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已经不记得他了吧?否则,不会用这种语气跟恩人说话。
不过,他从没指望过她能记得自己,更不希望她怀着报恩的心而爱他。
现在这样很好,在她眼中,他是一个恶劣之君,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他反而期待日后的渐入佳境。
魏明阳轻掀纱帘,脑中还回味着方才玉玄剑拔弩张的表情,脚下不知不觉来到母后榻前。
“笑什么呢?”太后正卸妆梳发,察觉到儿子心不在焉便出声询问。
“朕在笑吗?”魏明扬一怔,死不承认,“母后,你看错了吧?”
“哼!自从孟家闺女来带颐春园,你就魂不守舍,下了朝连御书房也不去就直奔这儿,想见她又不敢见,天天在花园里徘徊,希望能遇到她——哀家有没有说错?”
“母后知道就行了,何必说破?”魏明扬脸上一阵通红,找了个地方坐下,假装饮茶。
“三年前,皇上从扬州回来,天天跟哀家提起那个扎草卖身的小女孩,哀家就知道皇上心思不对。”太后摇头笑道:“后来打听到她是孟学士遗弃在外的女儿,皇上气得险些要灭了孟学士九族,要不是哀家好劝歹劝,皇上险些就成暴君了!”
“他抛妻弃女,本就不对!”忆起往事,他仍旧忿恨难平,“幸好他迷途知返,最后还是把玉玄接了回来,否则朕真灭他九族!”
“哀家真不明白,天底下漂亮女子多得是,皇上为何偏偏对孟家千金情有独钟?”
“她不是普通女孩,当初她扎草卖身时数的话,朕一直记得——朕从没遇到这样的女子。”回忆之中,俊颜浮现甜蜜。
所以此次与她重逢,他故意逗弄她,不择手段,就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男孩,唯有用顽劣的方法引起她的注意。
“所以……皇上决定了?”太后从旁试探。
“朕要娶她为后。”魏明扬凝眸,语气坚定。
“皇上喜欢人家,也得问问人家的意思。”太后好心提醒。
他满脸自信。“天下有不想当皇后的女子吗?”
“可听说,她倾慕明伦。”
魏明扬怔住。
“怎么,忘了?哀家不是对皇上说过了吗?”
“他们两人从无交集,所谓的倾慕,想必是那日与大哥初遇,见大哥彬彬有礼,一时动了芳心。再说大哥名满天下,一表人才,教人倾慕也是正常。”若那日他不拿石子掷她、不拿话逗她,也许他们两人现在不会是这般光景。
能怨谁呢?都怪他不够镇定,胡乱出招,反而惹怒了她。
“以哀家看来,她倾慕明伦,恐怕另有原因。”太后思忖道。
“哦?”什么原因?一个是自幼在外的可怜女,一个是坐镇朝堂的网页,素不相识,从未谋面,能有什么暧昧?
“哀家觉得先去问问明伦的心意,若他二人真的曾经相识,那就不好办了。”太后叹道:“明伦命苦,从小没了爹娘,身为先帝养子,头衔好听,差事却苦。皇上继位后他尽力辅佐,日夜操劳,不管他们人不认识,都得问过他。”
“朕明白。”魏明扬颔首。
他本以为请母后主事,邀请诸家千金前来颐春园一聚,便可以顺理成章娶到思念之人,没料到却出岔子,不由得感到一丝疼痛在额间作祟。
“大哥安好?”
亭阁面湖,轻风拂面,魏明扬转身看着眼前的紫袍王冠公子,感慨天底下竟有这等出尘优雅之人。
虽然同为男子,他仍忍不住暗自赞叹大哥的俊美,且自幼就心生佩服。
“理当臣子给皇上请安。”魏明伦施礼敬道。
“大哥,你我兄弟不要如此拘礼,我登基前不都说好了吗?从此往后,我仍叫你大哥,你还是称我为二弟。“
他并不希望从小到大的亲昵称呼因为他的一统天下而有所改变,所谓朝权易控,亲情难得,他盼着一家人还像小时候那般亲密无间。
“大哥,自从你搬出宫去,燕羽镇守边关之后,我总是梦见小时候跟你们一起玩耍的情景……”魏明扬忽然心有所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三人才能得聚。”
奇怪,明明自幼感情挚深,可越大越显得疏离,不仅大哥,就连他视若亲兄弟的伴读燕羽,也离他远去。
到底是什么在作祟?
