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衣香渗酒初阑,锦帐烟消月又残。
翠被梦回人正寒。唤蛮蛮。
一半儿依随一半儿懒。
——《一半儿、酒醒元张可久》
人说青出于蓝湛于蓝,这话搁在‘京盛堂’的大总管藏澈身上,绝绝对对是当之无愧,或者该说这话,根本就是为这人量身打造一般。
此话怎说?咱们在这儿,话说从头。
今年的冬天,京城下了几场大雪,一直到过了除岁前几日才缓霁过来,虽然过年几日天候还是寒冷,但没有一场接着一场冻得钻心刺骨的风雪,人们已经是心满意足,沉闷了大半段日子的街坊热闹了起来。
不过,无论多寒冷的天里,京城东坊的‘花舍客栈’里客人永远都是川流不息,这里的女厨娘们都是老厨娘陈嫂一手调教,个个都是好手艺,从汤羹甜糕,到八宝填鸭、佛跳墙等等大菜,无不是脍炙人口的极品美味。
许多王公贵族为了能够一尝‘花舍客栈’的美味佳肴,都愿意捧着大把银子前来光顾,不过,‘花舍客栈’的当家之主对于逢迎巴结向来不感兴趣,这里的饭菜从来就不昂贵,就是普通的贩夫走卒,走进门来也能吃上一、两道好菜,酒虫馋起来,就算叫个一小盅酒过过瘾,日子也是过得去的。
因此,在‘花舍客栈’里,常见富绅王公与三教九流的马夫贩户齐坐一堂,人满为患时,就算将军屠户并坐一桌也是有可能的,大伙儿再不乐意也不敢吭半声。
因为店家早就发话,小小客栈,开门就是要做生意,主随客便不勉不强,若是不接受就下回请早。
老客人们则是习惯了,反正几道好菜上桌,管他一大桌子上有几方人马,都是吃得眉开眼笑,酣畅淋漓,别说忘了抹嘴,连舌头也美得差点吞进去,在这个时候,谁还想到要计较什么?!
今儿个是正月初四,从子夜开始,商家们为了祈求生意兴隆,纷纷设宴迎五路财神,所以还是摸黑的夜里,沿街就是爆竹声响个不停,一直到天大亮了,各地都还是传来鞭炮爆竹声响,好不热闹。
‘花舍客栈’一直从小年夜关店歇息到大年初三,今天严格来说也不算开店做生意,只是按照往年的惯例,‘花舍客栈’的东家会在初四这一日,邀请前来走春拜年的客人们喝“五路酒”,也俗称“财神酒”。
虽说是免费请人喝酒,店家的手笔却是一点也不马虎,百来坛好酒叠了几人高,就堆在客栈大堂里最显眼的位置上,随着客人不断上门,一坛接着一坛毫不手软地开封醒酒,空气之中源源不绝的酒香四溢,老酒鬼们一闻那香气,就知道是难得的陈年佳酿。
但在这一片洋洋喜气之中,若有一个人愁眉苦脸,就显得特别突兀,那人就坐在柜台后面,台上搁着一坛还未开封的酒,这人就抱着酒坛子,一脸哀愁却也怨恨地看着每个来铺子里讨喝“财神酒”的客人。
“恭喜!恭喜……”
此起彼落的贺年声,代表着更多人到访,会更快把酒给喝光……想到自己精心挑选备藏了几年的酒,就这样被牛饮,苏染尘就悲伤得要掉下眼泪,这不,那两圈眼眶已经红了。
但如果忽视掉他那一脸愁怨,人们很难不被他俊美无俦的容貌给吸引住,明明是一位男子,却是秀眉凤目,直鼻朱唇,肤色称不上极白皙,却是如凝脂般细致,薄腻的分布在匀称修长的男人骨架上,一身月白色的云纹织锦衣袍,将他已经十分逼近红颜祸水的姿容,衬托得更加绝色动人。
这时,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他的自怨自艾,一名身穿玄色劲装,略显粗硬的头发乱扎成一束,外表粗犷高大的男人走了过来。
“喂,苏染尘——”
“叫我苏小胖!”
苏染尘抬起头,一双幽怨的美眸从酒坛子之后探出,他生平最恨自己没有一点男人气概的名字和外表,明明小时候就胖得挺福态讨喜的,大家就喜欢叫他“小胖”,哪知道长着、长着,儿时的玩伴们都成了气宇轩昂的男子汉大丈夫,只有他很不偏不倚地往“妖孽”的方向一路迈进。
所以,他很坚持,什么叫苏染尘的妖孽他不认识,谁敢不喊他“苏小胖”,他就一定跟那个不长眼的人过不去。
就算那个人是在‘京盛堂’里威风八面,一声令下谁敢不从的藏大总管,也不能例外。
不过,想到了藏澈,苏染尘的心里好过了一丁点儿,因为这位大总管严格说起来也不是什么气宇轩昂的男子汉货色。
那人一脸白净面皮,气质温润如玉,笑深了还隐约可见一颗小梨涡,年近而立装嫩起来,竟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想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没长成顶天立地男儿郎的人,苏染尘心情好过多了。
呵!反正他再妖孽,也糟糕不过藏澈那个可耻的祸害。
……对了,那个祸害!
