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萌萌见他沉着脸不说话,表情严峻,还透着一股不让人靠近的冰冷,她为难地咬着唇。
她心疼姑姑时时念着想见儿子,也跟赵叔说好了,一定会拉着季柏言去见姑姑。
但这次好奇怪,他到底在抗拒什么?为什么一提到要见姑姑,他就是这副模样?
虽然她有些怕他这表情,但又担心他心里有事不开心,于是放下了坚持,说道:「好啦!你不想去就别去,不为难你。」
唉!她真是个容易心软又失败的说客。
她敢保证,这会儿她顺了他,再见着其他人时,她又会开始懊恼自己怎么不强硬些、不多撒一点娇,哄他答应。
见她垂下眉眼,小脸蒙上明显的失落、自责,他的心紧紧一揪。
丁萌萌一向都是他的软肋,即便他真的不想去见母亲,却不忍心让她为难;再则,他想到与哥哥天人永隔,曾经想说的话却来不及说,于是缓和了神情,妥协了。
「算了,要去就去呗。」
丁萌萌听到他说的话,暗暗松了口气,开心地勾住他的手。
「答应了可不准赖皮!」
季拓言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笑应。「知道了!」
他迟早要面对母亲,再拖下去,或许真的会成为彼此的遗憾啊!
吃完早餐,季拓言没等丁萌萌开口再确认,便让她带着他到母亲的房间。
而确定他的想法、完成众人期盼任务的丁萌萌也松了口气,开开心心拉着他往姑姑位在大宅后端的房间走去。
行进间,季拓言的心情很复杂。
从出生后他就没有见过母亲,关于母亲的事以及她长什么模样,都是舅舅及哥哥强加让他知道的。
如今要真实面对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他忐忑思忖,不知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她。
因为心情太过混乱,丁萌萌在耳边吱吱喳喳说的话他只听了几分。
当他回过神来,两人已经进入母亲那有着与医院相同味道的房间里,正帮季夫人换点滴瓶的护士恰巧半挡住她孱弱的身形。
丁萌萌刚刚好像说过,母亲的身体状况已经差到只能靠注入营养剂维持,在护士忙完离开后,他的视线落在半躺在床上的妇人,心不由得紧紧一揪。
很多年前他看过哥哥带来的相片,相片里丰润秀美、气质出众的美丽女人是他的母亲。
很美……对他却很残忍,他当时看了一眼后就把相片丢到一旁,却阻止不了母亲的形影深深地烙进脑海中。
可如今,因为病痛的折磨,他几乎认不出她的模样了。
她看起来有如风中残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就在他心思紊乱起伏之际,季夫人看到儿子以及活泼的侄女,费力扯了扯苍白的唇角。
「姑姑!」她还没开口,丁萌萌已经蹦蹦跳跳挨到她身边,缠着她说话。
季拓言茫然地杵在原地,看着两人的互动,觉得他好像又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残缺身躯,与她们之间像隔着一层玻璃,无法跨进她们的世界……
「阿言,你在发什么呆?快来和姑姑说说话啊!」
丁萌萌朗甜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拉回,他回过神,依旧茫然地看着她对他招手的热情笑颜。
见他没移动脚步,丁萌萌上前去把他拉到床边。「姑姑说想看十五,我去前院把它带到窗边让姑姑看。」
说着,她向母子俩道了再见后走了出去。
季拓言被拉到母亲的床边,全然失了方寸,连视线都不想落在母亲脸上。
季夫人看着儿子反常的反应,不知怎地,脑中蓦地闪过这些日子昏睡时的片段。
她见到死去的丈夫,丈夫用沉痛哀伤、却又不忍苛责她的语气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儿子?