“二弟初登大宝,要以天下大局为重,无论是为臣在宫外操持,还是燕将军镇守边关,都是为了社稷着想,希望能辅助二弟成为一代明君。所以,你又何必伤春悲秋?”魏明伦动之以理。
“话虽如此,可是……”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觉得大哥根本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只好作罢。
说实在的,越大,他越不了解大哥。虽然那张俊颜还是一如往常和睦,微笑依旧,但他总觉得这笑容底下暗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二弟,你忽然召我来此,不知何事?”魏明伦直接转移话题问。
“颐春园建好这些时日,还不见大哥你来有玩过,今儿天气好,所以找你过来散散心,恰好母后也在。”魏明扬笑答。
“最近太忙了,再说我一向对园林景色不感兴趣,不过一踏进这,就觉得心旷神怡,的确修建得不错。”
“目前不知母后,还有诸位官宦千金也在此小住。”
“我也听说了。”魏明伦莞尔,“是幕后在替二弟你挑媳妇吧?”
“也替大哥你挑啊。”
魏明扬按捺住心里骚动,仔细察颜观色。
“我?”魏明伦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这个问题,为兄还真没想过。”
“大哥长我两岁,也该成亲了。”
“听说孟学士的千金仰慕大哥。”魏明扬故意直言。
“谁?”他一怔,随即笑开,“哦,就是那日二弟你得罪的那位千金?我与她素不相识,二弟听错了吧?”
“或许那日她对大哥一见倾心呢。”虽然信誓旦旦要她为后,此刻的魏明扬还是感到一丝不安,“假若这是如此,大哥会考虑她吗?”
“恩……”收起笑颜,魏明伦严肃地思忖片刻,“孟小姐想必知书识礼,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大哥果真这样想?”一阵乌云霎时遮住他心头。
“说实话,我认为男女之事顺其自然就好。”
“自然?”
“遇到了,相识了,顺理成章就好,那些爱得天雷地火,死去活来,都是书上写的,我不信这个。”他摇头。
“是吗?”魏明扬深感意外,“原来大哥是这样想的。”
宫中流言纷飞,相传大哥与他皇妹魏明嫣有暧昧情愫,他只奇怪两人没有血缘关系,若真要在一起,他与母后都不回反对,可闹了半天,只见雷声不见雨点,原来,一切只因这“顺其自然”四个字作祟。
想必大哥不是对嫣儿无情,只是不想为此付出过大代价吧。
“若是孟学士向大哥提亲,你可以愿意?”他忍不住直截了当问道。
“提亲?”魏明伦莞尔,“从来只有男方向女方提亲,哪有倒过来的事?”
“若真有那一天呢?”他不死心,一心想知大哥的心意。
“若真有那一天……”
魏明伦一顿,刚欲作答,忽然听到太监禀报,“孟府千金玉玄小姐拜见皇上,庆安王——”
魏明扬心头一紧,猛然回眸。
真是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怎么才聊起她,她就来了?
她一向避他唯恐不及,今天竟主动找来,是因为大哥在的关系吗?
呵,她还真是急性子。
思忖之间,只见玉玄一身光鲜打扮,明艳照人地从湖畔走来。自从他俩相识,他从未见她如此春风满面。一看便知心情极佳。
“孟小姐来得真巧啊。”他似笑非笑地开口。“恰巧我大哥也在。”
“就是知道王爷来了,民女才前来。”她倒毫不避讳,直接得让他诧异。
“原来是特意来见我打个的。”他嘲讽扬笑。“大哥,你还认得孟小姐吗?”
“学士千金才貌出众,怎么可能忘记。”魏明伦客气应答。
“听闻王爷来此,家父有一礼特命民女奉上。”双手捧一画卷,她垂眸道。
魏明伦怔愣。“给我的?”
“看来孟学士一家都很仰慕大哥你啊,从没见他们送过朕什么礼物。”仿佛打翻了油盐酱醋,魏明扬心中很不是滋味。
“皇上是在怪罪吗?”而对他一再的逗弄,玉玄无法给他号脸色,睨他一眼,“宫中什么好东西没有,只怕皇上看不上咱们家的薄礼。”
“我大哥府上也是珍宝如山,你又知道他看得上?”他忍不住与她拌嘴。
“我……”玉玄一时语塞,狠狠瞪她,恨他给自己难堪。
“好了好了,都别孩子气了。”魏明伦笑着打圆场,“到底是什么?孟小姐可否让我先睹为快?”
