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仪仁这趟回杭州特别有感触,余棠骐虽年轻,然而当了两年官,威仪已显,与其他同辈兄弟、表兄弟相较,显得十分老成,像个老头子似的,甚至比他掌家的爹亲余孟仁还沉稳。
他们回到杭州城,余家上下热情欢迎他们,尤其是余孟仁。至于其他远远近近的亲戚们,特别是几个跟余棠骐同辈的、曾经欺侮过余棠骐的,面上热情笑着,骨子里却不免妒恨。
总之在杭州待的那几日,已在官场打滚的余棠骐,轻易看出同辈堂表兄弟的嫉妒,他懒得与他们应酬,加上他与多数余家人感情不亲睦,他们只在杭州待了短短三天,余棠骐便随意寻了缘由,匆匆辞别。离了杭州,他们一路缓行回金陵,马车里气氛渐趋沉重,余棠骐时常是若有所思的,至于高仪仁则越接近金陵越是装疯卖 傻。
“看见金陵城了!”她欢欣鼓舞地说,掀着车帘,“还是自己的家好。”
余棠骐伸手握住她,放下车帘,语重心长地道:“那日后我们一直没好好谈过。”
她转瞬明白他说的那日是哪一日。在苏州府遇上的那场大雪消停几个时辰后,老天像发狂似地,大雪纷飞两天两夜不停,她膝盖疼到极处,汤药压不住、推揉只能缓解几分,她整整两日夜下不了床,吃穿都靠春绿夏 荷、余棠骐帮忙。
夜里,余棠骐守着她时总红着眼,满脸歉疚,自他说回金陵后要同柳兰芳圆房,他们没再多做交谈,或者该说,每每他想谈,她便轻巧转移话题,不是说饿了就是膝痛。
她不想谈,只因既然结局已定,多谈无益,她是这么想的。
“我们离开金陵前已经谈妥,我想,等我们回到金陵后,一切恢复如从前,这样再好不过。”她低头没看 他,少顷,又若无其事朝他笑,“你要加把劲儿,赶紧生娃儿……”她想抽出被握住的手,怎样也抽不出来。
“高仪仁!你住嘴。可不可以别这样让我难受……”
她吐了口气,问:“好,你说,怎样才能让你好受?”
余棠骐沉默半晌,才开口道:“这两年东南沿海海盗日益猖獗,离开金陵前,我上奏自请出海降寇,皇上同意了……”
“不成!太危险了!”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她一颗心吊起来,这时代的医疗水准可不比六百年后的现代,
随随便便一刀,可能导致伤口发炎化脓一命呜呼!
“仪仁,这是我思虑许久做出的决定,我要你一生一世安康无忧,倘若不能位极人臣,我拿什么做到我的诺言?我想好了,如今朝堂上吏部尚书势力最大,有他鼎力相助,待我剿寇有成,一品大臣之位必然手到擒来。最多五年,仪仁,我必定飞黄腾达、功成名就,一旦我站稳了脚跟,届时,凡是让你伤神伤心的人,余府一个也不容。”
“你在说什么?”她惶然地看他冰冷无情的面容,心惊无比。
“我同柳兰芳的事,暂时是不得已,你不要往心里去……”他说得淡漠冷静。
“余棠骐!你的意思是你利用完柳兰芳,就要把她踢出去?”
余棠骐楞了一瞬,摇摇头,“瞧你说的!我没那么狠,她若能安分不生事,现在的余府就让她住着,几年后我们换到更大的宅子,不会再有她。”
“棠骐,做人怎可如此无情?”
“我原就不想娶妻,是她非要撞上来,我对她本就无情。”他叹了一声,“仪仁,我同她圆房,实在是有原因的……”他停顿下来,搂住她,半晌才说:“出海剿寇,再短也总要个一两年,我放心不下你……是,我是自私,我希望你被照顾得好好的,才出此下策,打算安抚她,到底过门了两年多,没圆房确实说不过去……高仪仁,你真是来折磨我的,当初别逼我娶妻,该有多好。”他吻了吻她额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才是他最忧虑的。若不能站在朝堂上的最高位,他害怕保不住她……这是他没说出口的。他们的关系在台面上是母子,万一他们的事走漏出去,在别人眼里,他们就是乱了人伦纲常……他一定要站上最高的位置,让别人动不得他,自然也动不了她分毫,哪怕要不择手段,他也义无反顾。
她默默挨在他怀里,她觉得柳兰芳的事这样不对,可是这个结又该怎么解?她思绪如脱缰野马狂奔乱窜,一团紊乱,他们之间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回去后,过两日我就出城,到邻近金陵城郊驻军处,练兵两月,每隔四五日才能回府一趟,你要仔细照顾自己,有事让秋阳送信,我会交代他。冬武我会带着,我不放心留他在府里。至于春绿,她是你的丫鬟,你看着办,信得过就留,信不过就交给我……”
“我信得过春绿,她对我忠心耿耿的,绝不会背叛我。”
“嗯……你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多希望给你名分,可惜……这辈子恐怕是没办法了,不管怎么样,至少我们在一起。今生让你委屈,来世我必不负你。”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一步走错步步错,委屈的又何止她一人?
“仪仁,我的心这辈子真的只容得下你一人,你信我。”
有些一直压着的酸楚,在他忽然脱口而出的温柔话语里,消散了。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心隐隐不安,仿佛有看不见的风暴,一步步朝他们而来。
“你别出海剿寇,好不好?”