苏染尘这下子又哀伤了,他多年苦心收藏,整整一百二十坛各色好酒啊……藏澈那个天杀的祸害竟然要他在这个大过年全数吐出来当招待,从来就嗜酒如命,对好酒如数家珍的苏染尘何止是心痛而已,根本就是严重内伤。
吐血啊!
看在男人眼里,苏染尘的天生绝色比起女人更致命,太过娇美的女人或许惹人怜爱,但是照顾起来总要多几分小心翼翼,大有不小心就把美人儿给捏死的提心吊胆,而美丽的男人就不同了!
至少,对屠封云与几名兄弟来说,偶尔会庆幸还好苏染尘的脾气不好,太过小心眼、刁钻,也太斤斤计较,让他们对他丝毫没有遐想,要不……还好,苏染尘的美仅限于外表而已。
“好好好,苏小胖就苏小胖。”屠封云做出举起双手投降状,至今没有人可以弄清楚苏染尘心里为何如此纠结“小胖”二字,“给你一个忠告,快别在这里继续哀声叹气,做脸色给人看了!等会儿陈嫂来了看到你这副要死不活的德性,怕不以为谁欺负你了?!”
“我就被欺负了,还怕陈嫂误会吗?”苏染尘既无辜又委屈地撇了撇嘴,双手紧圈住酒坛,“我的酒啊……”
几个人都是从小就被‘京盛堂’收养栽培,都是好兄弟,是一起同生共死的交情,屠封云自然知道苏染尘有多爱酒,见了他一副又是悲从中来的模样,心里也觉得不舍,但想到藏澈有过交代,他几次张嘴欲语,看着不远之外另一个好哥儿们桑梓做出打住的手势,他也只能乖乖闭嘴。
这时,门口起了骚动,吸引了大伙儿的目光,但那绝对不包括抱着酒坛子,埋头兀自哀怨的苏染尘,所以,自然也就没看见被他恨得咬牙切齿的藏澈,含笑翩然地走进客栈。
如今在京城之中,谁人不晓‘京盛堂’的藏澈大总管?!
他虽然名义上只是“雷鸣山庄”的大总管,但是,实质上却是掌握‘京盛堂’权柄的真正大掌柜,而从去年底开始,就不断传出要接掌‘京盛堂’的新任东家,也就是雷宸飞的独生女——雷舒眉,是与藏澈感情极好的外甥女。
有道是血浓于水,所以世人们无不笃定,往后藏澈在‘京盛堂’里的地位仍旧会固若磐石。
藏澈在人们的灼灼注视以及迭起的道贺声里,步入了客栈,有许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商人们更是期待已久,就等着他的到来。
毕竟,在京城之中,无人不知‘京盛堂’与‘花舍客栈’的渊源,早料到了他会前来,听说,原来的‘花舍客栈’是开在一处距离京城颇远的桃花林里,是雷宸飞的夫人——藏晴,在未嫁之前一手经营掌管。
当年,在她嫁进雷家之后,就把客栈交给厨娘陈嫂,如今‘花舍客栈’搬移到京城也近二十年了,因为陈嫂的一手好厨艺,让这家客栈就算不依靠‘京盛堂’的襄助,也已经在京城里建立了不小的名气。
很多老客人们都记得,那一年,重新在京城开张的‘花舍客栈’里,除了伙计之外,经常会见到一位唇红齿白,模样极好看的男孩里外奔走,帮忙上菜端水酒,而后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就很少再见到他。
不久之后,很多与‘京盛堂’往来的相与们就常看见,在当家雷宸飞或是李大掌柜身边时常跟随一名模样肖似的男孩,只是身长抽高了一些,长开的眼眉说是男孩,不如说是一位小少年,在大人们谈生意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安静地聆听。
小少年静静的端坐着,摆放规矩的手脚不怎么动,细看之下,会发现连眼皮子也没眨过几下,但是,就连大人也觉得桔闷的生意经,他却是十分专注地听着,谁也不曾听他喊过半句苦。
曾有相与疑问那位小少年为何如此沉默老成,竟能捱得住不吭半声?对于这个问题,李大掌柜只偶尔代主子雷宸飞回答过一、两回。
他笑笑说:这孩子养在乡下地方,见识少,也不懂规矩,东家交代他出门只许带上眼睛与耳朵,要忘了自己有长嘴。
其实,李大掌柜只需要说这孩子是新进的小官即可一语带过,但是,他却偏说那一番话让相与们上心,让人知道小少年受到雷宸飞的重视,往后在‘京盛堂’的鸿飞腾达指日可待。
而那位小少年,就是后来的藏澈大总管。
在人们的眼里看来,藏澈的外表与姐姐藏晴一样,他们的样貌都是随了娘亲的,当年在寿县当地,藏家的夫人是出了名的美人胚子,所生的一双儿女都生得极白净好看。
走进客栈之后,藏澈脱掉灰狐裘衣,交给一旁的厮僮,身为一名总管,他知道低调不张扬的道理,但身为雷宸飞的小舅子,他也知道衣着太寒酸,会教姐夫以及‘京盛堂’丢脸。
