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花莲、一样清澈无垠的天空、清新的林香,和一样略带着咸味的海风,明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池款冬的心情却像前阵子的台北天空一样,灰蒙蒙的、阴郁不见暖色。
她坐在自宅客厅改建而成的小小中药铺柜台里,手边熟练俐落地包着等会儿要拿出去给病人的药包,眼神却担忧地凝望着挂在墙面上的,偶有杂讯出现的老电视,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说服自己有好心情。
今天,是阳陵泉出车祸昏迷的第五天了。
她才回花莲不久,就看见这则不幸的消息。
新闻报导上说,阳陵泉的昏迷指数依然是三,台北最有名的那间医院甚至为他成立了个医疗小组,病房之外重重戒备,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就连关系稍远一点的亲属都无法探望。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他的座车在台北近郊摔出护栏,跌落半山腰,他并没有酒后驾车,也没有追撞痕迹。
为什么阳陵泉那天没有请司机驾驶呢?车祸的时间是晚上十点,他刚离开办公室吗?独自开车的他要去哪里?这件不寻常的事会跟阳鑫有关系吗?可是不对,没有追撞痕迹……完蛋了,她居然胡思乱想到开始阴谋论了?
心神不宁的池款冬包完最后一包药,趴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推弄着放在柜台上的眼镜——那副被她踩破的,阳陵泉的眼镜。
他忘了拿走,于是她便带回花莲找眼镜行修理了,本想寄回去台北给他的,结果,现在寄回去,他也用不上了……
池款冬反覆把玩着那副斯文秀气的镜架,忽然想起他说,它能矫正他的不安全感?那么,它能矫正她现在的焦虑感吗?
把眼镜拿起来挂在鼻梁上,眼前的景物透过没有度数的镜片当然并没有放大或缩小……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呢?他今天的病况有比昨天好一点吗?
她曾经担忧过他在台北不知道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去看医生?却从来没想过,他会遇到这么严重的事。
昏迷不醒、昏迷不醒,这几个压在心头的字好重,她就要喘不过气……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会去找你。
倏地,阳陵泉曾经说过的话跳进她脑海里!
一股莫名的直觉使池款冬霍然起身冲出柜台跑到药铺门口——
没有人……掠过耳旁的只是风声,只有风声……
池款冬挫败地走回柜台,拿下鼻子上还挂着的眼镜,不禁嘲笑起自己,她怎么会以为听见他的声音?而正昏迷的他又怎么可能会到花莲来?她究竟在恍神什么呀?好蠢!
「款款,你在找什么?」从垂着门帘的廊道后头走出的池曲泽,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着懒腰,打断了池款冬深深的自厌。
他一睡完午觉醒来,就看见从前几天开始就愁眉苦脸的自家小妹怅然若失,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从门口折回来。
款款怪怪的,从台北回来之后就怪怪的!事有蹊跷!池曲泽饶富兴味地盯着池款冬瞧。
「没、没有!我没有在找什么!」池款冬抬眸望了池曲泽一眼,不知道在心虚什么似地把眼别开,然后强迫自己从浓重的忧郁氛围中抽离,手忙脚乱地将柜台上凌乱的药包收进药袋,又打开抽屉拿了几把抛弃式针灸针,丢进去等等要带出门的超大帆布袋里。
池曲泽抬头瞥了眼电视,又是这则新闻?不过是去了半条命,也值得做专题报导?池款冬怎么老是在看这个富家少爷撞车的新闻?这则新闻跟她的走神有关吗?
池曲泽不禁出声试探——
「有办法为这种开着百万名车的公子哥儿浪费医疗资源,怎么没能力来东部接济一下贫苦人士啊?整天净是吵着苏花高、苏花改,这些满身铜臭味的政府官员怎么不跟那个姓阳的富家少爷一样,多昏迷几个,通通都别醒,天下就太平了!」
明明知道池曲泽愤世嫉俗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今天却觉得他的话分外刺耳!