虽然丈夫没说是哪个儿子,但她知道,丈夫说的是那个天生畸形、没有双腿的小儿子……拓言。
她依旧记得当年看到那个畸形宝宝时内心的震撼……她觉得对不起丈夫,加上那时产后忧郁症严重,所以只能逃避地认定,自己只生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宝宝。
这些年她的忧郁症因为贴心的大儿子以及药物的控制而日渐舒缓,儿子更是时时提起小儿子的事。
但每提一次,就像是拿刀戳进她心口,让她承认自己当年做错了,她是一个多么坏的母亲。
最后老天给她的惩罚是……让她罹了癌,让她肉体受折磨,惩罚她背弃自己的亲生儿子……
如今走到了这一天,在生命随时走到尽头前,她必须做一件事。
她拉住儿子的手,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问:「柏言,你最近在忙什么?怎、怎么都没来……和、和妈妈说话?」
看着母亲虚弱憔悴的模样,季拓言竟感到不忍,他不自在地抿了抿嘴,扯了个谎。「抱歉,最近公司很忙。」
闻言,季夫人理解地颔了颔首,没再追究这件事。「辛苦你了。」
他还来不及开口,季夫人跟着又问:「那最近有空去看……弟、弟弟了吗?他……好吗?」
没想到母亲会提起自己,他先是重重一撼,接着望向母亲枯槁瘦削的脸,挤出声音问:「你不要他,又何必问他好不好?」
季夫人虽然讶异大儿子会这么对自己说话,却无法指责。
她虚弱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是呀……都硬着心不去想了……又……又何必问呢?」
当下,季拓言有种想甩头就走的冲动,结果却因为母亲的下一句话,止住了那想法。
季夫人幽幽地开口。「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清楚……清楚自己已经不行了……再撑……撑也没多久……所以……妈妈……莫名地想见他呀!」
季拓言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悲伤地想,是因为母亲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才会想见他一面?
到头来母亲还是这么自私……
他正想开口,却听到母亲噎着嗓,缓缓吐出几不能辨的字句。「妈妈想当面告诉他,妈妈错了……是妈妈错了呀……」
说这话的同时,她饱含着苦涩泪液的喉音让她说的话更难辨识,但季拓言却听得清楚无比。
母亲说……她错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将他内心的情绪搅得波涛汹涌,心痛难耐。
因为母亲当年懦弱的决定,带给他三十年生不如死的痛苦感受,如今却只换来这样的一句话?
不知他内心激动的情绪沸腾,季夫人狼狈地抹去眼泪,强忍着痛苦,续道:「阿拓他……或许不会想见妈妈……但……但没关系……」她用与体力不符的手劲,紧紧握住他的手。
「阿言……妈妈是没机会补偿他了……将、将来……拜托你……继、继续好好照顾你弟弟……代替……代替妈妈把、把没能给他的爱给他,好不好?」
季拓言迎向母亲恳求的泪眼,他多想告诉她,「季拓言」已经死了!就算她再愧疚、再想弥补,都来不及了!
但……他说不出口,即便多年来被漠视、被遗弃的委屈与愤怒一股脑地涌上,将他整个人淹没,他也说不出这样残忍的话。
更奇怪的是,他满是疮痍的心,竟只因为母亲的一句道歉、几句将责任托予他人的话,而被平抚了?
他觉得自己根本是疯了!
被遗弃了这么多年,他何必心软?
季夫人见儿子沉郁皱眉不说话,晃了晃他的手,忧心地望着他。「阿言?」
季拓言对上母亲忧心的眼神,静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我会照顾他。」
亲耳听到儿子的承诺,季夫人像是放下心头大石,神情跟着柔软地轻喃。
「有你……妈妈就安心了……等妈妈走后……你和萌萌就快、快些把婚事办了……可惜……妈妈等不到……看不到萌……萌萌穿婚纱的模样……还有,如果阿拓愿意……接、接他回家……这个……妈妈可、可能也看不到了……」
说到后来,她虚弱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变得比呼吸还浅,季拓言忍不住说:「好了,别说了,休息吧。」
季夫人扯了扯苍白的唇,止住话,疲惫地闭上眼。「妈妈……怕这时不说……以后没、没机会再说……」
季拓言看着母亲,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他要的不多。
天生的缺陷无所谓,他可以花比一般人多的时间让自己跟正常人一样,甚至更优秀,他要的只是母亲承认他的存在……
好不容易母亲终于肯面对他,她却不久于人世,一想到这点,他的心就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孤单。
母亲是他仅存的至亲……若她走了之后,他就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