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牙行位于城南热闹的玉廊大街上,这条大街西侧买卖的几乎都是稀奇古玩字画,而东侧便是京城出了名的销金窝。
而李家牙行门面约有三家铺子的宽度,十二扇雕花大门全开,里头桌椅至少有十几张,此刻已是全满,每张桌边皆有一位牙郎负责替买卖双方叫价出价,喊价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而过了前厅,隔了座小园子便通往后院,从西侧走是通往外地马队商旅休憩夜宿用的别馆和仓库,向东而去,则是属于牙行两位老板的寝屋,非李家两位爷的应允,外客是绝不能踏进此地。
但,秦文略例外。
因为他是熟客带进门的。带他来的便是右都御史宋绰,宋绰与宋綦乃是同族人,依辈分算来,宋綦年纪虽长,但还是该唤宋绰一声堂叔。
今日下朝时,他适巧遇见宋绰,想起他与宋綦的交情,便探问起那位管事娘子,岂料宋绰立刻拍了胸脯,直说他识得那位管事娘子,还说那位管事娘子正是李家牙行三爷李若凡之妻,目前人应该是在牙行里。
不用他开口,宋绰答应帮他引见,随即带他前往牙行。
他抱着三分近乡情怯,七分不安盼望,跟着宋绰直入了牙行后院,踏上主厅的廊阶,便见——
“咳咳咳!”宋绰像是快要咳死了一样,不住地咳着,直到屋里的人赶紧分开,而秦文略早已将脸别开,当没瞧见。
李叔昂哭丧着脸回头,一见是宋绰,嘴扁得更惨了。“宋大人今日前来又有何事?”
宋绰怒瞪着他,再瞪向那位很明显是女扮男装的丽人。“你以为我爱来?你这家伙就不能检点一点吗?”
这个李家牙行的主事者喜看女子扮男装,还特偏爱小泵娘扮小鲍子,古怪癖好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可谁知道他今天竟抱着那位小泵娘的腰,小泵娘还不断地抚着他的头,拍着他的背……这是在干么?!
“大人应该先差人通报一声。”李叔昂没好气地道。
“我堂堂二品官进你的牙行还要差人通报?你以为你是谁?以为我是来找你的?”你哪位呀,兄台!
李叔昂揉了揉被那大嗓门震得有点痛的耳朵。“不好意思,若凡不在,你如果是要找他,估计……七八天后再来。”既然不是来找他的,可以走了,不送。
宋绰楞了下,看了秦文略一眼,随即踏进厅里,问:“若凡上哪了?”
“说是去同阳镇,还不是他亲口说的,是差人捎口信的,也不知道是在急什么,明知道这时候牙行的买卖正火热,他就这样一走了之,我能不哭,不找个人安慰吗?”他多苦啊,都还没哭诉完就被打断,满腹的委屈还在肠子里打结,他好苦!
宋绰听完,总算明白他刚才抱姑娘是讨个安慰,但实在是于礼不合!“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找个扮男装的小泵娘诉苦,你象样嘛你!”
“我这么做又是哪儿犯着你了?”他在自个儿的地盘上想干什么事,难不成还要他点头,哪位呀!
“你……”
“宋绰,重点。”站在厅外的秦文略微微不耐地道。
这时,正有趣的看着两人逗嘴的男装丽人才注意到厅外还有一人,而那人……当她抬眼的瞬间,惊愕地立刻低下头,偷偷地挪动脚步,想要避到一旁。
“安羽,去哪,你还没安慰完我。”李叔昂一把揪住她的手。“不要忘了你已经收钱了,收了钱就得办好差。”
“二爷……”安羽把脸垂低到不能再低了。
安慰事小,不需要嚷嚷,千万别把那尊大佛给引进厅里,她很怕出意外。
虽说她脸上已经卸了粉,还穿着男子的绸缎夹棉锦袍,头上束了发,但谁知道那家伙的眼睛利不利,会不会一眼就认出她。
正想着,感觉一道刺辣的目光扎来,她不禁暗叫不妙。
糟了糟了,他该不会真认出她来了吧!
