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那日,宣榜讨赏的锣鼓满街响,余家大门被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皇榜一公告,金陵城便如一锅被煮开的水沸腾起来,余家大公子余棠骐不负众望地高中状元。
“恭喜余家大公子高中状元郎!”宣榜的小厮打响了锣,在门外走告。
春绿走出来,赏了银子,满面是笑道:“谢谢报榜小哥。我家大公子现下不在,一早去恩师府上拜谢恩师了。”
看热闹的人们听余大公子不在,便纷纷散了。
春绿回头关上大门,府里一早来了不少人,杭州余府的二老爷亲自来了金陵,而俞二爷带着想说媒的人上 门,按理呢,说媒的事向来由男方到女方家说,但余棠骐如今是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状元郎,想与余棠骐结亲的大门高户自然不会少。
早在殿试前,就有不少媒人来探问余棠骐可有钟情的姑娘,想帮余棠骐说媒,一旦牵成状元郎的亲事,这能沾上多大的光啊!
总之,余家今日是热闹极了。
正厅里,余孟仁端茶品了两口,他在余家坐半个时辰了,本想一早来,能见上余棠骐一面,不料他天未亮便出府去钟老爷家,没能见上面。
余棠骐高中会元的消息传回杭州时,他恍如作梦般狂喜了一番,没想到五年未见的庶子能有这番成就,听闻余棠骐极可能成为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爹娘催他无论如何要亲自来金陵一趟。
处理完要紧的事,他便日夜兼程赶来金陵,昨日傍晚入城,便在城里客栈住了一宿,晚上在客栈大堂里用膳,几桌谈论的全是余棠骐,说他相貌堂堂、能文能武,肯定能夺魁。
又听得隔桌谈论起余夫人如何为余棠骐求来前朝大儒当夫子、以及金陵城里功夫最了得的俞老爷子传授余棠骐武功、吏部尚书嫡长女对余棠骐青眼有加^
一桩桩、一件件,他听得又喜又惭,喜的是他的儿子能有今日的成就,惭的是求夫子傅道授业原是他当人爹亲该做的事,他却一件也没做到。
他无法想象,当年离开杭州时看起来瘦弱,模样不过八九岁的庶子,仅仅五年就蜕变成允文允武的青年才俊,金陵城里的人们绘声绘色地说着余棠骐的样貌,他却想象不出来,如今的余棠骐究竟是什么模样。
而方才听嫂子说,堂上的俞二爷,是教导棠骐功夫的俞老爷嫡长子,他来没多久,俞二爷便带了一位媒人婆来,想帮余棠骐说亲……
余孟仁感慨万千,倘使余棠骐五年前没能跟夫人来金陵,继续待在杭州的余家大宅里,遭人漠视,他现在恐怕仍只是个勉力求温饱的庶子。
“余夫人,不知您家大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媒婆在众人几句寒暄后问道。
“春绿,你知不知道棠骐喜欢哪样的姑娘?是喜欢温柔娴淑的?还是性子活泼的?”高仪仁偏头问春绿,说实在的,她真不知余棠骐喜欢哪类型的姑娘,平时也没听他说对哪家姑娘有好感。
“我猜大公子喜欢夫人这样的。”春绿没心眼地说。
这一说,俞立轩脸色难看了几分,余孟仁则怔楞好半晌。
“胡说!”她瞪着春绿,这丫头是来害她的吧!口没遮拦。
“哪里胡说!夫人你想想,如今整个金陵城都在传,为母当如余夫人、娶妻当似余夫人,方能养出状元郎。哪个想娶妻的年轻男子不想娶个像您这样温柔端庄,又肯为孩子劳心劳力的?大公子肯定也想娶个像夫人这样的。”春绿说得理直气壮。
“姑娘说得在理!”媒人赶紧附和笑道。
“就是!”春绿满脸得意。
“夫人,您看吏部尚书嫡长女柳兰芳,大公子可喜欢?论家世,柳姑娘肯定配得上,论才情,柳姑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女红也是金陵城里出了名的……”
“论家世,是我们高攀了。柳姑娘若愿意下嫁,是余府的荣幸,但我答应过棠骐,妻室由他自个儿决定,这件事我得问过他。”
“儿女婚配但凭爹娘作主,余夫人……”媒婆说了一半,被高仪仁打断了。