“听闻王爷爱好书法,家父特觅得王羲之的‘兰亭序’一卷,献给王爷。”虽然没有照镜,她仍感觉得到自己的脸儿恐怕比晚霞还红。单单听见他的声音,就是忍不住脸红心跳。
“哦,那可是旷世奇珍啊!”听到她如此费心讨好大哥,魏明扬嘲讽,“也不知是真是假》”
闻言,玉玄不由得有些尴尬,“真迹听说早已失传,这是唐人诸遂良所临,虽不能与真迹想必,但也算是旷世奇珍了。“
“哦?好东西啊!“魏明伦点头赞叹,当下展开卷轴欣赏。
“王爷喜欢就好。“见他十分欣赏,玉玄甚感欣慰,然而,喜悦才上眉梢,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讽刺大笑。
“哈哈哈……”魏明扬故作捧腹状,“孟小姐,你可知道,我大哥府上此种临本不下数十卷,不仅虞本、冯本,还有最能体现兰亭风骨的欧阳询之定武本。”
什么?她心中一颤。
父亲为了能让庆安王爷对孟家多生好感,倾尽毕生财力才购得此卷临书,没料到在对方眼里,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什么叫丢脸?这就是丢脸。
“二弟,你别这么说。”魏明伦立即安抚,“我虽有数十卷,可单差这一卷,孟学士一番心意,也算弥补了我多年的缺憾,”
“大哥喜欢就好。”魏明扬忽然一脸恶作剧的坏笑,仿佛想到了另一个鬼主意。“今日风和日丽,正是相叙赏文的良时,不如请孟小姐当场给咱们朗读一段如何?”
玉玄脸色一凝,意识到方才的尴尬不过是小事,真正让她颜面无存的时刻才正要开始。
“好啊!”魏明伦不明所以,立即附和点头,“孟小姐声音清越,堪比琴声,若能听小姐亲口朗读,真可谓一大赏心之事!”
“我……”她顿时慌乱,不知所措。“不……”
“怎么了?孟小姐有何不妥?”魏明扬故意问。
这个小人!明知她不识字,还要让她在心上人面前丢脸,他到底想干什么?
若他不是皇上,她肯定上前狠狠给他一巴掌,打得他鼻青脸肿!
“并非玉玄不肯为王爷朗读,只因……玉玄不识字。”咬了咬唇,她和盘托出真相,反正若想与对方进步一相处,这事是瞒不住的。
“怎么……”魏明伦意外万分,“孟小姐……”
“玉玄自幼流落民间,三餐时有不济,没有机会读书识字,望王爷不要见怪。”忆起往事点滴,她就万分感慨。
魏明伦怔愣片刻,抿抿嘴,点头道:“原来孟小姐遭遇如此坎坷,本王怎会见怪?”
一旁的魏明扬本来还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此刻却剑眉一凝,似在沉思。
忽然,他道出石破天惊的话语,“大哥,你才学出众,日后玉玄成了你弟妹,可要多教她读书识字啊。”
“什么?”玉玄与魏明伦一同转身,满脸愕然地看着他。
“二弟,你说什么?”魏明伦难以置信地问。
“朕意已决,要立玉玄为后!”他朗声道,决定先下手为强。
“后?”玉玄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后?”
“皇后啊。”魏明扬朝她意味深长地一笑,“这么连这个都听不懂了?”
轰然一声,仿佛五雷轰顶,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
“皇上又在恶作剧了。”她想一笑解尴尬,却笑不出来。
“朕像是在开玩笑吗?”魏明扬双眸直盯着她,“明儿朕就下正式诏书,玉玄,你等着当后吧。”
是梦吗?这是恶梦吗?
玉玄只觉得三魂七魄被震到九霄云外,身体仿佛只剩下空壳。
她不嫁!死也不嫁!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有如翻江倒海,惊天动地,震得玉玄整个人不知所措,昏昏沉沉。
此刻的她跪在佛堂冰冷的地上,膝间传来阵阵寒意,她才感到自己还有一丝知觉。
“施主——”
正在怔愣中,忽见一青衣老尼缓步朝她靠近,颔首施礼。
“施主,我乃此庵主事,法号慧益——佛心慧语,荣斋静益。”
“师太,替我落发吧。”从家中跑出来,玉玄在雨里踯躅大半夜,终究下定决心,来到此庵中。
即使皇上也不能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如今只有玉石俱焚一途。
“姑娘年纪轻轻,何事想不开,非要出家不可?”慧益老尼沉声劝道。
“出家不好吗?”她感然一笑,“像师太这样,岂不清净?”
“姑娘一看就是尘缘未了,贫尼不能收。”
尘缘未了?一般打发人都用这句话吧。
“师太只要收了我,我一定尽心理佛,否则玉玄唯有一死。”
“死?”慧益笑道:“蝼蚁尚且偷生,姑娘大好年华,何必轻言死字?”
