吧,下次你不作弊就能考班上第一,舅舅就替你买水淹金山寺那本书来让你自己学着看。来,我们打勾勾,做不到的就是小狗。”
在半空中的尾指很孤独地等待着,最后,魏家全不自在地收回手,敷衍地揉一下小孩的头顶就收回。
“好好,快去写功课。”他道。
魏宝平嗯了一声,拉开书房门。
“小宝,以后……那个以后啊,舅舅不打你了。要是你再做错事,我们用其它法子罚,不打了。”
轻轻喀的一声,门关上了。
客厅里的电视仍然开着,魏晓乔还在跟舅妈吱吱喳喳讨论剧情,气氛和乐融洽;本来坐在沙发上的魏盛胜看见他后,突然窝进自己母亲的怀里,用力啾了她一下。
魏宝平面无表情地转身回房写功课。
写完功课后,他收拾好明天的课本,又从书柜里翻出画画用的蜡笔盒跟图画纸,再看一眼床头上的公鸡闹钟。
他偷偷地打开房门一角,这时已经是晚上快十一点,客厅早关灯了,只剩舅舅舅妈的房间底下有着浅浅的光线。
他蹑手蹑脚地越过客厅爬上楼梯,楼上微弱的烛光来自供桌上,平常除了早晚上香外,舅妈他们是不会上来的。
他搬了个小凳子,踩在上面,把图画纸铺在供桌上,拿出蜡笔,专心地画着记忆里的人。
他很认真地涂涂抹抹,最后终于觉得有点像了,连忙拿着图画纸对着供桌上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他抿抿嘴,有点别扭地开口:
“爷爷奶奶们,有没有看过她?她叫神仙教母,我的。”
供桌上的牌位,没有回应他。
他不放弃,继续说道:
“是她说的。她说,她是我的神仙教母,你们可以问她。”
室内,寂静无声。
“那,如果看见她,跟她说,魏宝平很乖,没有作弊,也没有偷钱包,我只是气舅舅他们都信我偷,那我就偷给他们看;可是我还是没有偷,所以我不是坏人……那,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叫她回来……”他紧紧攥着图画纸的两端,垂下脸,黑色的刘海几乎覆住他的眼睛。
没一会儿,他胡乱抹脸,跳下凳子,仿佛为了证实他很乖,他特地对着牌位用力一鞠躬,小声地说:“谢谢。”
接着,他轻手轻脚,安静地下楼回房。
我有一个神仙教母,我的。只有我有,舅舅没有,舅妈没有,魏盛胜没有,魏晓乔没有,同学也没有,就只有魏宝平有。
你们有的,我没有;我有的,你们也没有。
她真的是我的!你们说我骗人,说世界上没有神仙教母,那都是骗小孩子的,只有幼稚的小孩才会被骗,我才不幼稚!
魏盛胜跟舅舅告状,说我在班上骗人,舅舅也看过她的,舅舅否认我也不怕。你们打我我也不会收回我的话,我没有说谎,我要大声地说,你们都没有!就我有一个好棒的神仙教母!
——魏宝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