“我们余家并不如此,让我好好问过棠骐后再知会您吧,棠骐若钟情柳姑娘,到时恐怕必须劳烦您多走几趟,何况柳尚书兴许不愿柳姑娘嫁入余家吃苦。”
“余夫人言重了,谁不知状元郎是人中龙凤,前途无量,能嫁予余大公子,可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媒人奉承道。“既然夫人疼惜大公子,那我先告辞,回去等候夫人消息,若有好消息,请夫人遣人通知我。”
“春绿,送送王媒婆。”
高仪仁笑了笑,待春绿送媒人出正厅,她转向余孟仁道:“二叔,一路来金陵辛苦了,听夏荷说您昨日就入城了,怎不让人知会?我好让棠骐先拜见二叔,府里也不是没有多的厢房可住……”
“不好叨扰夫人,我住客栈一切方便。”余孟仁对高仪仁现在是满心感激与敬意,她对余棠骐的付出,谁也胜不过。
“二叔实在不必过于客气。”
“多谢夫人好意,但我住客栈确实方便些。我这趟来,除了想见棠骐当面跟他道个喜,另外也是要把房契等物交给他,我与爹娘议定将金陵城的二十家铺面给棠骐,当是他高中状元的贺礼,为他添些银钱方便与人往 来,二十家铺面全在大街上租了生意人,每月初一差人收租即可。”
“我先替棠骐谢谢公公、婆婆、二叔,待这阵子忙过,我让棠骐捎封家书问候公婆。”
“谢过夫人。”余孟仁拱手笑了一笑。“爹娘想问问,夫人与棠骐入冬前可否回杭州省亲?”
“二弟媳她……”她想起五年前杨氏恶毒怨恨的眼神,免不了担忧探问。
“夫人有所不知,杨氏在夫人与棠骐离开杭州不久后疯魔,无法理家管事,两年前让杨家人接回去了。”余孟仁语气难掩欷嘘。
接回去?高仪仁轻叹,意思是杨氏被余家休了。
疯魔便是恶疾,在七出之条,余家确实可正大光明休妻。尽管觉得杨氏不该苛待余棠骐,但听杨氏因疯魔被休弃,也不免有些感叹。
“二弟媳其实是可怜人。”她低声道。
“只怪妒恨朦蔽她的心眼。”余孟仁说。
这时代的男人啊!自己三妻四妾,却怪女人妒恨……
她沉默半晌,幸好她穿过来是个寡妇,不必同其他女人争丈夫宠爱。
气氛沉闷了一刹那,余孟仁又开口,对俞立轩说:“俞二爷,晚上我在酒楼摆席,恳请您及俞老爷赏个脸,一道来为棠骐庆贺。”
“先谢过余二爷盛情相邀,家父最疼爱棠骐,今日棠骐高中,他肯定高兴极了,晚上我们一定到。”
正厅里几个人又叙一会儿话,俞立轩、余孟仁便先后告辞。
但告辞不满半时辰的俞立轩,去而复返,身后两名小厮还抬了一只木箱来余府。
高仪仁在正厅里看书,料想今日应该还有人会上门拜访,她便没回厢房。见夏荷领了俞立轩进来,她面色微讶,却立刻收了讶色笑着起身相迎。
“二爷是不是落下什么没拿?”她问,一会儿见两名小厮抬了只木箱搁下。
“原打算一早送来,但有件腰带没做妥,刚刚我又去一趟绣坊,总算是好了,便赶紧送过来给你。”
“这是……”她瞧着木箱。
“十二套新衣裳,六套是你的、六套是骐儿的,两个月前,爹嘱咐我让绣坊做的,他说了等骐儿高中状元,你们肯定需要新衣裳。”俞立轩道。
“替我们谢谢俞老爷,让他破费了。”
“他疼爱骐儿,不过几件衣裳罢了。”俞立轩笑了,“打开看看,布料是我挑的,不知合不合你意。”他有些紧张,这是他头一回为女人挑衣料。
夏荷上前打开木箱子,每件衣裳都用最好的布料裁制,绣工精美更不在话下。夏荷捧出一件酒红对襟长衫,对襟扣子由白玉打磨而成,精致贵气,搭上水蓝锦锻滚边绣花红梅,喜气又高雅。
“夫人,晚上就穿这件吧,贺喜大少爷高中状元郎再适合不过了。”夏荷将衣裳捧到她面前。
“确实很适合。”她摸摸玉扣,有些为难道:“二爷,这玉扣着实太过贵重。”
“是家父的意思,骐儿已是状元郎,身分不同以往,无论是你的衣裳、祺儿的衣裳,扣子全以白玉打磨,你千万不要拒绝家父对骐儿的疼爱。”
她犹豫片刻,若真是俞老爷对棠骐的心意,她确实不好拒绝,只能收下。
“晚上我跟棠骐再亲自谢过俞老爷。”
“你要不要试试合不合身?这些衣裳是照着绣坊前年为你裁衣留存的尺寸做,骐儿今年春做了两件新裳,他的衣裳应是合身。”俞立轩又道。
“也好,我去试试。”
“今年院子外的桃花开得不错,我到院子转转,等你换好衣裳。”
“好。”她笑,“我让春绿送壶热茶到亭子,一早我让人做了红枣糕,二爷要不要也尝尝看?”