“因为心中有恨,生之煎熬,不如一死百了。”她咬唇,道出当下心情。
此时此刻,她恨死魏明扬那厮恶君!可又能如何?他是皇上,她,只能把所有的委屈往肚里吞,打落牙和血吞。
“心中有恨,就该去复仇。”慧益忽然道出令她愕然的话语,“报了仇了,安了心,老尼自然收留施主。”
“师太……”玉玄愣住,“出家人,不是一向劝人向善吗?”
怎么会鼓励她去复仇?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出家人劝人向善,可佛家也讲究因果。真有人种下恶因,得恶果也是应该。”慧益答得坦然。
“可是……”她的仇人不是普通人,别说复仇,就是由三分不敬,也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啊!
她不敢。
与其说是不敢,不如说她不想连累家人。
“皇上驾到——”
正在思忖之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嚣,玉玄还没回过神,便看到魏明扬一袭明黄衣袍,跨国门槛入内。
他来了!这么快就打听到她的行踪?
果然普天之下皆是他的王土,纵使她逃到天边,也难逃他的手掌心。
“贫尼参见皇上。”慧益满脸惊讶,立即跪拜。
“师太免礼,不知可否暂且回避?朕与这位姑娘有几句话说。”
魏明扬要求。
慧益看了玉玄一眼后,恭敬退下。
佛室中本就清冷寂静,此刻玉玄更觉得冰霜覆顶,寒透了心。
“宁愿削发为尼,也不像嫁朕?”打破沉默,魏明扬俊颜泛起一丝苦笑。
“皇上三宫六院唾手可得,何必戏弄我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女子?”她冷答。
“戏弄?”他肃容凝眸,“为什么会这样想?难道朕不能真心喜欢你?”
“皇上明知我倾心于庆安王爷,当初还以青梅煮酒为交换,说要助我得到王爷青睐,可是一转眼却下旨封我为后,如此颠三倒四,不是戏弄,是什么?”
加入他从不知情,她或许不会怪他,可他明知她心有所属,却还横刀夺爱,要她如何不恨他?
“你不知道……”魏明扬忽然激动地踱着步子,仿佛有万般难言之隐,却不得不全盘托出,“大哥他……看不起你。”
什么?玉玄身子一僵,四下一片寂静。
“王爷亲口对皇上说的?”
“朕看出来的。”
“如何看出?”她心一沉,反问。
“那日你赠他兰亭序临本,得知你不识字之事,大哥当下抿了抿嘴。”
“那又怎样?”
“他嘴上说同情你的际遇,可心里看不起你。”
“皇上这话真奇怪,”玉玄冷笑,“抿抿嘴就表示他看不起我?”
“对,我大哥遇到不屑之事,就习惯抿嘴,我与他一同长大,他的一举一动我都明了。”
“荒唐!”她忍不住站起身,“单凭一个小小举动就定人罪过,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如此主观臆断?”
“信不信由你。”魏明扬竭力辩解,“若大哥真的喜欢你,我一定下旨为你俩主婚,可他心里瞧不起你,我又怎能毁你终身?”
“召我入宫,就不是毁我终身?”她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做了强人所难之事,却说得自己跟救世主一般,从小到大,她还没见过如此卑鄙下流的家伙!
“……嫁给我,真的这样糟?“她的冷言冷语令魏明扬一怔,更觉苦涩。
“宁可死。”她冷漠地扭过头去,不愿多看他一眼。
“朕要让你知道,今天这句话,你说错了。“把心一横,他不再与她多费口舌,”你不进宫,明儿朕就下旨,治你父亲的罪。“
“你……“玉玄不由得瞪他,”好,治吧,反正他从小抛弃我们母女俩,我亦恨他入骨。”
“朕不仅要治你父亲的罪,还要治你全家的罪,孟府上下奴仆一律充军服役,包括你的贴身丫头翠萍!”为得到她,他不惜道出狠绝话语。
“你敢!”玉玄忍不住扬手朝他脸上打去,然而一股强劲的力道ue借助它,定睛一看,他早已握住她的手腕。
“试试看。”他的眼神中透出阴毒神情,冷冷一笑。
就此屈服吗?明明万般不愿,却要败在他的淫威之下吗?
可是不从,又该如何?
这个阴险小人怕是说得出便做得到的,说不定明日真的诛她全家……无力的泪水从脸庞滑下,她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好……”好半响,她才听见自己虚弱无力的声音,“我答应入宫……可是,我不当皇后。”
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不做他的正妻,不要名正言顺的名分,如果可以,她宁愿从没见过他……魏明扬看着她,没料到她会就此妥协,心中有些迷惑,然而,终究得偿所愿的喜悦,让他顾不得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