「你怎么这样说?!总经理人很好的,我希望他快点醒来,平安没事才好,你别咒他!」池款冬在第一时间跳起来抗议之后,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过度反应。
觉得没事跟池曲泽说这些话很蠢的她闷闷地走进厨房里,又拿了几大包香菇和面条丢进帆布袋里,索性不开口了。
「总经理?谁?那个阳陵泉?怎么?才去台北几个月,我们家平时只喝露水的款款小仙女就动了凡心,学会对英俊多金的富家少爷心生憧憬?」池曲泽比了比电视,果然!他的直觉与观察力真是敏锐到不行。款款平时对新闻哪有这么关心?
「……我才没有憧憬,我只是希望好人有好报……在台北时总经理曾经照顾过我。」她跟阳陵泉之间是谁照顾谁啊?话好像说反了,但是那不重要!
莫名心虚,口干舌燥连耳朵都红了的池款冬,给了池曲泽好大一记白眼,然后又拿了个红白塑胶袋,开始打包起其他乾货。
「你又知道人家是好人了?搞不好这种有钱少爷的男女关系随便,背后跟了一堆婴灵跟女人的怨念……」池曲泽拉过柜台上的报纸,随便一个头条上都有阳陵泉的小帧照片,模样真是俊得让他这个同为男人的同胞心生怨怼。
「你、你这个偏激的家伙……」居然连婴灵跟怨念都扯出来了?!池款冬一副有理说不清的样子,懒得理池曲泽,又走到旁边忙起来。
但是……仔细想想,她好像除了阳陵泉失眠之外就对他一无所知了,他有女朋友吗?婴灵?欸?想这个又太夸张了……
烦死了!她的脑波到底是有没有这么弱啊?随随便便就被池曲泽牵着走,不想了!
池款冬连忙把要带出门的东西通通扫进好大一只帆布袋里。「好啦!我走了,再见!」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池曲泽挥手。
「去哪儿?啊老爸咧?」池曲泽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老爸出诊了,晚点会回来。我要去春天婆婆那里,她腰又痛了,我答应她今天放假要去她家帮她针灸的。」春天婆婆是住在后面那座山上的七十岁老婆婆的昵称。婆婆膝下无子,身子不硬朗,偏偏脾气又拗得紧,老爸早说家里不差婆婆一双筷子吃饭,婆婆就是不愿搬到山下与他们同住。
于是池款冬只好千方百计、不着痕迹地接济春天婆婆,每次被婆婆点名去针灸时,都顺手带上一大袋食物。
婆婆只有她,只愿相信她,只给她针灸,婆婆说男人粗手粗脚的,怎么也不愿意让老爸和曲泽看诊……仔细想来,这种只愿给她针灸的古怪毛病跟阳陵泉还真像,想起他……眼色不禁又是一郁,胸口那份闷重感又出现了。
池曲泽盯着池款冬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懊恼模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出声提醒:「好了,款款,快出发吧!别拖拖拉拉的,等你到了,春天婆婆腰都痛死了。」
「喔!好啦,那我走了,好好顾店喔,我会帮婆婆煮完晚餐再回来喔,再见。」池款冬扬了扬手向池曲泽告别,走到药铺门口,将帆布袋放到陪伴自己多年的脚踏车上,才一回身,便感觉脚边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
抛弃式针灸针?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她的口袋很深,还有拉链,这绝对不是她掉的;而池曲泽刚刚在屋里睡觉,更不可能是他在睡梦中丢到屋外的;至于稍早前出门的老爸,他有他自己用惯了的,需要反覆消毒再用的针灸针,一向是不用抛弃式的。
那这是谁的?池款冬疑惑地蹲下将针拾起,却发现不远处还有一支……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因着一股旺盛的好奇心使然,她纳闷地循线捡了两支,终于在弯腰拾起第三支时,被一双出其不意伸出的手扯进无人的防火巷里,撞入一堵火热的胸怀!
