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船坞,沐萧竹未作休息,当即找来主事商讨工期和备料一事,等主事衔命而去之后,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开始绘制详细的沙船图纸。
不眠不休忙过两天,沐萧竹实在是有些累了。她放下画笔,踱到朝向大海的窗边,无言地看着平静的海面,蔚蓝的海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
好想他!她红了眼眶。不过她该无憾的,相拥的时间虽然短暂,但足够她回味一生。
“二爷,有一位眼生的夫人一定要见你。”船坞的小厮前来通报。
自海面上收回视线,沐萧竹轻轻转身,只见一身猩红美裙的俏丽挽发女子已从小厮身后闪了出来。
林星河的夫人?!她是来找她争风吃醋的吗?沐萧竹一阵惊慌。她从未想过会面对眼前这种境况,她心慌地判断,林星河的这位红衣夫人怕早知道他与她的事,若不是这样,怎么可能在船坞里找到她?
“你……其实不必千里迢迢的来找我,我、我并没有打算再做什么,其实我……”她内心纠结,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凤灵儿踱步上前,打量着脸色苍白、身材消瘦的沐萧竹,最后将目光定在她闪闪躲躲的脸上。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沐萧竹。”
“误会?”
“嗯!”凤灵儿干脆地说道:“我叫凤灵儿,是南秋茗的夫人。我家相公与林二爷形同兄弟,这么多年,两家来往甚密,不分彼此。前些时候,我家相公要回湖州处理家事,便把我和均儿留在了九江。你不会因此以为我是林二爷的夫人吧?哈哈,就算打死我,给我灌毒药,我也不嫁给那个魔头。我知道外面都叫他财神,其实呢,他就是个魔头,一整天板着脸,说话也难听死了,只有我那个死心眼的相公……咳咳,我说太多了。”
凤灵儿心直口快,连珠炮似的道出了自己的身份,还不忘发泄一下不满。
沐萧竹听到这里,一时回不过神来,她半张着嘴,动也不动。
“喂,回魂了呢,再不回魂就来不及了。”
“对不起。”她快要晕过去了,“那个娃娃是?”
“你说均儿?那当然是我跟相公生的绝世无双的乖娃娃啦。不过魔头会跟我抢均儿!他自己不生,偏抢我们家均儿,真讨厌!”
对,她知道他爱极了小孩,没想到这个爱好一直没有改变。
“他……没有娶过别的女人吗?”六年光阴似箭,他也将近而立之年,真的不曾娶妻吗?
“娶妻?他?他很少在意女人,一度让我以为他喜欢的是我家相公。”说到这件事,凤灵儿有些不自在了。那段时日她天天吃魔头的醋,做了好多糗事。
这六年,他没有别人,没有在意任何女人!沐萧竹不禁又惊又喜。他还是念着她的,虽然六年前她那样恶劣地推开他,但她一直在他心底。
也许这世上有很多事她不能确定,但这一刻,他爱她这件事她相当肯定。
“好了,别再拖了,我带你去躲一躲。”凤灵儿正色道。
“为什么要躲?”沐萧竹不解。
“你那夜是不是对魔头做什么了?放心啦,我懂的,我家相公也是被我强推来的。”
“强推?!”
“就是、就是把他强行推倒在床上,让他……”
“不用再说了,我明白。”她已经明白强推是什么意思了,就是她对林星河那夜做下的好事。
“眼下,你强推了魔头,结果一觉醒来拍拍屁股就走,魔头已经气疯了。发现你不见了的时候,他毁掉了纳蚨楼的柱子,砸坏了多年的古董,摔掉了从西洋来的自鸣钟,并且吼得让全九江百姓都以为他疯了。这一刻,他正在往这里快马加鞭的赶来,不过半路被我相公拖住,相公要我前来带你躲一躲,他害怕闹出人命。”
“他气坏了?”
“嗯,气得已经真的变身魔头。”
两人正说着,屋外传来马儿撕鸣。
“坏了!”
凤灵儿话音未落,一身劲装、满面风尘,神情阴沉的林星河已出现在沐萧竹的面前。
她灵慧的眸子抬起,轻轻地看向他,心里感触良多。
“沐萧竹!”他咬牙切齿的启口。
她竟然睡了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天下能羞辱他两次的就只有沐萧竹这个人!气得快要吐血的林星河满目血红,若是可以不心痛,他真的想亲手砍死她再自尽好了,他的爱对她太纵容,纵容到她竟敢吃干抹净后把他丢一旁,让他毫无自尊……她当他林星河是什么人?
她为什么要跑?她那夜拼命说爱他只是戏弄吗?翻动他的伤口,搅乱他的自持是她的爱好吗?看他投降可以满足她的虚荣吗?