“你叫安羽?”秦文略踏进厅里沉声问着。“抬起头来。”
他的命令将安羽的心给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敢抬头,可是应该抬头,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李叔昂懒懒地启口了。
“宋大人,这位是——”
“还不赶紧起来,这位是七王爷。”
李叔昂挑起了浓眉,桃花般的大眼眨啊眨的,随即起身施礼。“不知是王爷前来,有失远迎,还请王爷恕罪。”
秦文略摆了摆手,目光依旧盯在安羽头上。“抬头。”
“安羽,别怕,天塌下来,还有我罩着。”李叔昂拍拍她的肩示意着。
安羽无声叹了口气,缓缓地抬起脸,与他对上眼,却突然发觉……他瘦了呢。不是已经养好伤病了,这入冬正是进补的好时机,他怎么不长肉,眼窝更深陷了?
“七王爷,安羽是在下牙行里的牙郎,那叫卖真是一绝,只要她接手,就没有谈不拢的生意,在下为了让她方便走动,所以才让她着男装。”他说着,很亲热地往她肩头一勾。
“少来,你身边的丫鬟一个个都做这种扮相。”
“安羽不一样,你瞧,这可是城里最富盛名的锦绣坊师傅亲手缝制的绣样,挑的更是上等的绸缎,跟我那些丫头穿的是不同层级,而且你仔细瞧,这暗紫色是不是衬得她肌肤赛雪了?你要知道这肤色不美,是穿不得紫衣的,还有……”
“闭嘴。”宋绰额上青筋跳颤着。
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说什么浑话?要是私底下就算了,可七王爷在场,他竟然还耍嘴皮子。
秦文略注视安羽良久,半晌才道:“宋绰,李若凡不在,他的妻子呢?”
宋绰这才想起今曰的来意,随即朝李叔昂眨眨眼,要他赶紧回答。
李叔昂抽了抽嘴角,真恨自己还真看得懂他这眨眼的意思。“似锦已经回侯府了,唞竟若凡不在这儿,她不方便一直待着,况且她是侯府的管事娘子,总不能将差事给丢在一边。”
宋绰闻言,也觉得极有道理,便道:“王爷,李娘子虽已成亲,但总不好老是在外头抛头露面,要是王爷真有什么事要找李娘子的话,王爷其实可以随时上侯府的。”毕竟秦文略和宋綦可说是肝胆相照的交情。
见秦文略沉默不语,他不禁又道:“王爷找李娘子究竟有何事?王爷要是方便说出,也许下官可以帮着想法子。”他没兴趣扒别人的私密,可是这事真是绝顶的古怪,王爷又不是不识得宋綦,可偏偏要绕过宋綦找武平侯府的管事娘子,也不说找李娘子所为何事,这实在是……教他好想知道内幕!
“罢了,本王再想法子,先告辞了。”
“下官送王爷。”宋绰赶忙追上。
李叔昂俯首作揖,待两人走远后,才笑嘻嘻地勾搭上安羽纤细的肩头。“我说安羽,你怎会识得七王爷?”
刚松口气的安羽被这一问,心又吊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李叔昂。这个看似吊儿郎当的奶油桃花男,偏偏是心细如发,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里看出端倪的。
“七王爷迎娶的正妃是你的嫡姊,所以迎亲时被你瞧见了?可不对呀,你那嫡姊是冲喜去的,那时王爷还未清醒呢,所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羽?”
瞪着他贼兮兮等着扒粪的欠揍表情,要不是他是她的衣食父母,她还真想一脚踹下去。
“依我看,你和宋大人还真是半斤八两,像个十成十了。”都是那种自以为正人君子,实为满腹扒粪冲动的变态。
“喂,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拿那家伙跟我比,把我当成什么了?!你怎么好的不学偏少若凡,一开口就要把人逼死是不是?你刚才收了我五两银子,别忘了你的差事还没完!”
安羽一转身,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肩。“辛苦你了,二爷,你真的好可怜,三爷怎么可以这样对你,我真是舍不得。”
“对呀,那个混蛋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当初这牙行也是他要开设的,是他去跟祖母说的,可到最后他把事情都丢给我,现在还搬去武平侯府,抢了我梦想中的小泵娘……我恨他、我恨他!”