“我一定要去,你不用担心,我保证安然归来。”他明白她的忧虑,但他非去不可。
“我不要荣华富贵……”她摇头说。
“仪仁……”他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马车缓缓前行,终于来到金陵城前,他们安静分开,相对而坐,交会的视线有说不出的缠绵,她眼眶微微发热,两个月像场幽微甜蜜的梦,一晃而过。
“到了。”他掀帘,朝她伸手。
他们的终点,是不是也到了?高仪仁脑中闪过这念头,却笑着牵起他的手下了马车。
柳兰芳在东院梧桐树下,袖里一双手紧握成拳,面色煞白。
现下是她该向高仪仁请安的时辰,可她的脚就是没法儿踏进房里一步。
随她陪嫁至余家的贴身丫鬟白羽,低头站在她身边,呼吸压得极轻。
“冬武确实说看见姑爷抱了……那个女人?”柳兰芳至今仍无法接受听到的,只觉那是一场荒唐可怕的恶梦。
“确实看见了,奴婢问冬武他们一路去杭州可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冬武说他们先去苏州租了一座小宅院住一个月,才往南回杭州城,一路停停走走,姑爷带着那个女人游山玩水,他们只在杭州城待三天,往金陵回来路上也是停停走走地玩。奴婢觉得不对劲,又追问冬武。可有看到其他特别的事?冬武脱口说住苏州府第一 日,不小心撞见姑爷在房里抱着那个女人……姑爷罚了他半月银子,特别交代他不准说出去,春绿也看见了。
“冬武原不肯再说,是奴婢见他神情有异,强逼他许久,要胁若他不说,主子绝不会准奴婢同他的婚事,他犹豫好半天才说。奴婢乍听完也不敢相信,可冬武说,这两月他们在外头,姑爷对那个女人像是对待自己的娘子那样唬寒问暖。每回用膳,姑爷总是先替那女人盛饭布菜,不让贴身丫鬟动手,有时那女人胃口不好,姑爷便亲手一口一口哄劝喂食,压根不顾他人眼光……”白羽低头,这些话她其实已说过许多次,可大小姐不停的问她仍只能回。
几日前冬武同姑爷回府,来找她叙话,说姑爷要带他出海剿寇,也许这一去就回不来,他们讲了许久的话,后来被她问出惊天的秘密。
她难以置信,于是仔细跟几个在东院洒扫的老仆妇打听,塞了不少银子,才探听到往常姑爷每日天未亮就让春绿夏荷备早膳送到东院,日日陪夫人用过早膳后才出门上朝。
接着她又四处向余府里的奴仆打探,更加确定冬武的话无误,她昨晚才禀了大小姐。
她晓得大小姐不肯相信,她刚听到时也不想相信,这么可怕又龌龊的事,谁能想得到?
夫人跟姑爷竟然……太可怕了……那是乱伦啊!
大小姐嫁入余府后,姑爷却说等大小姐能完全掌家、理帐,才愿意同大小姐圆房,大小姐不懂,这人口简单的余府,有什么需要管的?往来的也非高门大户,需要注意什么往来呢?
至于理帐,帐本自有帐房管着,又哪里需要她?便不愿意亲手打理这些,谁知大小姐每每同姑爷这么说,姑爷总是冷冷望着大小姐,不言不语,冷待了大小姐两年多。
半月前姑爷与夫人省亲回府后,姑爷终于同大小姐圆房,可好光景也才一日,那日后姑爷不再进大小姐的房。
她一直想不通,姑爷怎狠得下心冷待大小姐!论才情样貌,她敢说整座金陵城找不到比大小姐更好的姑娘,何况论家世,大小姐可是当今吏部尚书嫡长女,以老爷在朝堂上的势力,多少人巴不得攀上亲事,当初来柳家求亲的媒人婆多到可以踏破柳家大门门槛!
若非大小姐死心塌地喜欢上了姑爷,大小姐也不会低嫁进余家。
而现在她终于懂了,掌家理帐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实在太恶心人了……
“大小姐,要不要奴婢回去一趟跟老爷说说这事儿?”白羽声音极轻地说。
“不成!这事若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还有他的前途也毁了!所以绝对不能让爹知道。爹十分看重他,
爹说过他将来成就的必定超越自己,让我好好抓住他的心,你忘了吗?”
“奴婢没忘,可是姑爷他……”
“这事我会解决!他不在府上的日子可长了,惩治贱人的方法多得是!”柳兰芳恨道。
“大小姐打算如何?”
“先让贱人吃几天冷食,这都快开春了,炭火也别往东院送,她既然怕冷,就让她好好怕着。”她唇边露出残虐微笑。若不是为棠骐的前途着想,那低贱的女人是不用活了!
“可等姑爷回府知道了……”白羽迟疑。
“姑爷练兵回来时自然让她用好吃好,她若要告状,我自有说法,这几日把东院的余府旧奴换一批我信得过的,明白我意思吗?你直接回尚书府一趟,让我娘拨二十个仆婢过来,要伶俐好使口风紧的,这两日把府里的仆婢全换了。”
“林总管那边怎么说?”白羽问。
“林平那边由我去跟他说。”
“奴婢现在就回尚书府。”白羽福身道。
“快去快回。”柳兰芳满怀愤恨,等不及想让高仪仁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