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商觉得离谱,但后来的发展却是不得不信——原来邵总管在金岚茶庄初见他时,便有感觉他容貌与安宁公主相似,声音同皇上年轻时无异,那个跟在齐掌柜后头低头的嬷嬷,又有些像彩晨宫的叶荷……
心知有异,入宫禀告傅皇后,却不想黄宜脸色都变了,这才跪下来说,当年她跟在谭皇后身边,谭皇后严厉,宫女若有事没人敢开口恳求,当时她母亲被不孝弟弟赶出来,暂时居住在亲戚家,亲戚传了口信让她想想办法,她只能去求一起入宫时的姊妹良月,良月是跟在田昭熙身边服侍的,田昭熙人好,允良月出宫去替她安置母亲,大抵又觉得被儿子赶出门的女人可怜,允许良月一月一探,黄宜的月银便由良月每月替她送去母亲处,一半给母亲,一半给亲戚,亲戚得了钱,便也不嫌多个人吃饭,对她母亲和气起来,几年后她母亲过世,牌位也直接放在亲戚家了,照样给银子,亲戚不差那一炷香。
田昭熙遇难,她想回报这恩德,偷偷把药物换了,让六皇子以假死状态运出宫,再由良月带到已经租好的房子照顾,六皇子身体大好后,良月说田昭熙娘家在云州,不如带去云州托付给田昭熙的兄弟,让他换个名字当舅舅的养子,照顾起来总比靠她一个宫女强,为了彼此安全,以后都不联络了。
傅皇后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数,让邵总管尽力去查。
查着查着,就是一堆人上了程家的宅子——户部掌司除了带来黄宜与叶嬷嬷对质之外,还带来了宫中的画师与太医。
皇子皇女,一年一幅像,比对了六皇子的最后一幅,眉眼鼻唇的比例与程商完全相同。
至于身体,是半年一录,胎记,伤痕,手指截比,全部做有图格,一一对来,竟是丝丝吻合,就连他脚心上这样的地方有块云状胎记,都与宫中记录相同。
最主要的就是他被救之后,曾在附近县衙留过的画像跟衣服,也被拿到了,衣服鞋子那些已经是一般常人所用,但腰带与袖巾却是宫中织物。
宫中织物最好找出处,让尚衣局查过,即能知道是哪年送往哪间宫殿,作为何用,翻出记录,那腰带与袖巾都是送往彩晨宫的。
事情至此,已经没什么好怀疑了,户部掌司带头给他行礼,请他入宫先去跟皇后娘娘请安,再由皇后娘娘带他去御书房,皇上若知道他还在,一定很高兴——程商只能庆幸,自己早把下人遣开,不然这会,该有多热闹。
“六皇子既然多年前病逝,那就继续病逝吧,我对以前的事情早不记得,现下只想好好过日子,有劳大人走这一趟了。”
那户部掌司早得了邵总管一番话,知道这皇子虽然成了卖身奴仆,但却挺有脾气,不是趋炎附势之辈,笑说:“您也许埋怨皇上当年没有护着田昭熙,可是安宁公主总是无辜的,若不是当年的傅韶妃,安宁公主只怕是要老死在思过房了,您恩怨分明,更当入宫,好歹见见妹妹,也跟扶养公主长大的皇后道个谢。”
户部掌司见他神色动摇,又补充道:“安宁公主十二岁时已经知道自己并非傅皇后所出,虽然母女之情不变,但公主若知道六皇子还在人世,一定更高兴。”
认了这血亲,他即是荣华富贵,但老实说,他也没很希罕,要银子他有的是,即使是太子的库房,银子都未必有他多。
但亲生妹妹……他还真想见见,听说安宁公主膝下一男一女,所以,他当舅舅了?
可是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历代皇后巴不得皇子死绝,傅皇后再佛心,也不可能有这等善良。
“傅皇后何以要助我认祖归宗?”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邵总管听到这句,笑了,挥挥手,除了户部掌司外,其它人全退到门边,“六皇子好生敏锐……谭氏被打入冷宫正好十年,最近以她的侄女谭昭熙为首的一群嫔妃纷纷向皇上恳求开恩,皇上似乎有些松动,命人整理凤翔殿,傅皇后当年能扳倒谭氏,那是天时地利人和,再来一次,可未必有那机运,再者,当初大皇子其实是被谭氏所连累,本人并无过错,若是谭氏得以回到凤翔殿,那么谭家势力也许下一步就会推动恢复旧太子,傅皇后想让六皇子回宫相认,主要是想让皇上想起当年田昭熙的冤枉,进而记起谭氏做了什么事情,傅皇后对六皇子,只有合作之意,绝无相害之心。”
说完,退后一步,“如此,六皇子可安心了?”