“正好我有些饿,一会儿得赶去城外收租,先吃点东西也好。”
高仪仁点点头,随夏荷去换衣裳,顺道交代春绿为俞立轩送茶跟糕点。不多时,她换好新裳,在铜镜前照了一照,笑叹了声。
“果然是人要衣装,换穿新衣裳整个人明亮起来。”
“那是二爷会挑料子,这红色正好衬夫人的白晰肤色。”
高仪仁笑笑没再说什么,让夏荷往木匣子拿一支素雅的云纹白玉簪,换下现正用着的金步摇,“我适合素雅些。”她往铜镜照。
“夫人怎样打扮都好看,不过大少爷眼光也忒好,这支云纹白玉簪搭夫人这身长衫,像是一块儿订做的。”
“棠骐高中会元时兴冲冲买给我,我一次也没戴过,就是等今天。”她笑说。
“夫人真疼大少爷。”
“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不疼他疼谁。”她哈哈笑。
“大少爷这会儿不在,夫人是想逗谁呢?让大少爷听到您喊他儿子,他保准要气坏。”夏荷掩嘴笑,夫人与大少爷压根不像母子,倒像爱吵架斗嘴的姊弟。
高仪仁抿了抿唇,眼里还有些许笑,“走了,别让二爷等太久。”
“我想,再久二爷都是愿意等的。”夏荷没有心机地说。
她收起笑,瞪了眼夏荷,严肃道:“这种话不许在外人面前胡说!让人误会可不好。”
夏荷掩掩嘴,深知说错话,赶紧低头说:“夏荷记住了。”
主仆两人快步入了前院,俞立轩已在亭子里喝茶赏花,见她走进亭子,俞立轩惊艳了好半晌,高仪仁向来脂粉轻抹,衣裳素雅,换上酒红新裳,更显她面如凝脂,眼若点漆,青眉如黛,整个人温婉清丽。
“二爷好眼光,挑得好料子。”她坐下,拿了块红枣糕,见俞立轩静默不语,才又道:“怎么了吗?”
“这身衣服极适合你。”俞立轩警觉失态,连忙笑道。
“一会儿二爷还要去收租吧,我方才让春绿多备些糕点,已经打包好,让二爷带在路上吃。”
“多谢。我不多叨扰了。”俞立轩起身一揖,准备告辞。
她放下才皎一半的红枣糕,起身回礼,俞立轩低头,这刹那瞧见她耳鬓边沾了片桃花瓣,便伸手掐下那片桃花,这幕却撞进刚回来的余棠骐眼里。
俞立轩将桃花瓣搁在掌心,让高仪仁看了一眼,便将桃花瓣握在掌心,高仪仁楞了一刹,欲言又止,这时春绿从后院出来,将油纸包妥的糕点拿给俞立轩的小厮。
“我先走了。”俞立轩说着转身,见余棠骐站在不远处,“骐儿,你回来了。”
余棠骐脸色非常难看,远远望了眼两人,什么也没说,甩头往后院走。
俞立轩对他的不善早已见怪不怪,笑了笑,高仪仁一脸歉意,他挥挥手表示不在意,在她开口前先说:“无妨,小事别挂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