不等他爆发怒意,不惧他骇人的面庞,眼含清泪的沐萧竹一头撞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身。
“对不起,我不该走,我当时以为你已娶妻生子,以为你的人生已经没有我的位置,所以我才离开的,对不起,星河。”不知是喜还是悲,她埋进他的胸膛,痛哭失声。
颗颗泪珠仿佛滴进狂猛烈焰中,一步步吞掉林星河压在胸口中的怒意、怨怼、狂乱。
“哎呀,我的马好慢……”姗姗来迟的南秋茗刚冲进房间,便被凤灵儿拖离这个小小的房间。
能听见隐隐潮声的小屋里,眼下只有他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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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星河怒气消失泰半,恨意叠得老高的眼底逐渐浮起浓情,再次嗅到她身上的幽香,他有说不出的满足。
“不许再离开我,下次若再犯,我跟你一起死。”命运总跟他们开玩笑,一次又一次无情地拆散他们,他已经没有勇气去确定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不会了!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次。”他们一直深爱着彼此,谁也不曾放弃执着。离散教会他们很多东西,也明确地证明他们的确该属于彼此。
强壮的手臂得到她的肯定后,紧紧地圈住她,将她嵌进身体里。真想就这样把她带在身边,一刻也不分开啊。
这温柔的吐息、柔软消瘦的身子,他怎么也抱不够。
“星河,你跟我来。”她拉起他的臂,脱离他的怀抱,让他跟她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小屋子来到布满碎石的沙滩上。
“星河,你看看这个船坞。六年来,我日夜不停的行商,抛弃女儿的名节,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林家的财产,我是为了你。在你失去所有消息之后,我就想到了船坞。这是老爷的一生心血,是你最愉快的回忆,你告诉过我关于它的点点滴滴,告诉我你曾在这里的岁月。所以不论多困难、再辛苦,哪怕累到筋疲力尽,我也从不曾放弃。
“我知道,终有一天你会回来的,我想你回来的时候,还能看到自己最在意的船坞,还能在这里停下步子,找到可以温暖心灵的景象。我的心你明白了吗?”沐萧竹指着比以前规模更大一些的船坞说道。
林星河幽深的眼睛里迸出浓烈的感情。她懂他的心,并且明白什么对他来说最重要。当年负气离去,他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会想起她,还会想起船坞边的船,想起夜里的星空,会想起跟父亲在这里度过的岁月,这些记忆是属于林星河的,是成就他的一部分,这些东西不会因祖母的错待而消失。
不在意周遭人的目光,林星河反身搂紧了身前的沐萧竹,心中感慨万千,过猛跳动。
她的心,他明白了。
霎时之间,那些年所受的委屈、痛苦、重创、不平、烦乱都被爱填平了,她拯救了他的人生,拥有这样的女人,他再无所求。
“萧竹,我欠你的债会用一生来还,如果可以,三生三世也无妨。”他低哑地在她耳边呢喃。
“我可是很严苛的债主喔。”
“嗯。”
另一头,距他们三丈开外的南秋茗和凤灵儿看着一幕,总觉得有些怪。
“相公呀,这样看去好像是两个男人抱在一起耶。”未换回女装的沐萧竹怎么看都像个男人嘛。
“捂住均儿的眼睛,我们还是不要去深究的好。”益发沉稳的南秋茗老神在在地说道。
周遭的人都很识趣,留给两人更多的独处时间。在互吐心意之后,他们面上皆有抹不掉的笑,待彩云绕身的太阳逐渐沉入西海,两人一起邀来南秋茗夫妇用膳。
“沐二爷,喝药。”席前,老婆子端来早已煮好的补药。
“你病了吗?”林星河陡然心惊。
看他焦急的神色,沐萧竹温柔安抚道:“没有,只是一般的补药而已。”
“这位爷,你不知道吧?我们家二爷听说以前差点死在盐场,现在多亏这些补药撑着,要不然……”这位婆子来船坞并不久,并不认识林星河。
“先下去吧!”她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赶快叫下人闭嘴。
下人缓缓退下。
“他们竟这样对你?”林星河眯起了眼睛,愤怒让他浑身僵硬。萧竹拒婚,祖母便把她丢到盐场自生自灭,这实在太过分了!
“星河,不碍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要不是老祖宗收回命令,要不是姑姑给我找大夫,我哪里能撑到现在呢?”