安羽嗯嗯嗯地附和他,当个安分的倾听者,中途还因为他陷入了抱怨回圈,内容无趣到让她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但没关系,这五两很好赚,她希望三爷可以多欺负二爷一点。
其实,李叔昂看似精明,但某方面来说,嗯……他其实很小孩子心性,很好安抚,也很容易转移注意力。
先把他安抚好了,就不会再找她问秦文略的事,况且往后她应该不会再遇见秦文略,哪怕再遇见,她也不用怕,因为他根本没认出她是谁。
如安羽所料,接下来的日子她没再遇过秦文略,反倒是在牙行里,从上门交易的商贾口中得知了他的消息。
听说,之前皇上为了追查二王爷遇袭一事,要都察院严查此案,眼看着事证就要将四王爷给往死里打了,岂料转眼风云变色,郎当入狱的变成了素有贤名在外的六王爷,而且头上扣着还有另外两条大罪。
据说,当初七王爷支援西北,那几场仗打得那么硬,是因为兵部和户部合谋,援粮根本不足,逼得边防总兵宋綦不得不与外族私通,要知道与外族私通可是死罪呀。这事,听说是皇上与秦文略进了武平侯府时,宋綦亲口证实,继而查办起户部和兵部。
这一查,牵连十分广大,而幕后黑手正是六王爷,这人证物证皆有,逼得六王爷不叩首认罪都不成,于是四王爷恢复了自由身,六王爷被斩了,至于其他被牵扯在内的户部和兵部首长,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全被抄家灭门,女的进教司坊,男的流放,而宽王则是被削藩,反正只要被牵扯其中的官员下场都极惨。
听完这一票消息,她只能说,皇上真的太阴险了,竟让儿子们自打擂台,还顺便肃清朝中党派,真不知道天底下怎会有这种父亲。
不过,这其中还有更教人意外的,原来牙行的李三爷的真实身分是名满天下的宋綦,更是宋綦的胞弟,更可怕的是,秦文略竟跟皇上求了恩典,让宋綦之妻似锦成了他的义女。
这消息一出,满京城的人莫不哗然。
别说大伙惊讶得掉下巴,就连她都觉得这简直是一桩另有隐情的阴谋。要知道,秦文略尚未而立之年,可似锦已是年满十七……这到底是要如何以父女相称?
于是,坊间出现了无数种版本的流言,好比说,宋綦卖妻求荣,又或者是宋綦为救其兄,忍辱送妻等等太多太多直指秦文略恶染民女的说法,说到底收为义女不过是个幌子,而事实上……哼哼哼,耐人寻味啊!
而她,绝不会被三人成虎的谣言给动摇。
因为,她认为秦文略真的是恶染民女了!当年他也求过恩典,可那时是为了苏芸娘,如今再求恩典,要说没有半点儿女私情,她才不信!说不准似锦的掌心里也有红痣,被他瞧见之后,哪怕已是人妻,他也非要强求不可。
别以为她是道听涂说定了他死罪,事实上她曾经听牙行里的牙郎提起,秦文略与似锦同搭马车进牙行,而且还是由秦文略抱着她下马车的。
那天刚好她休假,窝在后院没瞧见,要不她还真想瞧瞧他到底用什么样的表情将人妻给抱下马车的。
说到底……他真是个渣呀!
亏她当初被他的痴情给逼出了不少泪,结果咧,事实证明他真的不是东西,真不是东西!
“安羽,我出的不是这个价,你这指比错了。”
安羽顿了下,呆呆地看着自己比出的中指,随即干笑地换了手势,分点心神投入眼前牲口的买卖里。
可恶,她都忘了自己正在工作,都怪面前的孔老爷子不专心谈生意,无端端又提起秦文略。
“听说呀,皇上一见那位似锦县主脱口说了,其实不当义女,要当侍妾也是可以的,接着,你知道怎么着?”
一听孔老爷子又在说八卦,她实在不想听,可她耳朵是不能控制的,偷偷地拉长一点。
“怎地?”
“王府都快要闹翻天了!听说七王爷压根没将王府里的正妃和两个侧妃放在眼里,甚至谁都不要,一得闲就往武平侯府去了。”
“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也是,要怪也只能怪李娘子太过倾国倾城了。”
安羽默默地沉下脸。似锦她是瞧过几次的,非常萝莉的小泵娘,用现代的眼光去形容,会觉得似锦有时像是小恶魔般的迷惑人心,有时又像落入凡间的天使那般无垢澄净。
是女人,在她面前都会自惭形秽,是男人,在她面前都会化身恶狼,所以说,秦文略说穿了也不过是个沾满七情六欲的渣男罢了!
想着,她悻悻然地比出个手势,但不再是比中指,而是牙行的指头术语,一个成交的价格,决定要快速地结束这场让她很不愉快的买卖。
“好,就这个价!”孔老爷子满意地喊着,对面的顾老爷也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