「唔!」池款冬没有顺利发出的惊呼被捂在男人温热的掌心里。
「别怕,是我。」阳陵泉右手仍捂在她似乎随时会尖叫的嘴前,放开箝住她手腕的左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直到原本以为遇见坏人的池款冬呼吸开始渐趋平缓,脑子慢慢恢复运转时,她被吓了好大一跳的眼神才从惊惧转为疑惑,再缓缓地成为不可置信。
虽然,他身上穿了她不曾见他穿过的轻便POLO衫与牛仔裤,甚至没有戴眼镜,与他平日的模样大相迳庭,但是,眼前这张俊逸非凡的脸孔不是她几日来心心念念安危的阳陵泉还会是谁?
「……总经理?」阳陵泉将捂着池款冬的手拿开时,她便出声唤他了。
「是我。」阳陵泉唇边勾起的微笑依旧俊秀温文,漂亮的黑眸中隐约闪动着几许温柔笑意。
「我……你……」池款冬的嘴唇动了动,一时之间有太多问题想问,却不知道该先从哪一句问起。
他、他不是出车祸,人还在台北的医院观察吗?不是昏迷指数三,成立了个医疗小组,还做了一堆专题报导吗?!
那她眼前看见的,这个跟阳陵泉长得一模一样,连身形都十分相似,还拚命冲着她微笑的男人是谁?是鬼吗?还是灵魂出窍?可是不对,现在是大白天,而且,他的手心是热的……
池款冬足足又呆愣了好几秒,然后居然异想天开地想伸出手触碰阳陵泉脸颊,好摸摸看他是不是真的……
她的手犹豫地举高,又尴尬地落下,迟疑的这一秒便被阳陵泉措手不及地抓入掌心,贴在胸前,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心跳。
「我没事,我很好,摔下去的只有车子。」在她发问前,阳陵泉先为她解释了。
「可是,新闻……」池款冬仍显得十分不可置信,但是……不相信又不行。
她掌心平贴着的心跳声稳健清晰且强而有力,他脸上、身上似乎都没有外伤,而他甚至出现在花莲?就在她家门口?这怎么可能是车祸重伤昏迷的人会做的事?
「细微始末我慢慢再告诉你。现在的重点是,你拿着那么大一个帆布袋要去哪儿?」他有需要这些新闻的理由,于是他利用了许多资源来成就这个谎言,但是这恐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向单纯的池款冬解释得完的东西。
他得跟她换个隐密的地方聊才行,但是她似乎要外出?
帆布袋?池款冬看了看自己的手,她明明把帆布袋放在脚踏车上啊,阳陵泉怎么会知道她有个帆布袋?难道……
「这些针是你丢的?」她摊开一直捏握着那三支针灸针的掌心。
「是。」
「拿针灸针当路标?你怎么知道我会沿路捡?」针灸针那么小一支,万一她没发现,就骑脚踏车辗过了呢?
「直觉。」它们总是将她带往他身边。在台北的初遇是如此,现在在花莲也不会例外。
「你怎么会有针灸针?」这太奇怪了吧?他又不是中医师,而这又不是便利商店随处就可以买到的东西,他要针灸针做什么?
「你那天用来砸我鼻子时,我随手拿了几支做纪念。」阳陵泉说得云淡风轻,绅士微笑背后的话锋依旧犀利。
「……」就是要故意说来让她内疚就是了?池款冬不甘示弱地回嘴:「你自己的眼镜不拿,干么顺手牵羊别人的针灸针啊?」
「那副眼镜你戴起来挺好看的。」阳陵泉说得慢条斯理,不着痕迹地重重强调了那个让池款冬羞愤欲死的「你」。
「……」他看见了?他居然看见了?!本还想争一口气回来的池款冬这下彻彻底底地窘了。
可恶!她好丢脸!她简直像个变态的思春少女偷戴心上人的眼镜!他既然早就来了,干么不出声叫她?还要丢一堆针灸针在地上故布疑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