凡事张弛有度,遇事从容不迫,处事果断明理,这是人们对藏澈除了温润如玉的外表之外,所持最深刻的印象。
除去裘衣之后,藏澈里着苍色的袍服,搭罩着一件霜色的外袍,都是实织锦云纹质地,他甚少着冠,梳得一丝不苟的男子发髻上扣着一枚形似方胜,质地极好的青金石,石上只修了面却无抛光,并且朴实没有刻纹。
藏澈一路含笑陪请客人随意自在,却是脚步没为谁停过,跟随在他身旁的几个护卫,轻而易举就将等着扑上来寒喧套交情的人们阻隔开来,谁也近不了藏大总管身旁,除非是他交代过要放行的老友以及兄弟。
其实藏澈一进门,目光就盯住了柜台,自然是因为一眼就看到了那地方摆明乌云密布,是有人在生他的气,他的脚步停在柜台前,淡敛长眸,噙笑地盯着在柜台上苏染尘那颗跟酒坛子黏抱在一起的脑袋瓜子。
“喂,苏小胖……”
屠封云想要开口提醒苏染尘,却被藏澈以食指点住嘴唇的手势制止,抬起长臂做了个招人的手势,立刻就见一名客栈的伙计端来早已备好的承托,上头搁着一只越州青瓷酒注壶,以及一个颜色凝重深翠,杯子里外均绘缠枝莲花纹,杯缘周饰朵梅纹的酒杯。
那缠枝莲花纹杯不寻常见到,但是屠封云等人一看就都知道那是苏染尘的珍贵收藏,是极难一见的珍品,这杯子于他而言有特殊用意,从来谁敢妄动这只杯子,这个苏小胖就跟谁拚命不讲理。
但如果这人是藏澈嘛!那就难说了,只是即便如此……众人在心里嘀咕完之后,都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半步,想了想,又退半步,闪远些为妙。
藏澈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人退得一个不剩,心里兀自觉得好笑。
他知道众人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能耐,是更怕了苏染尘那张牙舞爪起来,简直要人命的烂脾气!
他朝着伙计努了努下颔,让人把承托搁在苏染尘的手边,在众人思考要不要干脆再后退一大步时,他反倒跨前一步,以修长的手指勾起壶耳,长臂刻意抬高一尺有余,清冽的酒液宛如流泉般,很快就盛满酒杯。
从小就常在‘花舍客栈’里帮忙招呼客人,很多客栈里的纯手活儿,藏澈其实都还记得,他倒酒的手势掌握得恰到好处,酒盈杯满,多一滴则溢。
就在众人还弄不清楚怎么一回事时,苏染尘已经抬起了头,一双美目像是见了金子……不,这人向来不贪财,只有在见到杜康佳酿时,才能让他有如此激动的表情,他大喊道:“不可能!”
藏澈唇畔的笑依然徐浅,在场众人似乎只有他能听懂苏染尘那一句“不可能”所代表的意思,他耸了耸肩,不置一词。
这时,人们开始闻到了甘醇的酒香,既醇冽却又沁人心脾,竟然只是闻着这香气,就已经有种醺然的迷醉……那是什么酒?!
藏澈笑着为众人解惑,对苏染尘说道:“以这‘九霞觞’偿还你苏小胖百来坛好酒,哥哥我不算亏待你吧!”
“果然是吗?”苏染尘双手按住台面,激动地吞了下唾液。
“就连你自己也吃了一惊,我想,那位将三十六坛‘九霞觞’当抵给‘京盛堂’的老人家说的应该不是假话吧!”
“三十六坛?!”
“太少吗?”藏澈这话自然是故意反说,光是看苏染尘那一副既惊又喜的飘飘然表情,就知道他现在是心花朵朵开,只是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继续促狭道:“怎么?瞧你苏小胖这一脸生吞鸡蛋似的表情,难道还怨我让你把珍藏的好酒拿出来当‘财神酒’招待客人吗?”
“你你你——”
这人是哪只眼睛看到他还有怨气?是‘九霞觞’啊!别说百来坛美酒换一坛‘九霞觞’他都愿意,更何况是整整三十六坛?!
“我如何?要知道我可是替你着想,若不把那百来坛酒给消化一下,你哪来的地方搁这些我为你新收的好酒?”说完,藏澈转头与一旁的屠封云和桑梓相视而笑,其中桑梓早就知道藏澈收了这批被视为仙酒等级的‘九霞觞’,逼苏染尘吐出珍藏不过是逗他而已。
可不是吗?那一批“财神酒”里,其实有大半都不是苏染尘的藏酒,早就在抬出来之前就被换掉了三分之二,以在市面上能购得的上质好酒代替,只不过,这又是另一个给苏染尘的惊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