“那好,我明早入宫见傅皇后。”
户部掌司觉得汗都快流下来了,一般人知道自己是皇子,会高兴得飞上天,这人却是不感兴趣,现下好不容易让邵总管说动,居然要等明天,“六,六皇子,皇后娘娘还在等您的好消息呢。”
“太晚了。”
“这是天大的喜事,皇后娘娘不会嫌晚的。”
“我若此时进宫,我夫人肯定连晚饭都吃不下,她都怀孕好几个月了,得多休息,总之,我明早辰正一刻,在宫门外的路口等待两位。”
“……”
紫宁殿中,傅皇后居中而坐,见到程商带着齐瑶跟她见礼,很高兴,吩咐赐坐——虽有女官说这六皇子好生无礼,居然让皇后娘娘等,但对她来说,无礼比多礼好,无礼之人即是无所求,既能帮她牵制谭家势力,又对官禄不希罕,这多好。
“好多年不见,贤儿都这么大了。”
“多谢皇后娘娘,只是我受过重伤,对宫中之事,什么都不记得。”
听到他称呼自己为“皇后娘娘”而不是“母后”,自称“我”而不是“儿臣”,傅皇后更觉得高兴,“那也不要紧,终究是一家人,既然同在京城,以后常常入宫看看父皇母后,也是一样的。”
“我入宫,是想谢谢皇后娘娘这么多年来照顾安宁,也想见见她。”
“那是自然,不过本宫吩咐过,安宁今日起床才跟她说入宫之事,她平日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床,怕是要中午才能过来,到时候叫上太子,我们母子四人一起吃饭,差点忘了媳妇儿,媳妇儿叫什么名字?”
齐瑶自小得叶嬷嬷训练,虽然紧张又意外,但规矩还是十分好,听得皇后问,恭谨回答,“民女齐瑶。”
“齐瑶,倒是好名字,肚子几个月了?”
“回皇后娘娘,七个月。”
“可有请大夫?”
“有,请了善上堂的大夫,每十日一诊。”
“善上堂那算什么大夫,琴音,传本宫意思,让尚太医跟他的药童收拾收拾,今晚便住到贤儿那去,等瑶儿生子满月再回宫。”
程商虽在宫外,但也听过尚太医名声,专精妇人怀孕生产,宫里受宠嫔妃才有资格得到他照顾,而由他照顾的嫔妃,也都是个个顺产。
金银官禄他不希罕,但尚太医他很希罕,“多谢皇后娘娘。”
傅皇后见他神色,知道这好是讨对了,心想,原来齐瑶才是软肋,这倒好办,问起怀孕准备之事,算算孩子是冬天出生,衣服鞋袜可准备好了,奶娘别从外头找,宫里有二十位随时可以喂奶的奶娘,都是经过身家调查,饮食也严格控制的,到时她再派过去就好。
齐瑶不傻,知道傅皇后有心结交程商是为了替太子固权,若能跟太子交好,对程商也是有利无害,因此面对皇后释出善意,她也接受,借着孩子之事,交谈起来——叶嬷嬷教了她这么多年,真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宫女换上第二次茶的时候,外头一阵吵杂,是安宁公主来了。
人没到,声音先到。
“母后,母后,邵总管说六皇兄没死,是真的吗?”
随着声音,一个红色影子冲了进来。
她环顾四周,见到程商,整个人呆住——他们两人都像极了母亲田昭熙,那脸庞不用说,一看就是兄妹。
安宁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程商走到安宁面前,眼眶也有些红,“也当娘了,怎么还这样风风火火?”
他不记得任何一件宫里的事情,直到昨天,他才知道自己有妹妹,但此刻说起这些话来,却是再自然不过,好像自己是看着安宁长大的一样。
他到这时候才真的有“家人出现”的感觉,他的妹妹。
“六皇兄……”
“我就住在京城,那位是你嫂子。”说完,朝齐瑶一指,“过几日我带她上公主府,我们兄妹再好好说话?”
“别过几日,六皇兄明日就来吧?”
“好。”
“我有一儿一女,儿子五岁,女儿两岁,不管皇嫂生男生女,我都要结亲,做儿女亲家。”
程商莞尔,“好。”
安宁公主终于破涕为笑,傅皇后见状,笑着走过来,拿出手绢给她擦了,“这么大了还哭鼻子,脸都花了,去后头洗洗脸,把妆匀一匀,之前你说想要的凤绣裙昨日刚好送来,顺道换上吧。”
待安宁在宫女簇拥下去了后殿,程商又再度跟皇后行礼,“多谢皇后娘娘。”
虽然只是几句交谈,但他也看得出来,安宁那行事,若不是受宠长大的,还真不可能养成那样。
傅皇后自然感觉的出,这礼,比刚才真诚多了。
自从谭昭熙开始受宠,开始跟皇上要求让姑姑谭氏出冷宫,她旋即开始不安,数月之间没一日睡好,没想到此时天上掉下这好礼物。
只要让皇上看到贤儿,自然会想起当年田昭熙是怎么死的,而谭皇后心狠到连皇子都没放过。
“皇上早朝差不多就要散了,贤儿见了人,难道还要自称我,不称儿臣吗?”