林星河额头青筋毕露,“别提他们,吃饭。”
“嗯!吃饭,灵儿、秋茗,多吃点。”
“我不会客气的,再来三大桌我都吃得下。”凤灵儿胃口大开。
“灵儿,吃慢点。一会儿不是还想要我带你去逛逛市集吗?你若吃太饱,待会就吃不下泉州当地的鱼丸汤了。”南秋茗宠溺地说道。
“哎呀,可我都想吃怎么办?”凤灵儿可爱地哇哇叫,活络了有些不愉快的气氛。
和和乐乐地用完膳,凤灵儿再也待不住了,拉着南秋茗跳上马车就冲往城里的闹市。
沐萧竹则细心地帮林星河递上茶水,再捧来铜盆为他净手。“这些让下人来就行了。”
她摇头道:“我想亲手来。”
他明白她的心意,便不再阻止,放柔的眸子专注地看她。
可没多久,沉醉在幸福里的两人被打断。
“二爷,不好了,两天后盐官和税官就要来监察林家的盐票和田赋,但李先生已经告假回乡一个来月了,这帐可怎么办才好?”盐场主事及收租的主事一起来找沐萧竹。
她看到两人的脸色,一道愧疚闪过眼眸。
“我本想在这个月整理出来,可是……”李先生告假,一时又找不到其他人帮忙,她就硬着头皮下手,结果就是完全没有整理出来。
挑眉看了看她的神色,林星河很古怪地抖了抖唇角。看来这丫头用了六年的时间,仍是不会算帐。
看她低头窘迫的样子,他真想伸手爱怜地揉揉她的头,这么多年过去,她变得干练、变得成熟,可原本的可爱还是保留了下来。
“把帐交给我。”林星河欣赏完她可爱的样子,很干脆地说道。
“你真的可以帮我复查帐目?”沐萧竹眸光晶亮得有如天上星子。
“你愿意就好。”
“愿意愿意,快跟我来。”她最讨厌复查帐目,如今有星河帮她,简直是救她于危难中啊。
两人来到放置帐册的小房间,林星河看见散乱一桌一地的帐册,头顿时有点隐隐作痛。
“你有多久没处理这些帐目了?”他无奈地问。
沐萧竹像个孩子似的垂下头,没等她说话,林星河已打横将她抱起。
“嗯?星河,这是要做什么?”她的心跳开始加快。
难道他现在不看帐,要强推她吗?思及他们燕好的夜晚,她浑身酥麻起来,心底有小小的期待,还有小小的羞怯。她已经认定他,认定到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清白和名节,她还想快一些为他诞下子嗣,以弥补流失的时间。
“你的寝房在哪个方向?”
“还未到入寝时辰,你怎么……”她羞得埋进他怀里。
“女人,你在想什么?”林星河不解风情地哼道:“我只是瞧你身子弱,想先让你入睡然后再独自看帐,反正你又帮不上什么忙,还是早点睡吧。”
这么多年,言词之间依然是林星河式的不中听。
沐萧竹闻言用手挡住眼睛,把远在另一侧的寝房方向指给他。
真是丢死人了!她在心底暗骂自己。
害羞的人儿没瞧见,一路上,林星河唇角都带着几不可见的微笑。
看出她也有想要他的心思,他很快乐。不过他心疼她身子弱,公务繁重,即使欲望已经烧灼着,他也强压下来。
“哎呀,等等等等,不、不能去我的寝房!”走到半途,害羞的人儿突然低嚷着。
“为什么?”林星河皱了皱戾气很重的眉宇问道。
“那个……不能去我的寝房就对了。”她闪躲着他的视线,很心虚地回道。
人已经在他怀里,反抗无效。林星河没给她再多话的机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的寝房前。
“不要不要,不要进去!”
抗议未果,门还是被推开了。
小小的、简陋的寝房出现在眼前,里面是一张小小的木板床、一张书案,一个装满画册的小架子外,便再别无他物。
不过待林星河目光跃上小屋四面粉墙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叫你不要进来嘛。”沐萧竹泄气地道。
“你怎么有这种嗜好!”他脸上浮起可疑的红痕,要不是烛火太暗,他一定会注意掩饰他的激动。
惹来他情绪起伏的是描满他画像的墙,在一丈半高的墙上,她竟然用她的画笔画出了与他真人大小一致的肖像。
他知道,她的袖里也藏着一幅他的小画像,现在看来,她不但随身带,还在她的地盘上肆意画他。
她笔下的他,与真人并无差别,画技之高令人惊叹。
“这个房间我平日都不让人进来,所以你放心,别人不会知道的。”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她反倒看开了。
双脚落地,她倒了杯茶,递给林星河。
接过了茶,林星河忽然不再看画像,像是想到什么,忙拉来她的手握了握。
“怎么这么烫?”
“欸?有吗?”
粗糙的厚掌摸了摸她的额头,林星河大惊失色。“你在发烧?!为什么不说?”现在才发现她的脸孔也被异常的润红覆盖。
“耶?只是觉得有点晕而已。”见到他太激动,以致忘了自己的不适,被人一提醒才发觉出异样,沐萧竹眼前一花,晕了过去,连日来的奔波劳碌终是让她支撑不下去了。
林星河心疼地抱住她,疯狂似的唤着人。
不一会,老婆子、小厮都赶了过来,一进屋根本没时间瞄墙上的画像,便被林星河紧张、狰狞的面容吓到了。
“你,快去烧热水、点火盆。”
“你,把城里最好的大夫找来。快点!”
他亲手把沐萧竹送上床,为她裹好棉被。
“你不能有事!你要给我好起来!”烛火里,她苍白的脸上透着的红让人很是心惊,火烫的体温令人恐惧。
有力的健臂连人带被一起圈在怀里,心乱如麻地等候大夫。她为了他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他真的好怕她撑不到与他白头的那一天,恐惧在这个夜晚变得格外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