傅皇后劝道,“当年云州水患,皇上两个多月没到后宫,等水患退了才知道田昭熙跟六皇子都先后病逝,事情已经发生,加上谭太后还在,自是不可能再打谭氏的脸——当初身为四皇子的皇上是因为娶了谭家女儿,又由当时的谭皇后出手扶持,这才能顺利登上大位,为了政局安定,很多时候真是不得已,便只能当作田昭熙顽劣,六皇子福薄,但皇上何尝不是心中有数,不然凭我傅家之力,是扳不倒谭氏的。”
皇后顿了顿,“贤儿,别的不说,你若成了皇子,谁还会看不起媳妇儿,皇上对你有愧,肯定会以王爷封赏,谁还会笑话她是两度退婚的姑娘,届时,乘着王爷府上的蓝丝马车,风风光光回馨州去,再者,一声“父皇”,田昭熙便可能追封为妃,再也不是待罪之身,能入陪陵,永世受后人参拜,不怕魂魄无依,你总不希望生母骨骸放在孤冷园长草吧,田昭熙是有点傻,傻到为了你要跟太子争对错,但她是好母亲。”
程商皱眉,“孤冷园,那是什么?”
“罪妃们的骨骸安置之所,说是园,不过就是一片荒野,没人会去上香,没人会去祭果,埋下去了即是野草蔓长,一年过一年,等到草长过了墓,再也不会有人发现。”
傅皇后说完,便没再劝,让他自己想。
没多久,外头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跪迎,行礼。
皇上大步行来——紫宁殿最近的动静他自然知道,只是没去说破,贤儿原来没死,贤儿竟找到了,当年被路过的商队营救,虽然因为头部重创失去记忆,却也是好好长大了,就在京城,前几年已经成婚,他看过画像,不想起琬儿都不行。
直到今晨皇后派人来说,紫宁殿有皇上想见的人,但无官职,无品级,按例不得进入御书房,还请皇上今日有空,到紫宁殿一走。
他也等了好一阵子,今日见这孩子一抬头,真像。
安宁被皇后宠坏了,爱黏呼爱撒娇,倒是贤儿,眉眼之间完全是琬儿那种不屈服的样子。
父子对望,却是没人开口。
皇后一方面觉得有点急,一方面却也有点想看看,到底这父子能憋到什么时候,二十几年没见,她可不信这两人不激动。
半晌,却是齐瑶的声音先响起,说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句子,她只是翻过杯子,倒了茶,“皇上,请用茶。”
皇上怎么样也没想过会是这句话,怔了一下笑出来,打量她后点点头,“好,好,你是贤儿的妻子吧?叶荷教出来的,规矩果然不差,有孩子了?想要什么东西,尽管开口。”
齐瑶立刻跪下,“谢皇上赏赐,民妇求皇上除田昭熙罪名,让骸骨入陪陵。”
傅皇后忍不住暗自欢喜。
她跟皇上三十几年夫妻,很了解他的脾气,贤儿没急着讨好,没急着认爹讨赏,皇上肯定高兴,觉得这儿子不俗,媳妇得了一句“尽管开口”,没要金山银山,却只求移骸,也会让他高兴,觉得这媳妇能给儿子分忧。
果然,皇上虽然嘴巴没笑,但眼角却是开心的,“只要朕一句话,你便可以是王妃,有名声,有食田,懂吗?”
“民妇懂。”
“那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皇上一言九鼎,民妇还是求让田昭熙入陪陵。”
“好,好。”皇上露出笑意,“来人,传朕旨意,让宣雷丹拟草,追封田昭熙为琬妃,寻吉日,入陪陵。至于黄宜跟当初彩晨宫几个还在的宫女,皇后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黄宜在宫里一辈子,出宫只怕也不会生活了,升她为一品女官,让她掌秀女院,良月独自扶养贤儿多年,功劳很大,不如让牌位入陪陵,也算是成全了她与田琬妃的主仆情谊,田琬妃当年入思过房,多亏叶荷散尽钱银打点衣食,这才能捱到生下安宁,叶荷现在是贤儿媳妇的教仪嬷嬷,她无儿无女也不爱钱财,齐家又对她甚好,不如把贡茶之事交给齐家,倒是比赐银给她更受用,”
“那就照皇后意思吧。”
始终没开口的程商一揖,“谢父皇。”
傅皇后始终微笑,这两孩子太对皇上的喜好了——皇上是九五之尊,要他承认错事,那是万万不可能,田昭熙入陵,不是他认错,是他一言九鼎,应了齐瑶的恳求。
再者,他说的是“处置”彩晨宫人,是她擅自“封赏”,皇上大人大量,不忍打皇后脸,这才同意。
只是一个皇帝都明示暗示到这地步,若贤儿还不接受这道歉,喊他一声父皇,倒是显得他心硬了——虽是皇上,但很多时候也不是随心所欲,譬如说,顾及朝廷势力,顾及谭太后的权柄,又譬如说,云州水患,他久住在御书房,却没想到田昭熙跟贤儿就在这两个月都病死了。
贤儿失忆也是好处,若是记得当年,只怕父子要重修亲情,却是没那样容易了,失忆即是一切抹平,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