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枋宸依然面无表情,可是那嘲讽的语气更加张扬了,“我可不曾做过任何亏心事,这里就是乱葬岗我也住得下去,更何况不过是死了八十几个人而已。”
那些人如果不是早就该死,又怎么会让他随便一抓就是把柄?至于后来所有女眷上吊自杀,也不是他套了圈逼她们去死的。
同样的话他当年就说过了,没想到这些年过去,她还是看不明白,不,或许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去明白那些事情后头的是是非非罢了。
他当初也是如此,不是不想去明白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只是不想打破脑海中的幻想,不想承认在回忆里曾经带给他温暧的小姑娘,原来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美好。
当年在韩家,他一个外室子在韩家的地位,说得难听些,就是一个有点头脸的下人都敢给他脸色看,而韩老爷对于他这个儿子也没有多少的亲近之心,毕竟他的子女众多,如果不是看在是自己的血脉不好外流的分上,他或许也不会被接进韩家养着。
可说养着也就真的只是给个地方住,吃穿就跟养狗一样,饿不死的供给着罢了,如果不是后来让他遇见了那个教授给他一身本领的师父,说不得他现在不是碌碌无为,就是早让人暗算死了。
这样的韩家,姚欣琬所说的表姊,名义上也算是他同父异母的姊姊,对他来说有什么感情可言?
更别说当初那案子可是罪证确凿,那些男人根本死不足惜,而那些女眷如果不是心中有鬼,又何必在还没判刑下来之前,早早的就一家老小吊死在自家屋子里头。
“你——”姚欣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就跟当年一样,无论她说什么,都无法动揺他的决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熟悉的人,甚至是还没成年的孩子,一个个的死去。
也因为如此,她终于明白了,在他心里,其实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重要。
“所以,你今日上门到底要做什么?”韩枋宸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两个人完全没有故人相逢的喜悦,反倒因为旧恨而开始互相针对。
韩枋宸一时间都忘了阮绵绵还在身后,直到感觉衣袖被扯了扯,他冷眼一扫,对上一双充满好奇的桃花眼,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居然在她面前和姚欣琬杠上了。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阮绵绵已经从他们的对话大概理解两人之间的恩怨。虽然其中肯定还有她不知道的事,但是那些事可以先缓缓,她必须先站出来替自家的韩秀才说话。
她刚刚才下定决心不能再让外人欺负她的人,结果这太阳还没落下,这大婶就上门找碴,根本就是明晃晃打她的脸。
这时候她绝对不能忍,要不然她男人要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你先进屋里去。”韩枋宸不打算让她知道当年的事情,有些事说出口他都觉得脏了嘴,更别提让她听见了。
姚欣琬看着他身后的小姑娘,娇娇俏俏的,看起来一派天真,又听见他柔声的劝着她进屋,想来如果不是他的心上人,那也是他娶的小媳妇儿了。
她冷笑一声,反倒出声拦住了她,“怎么,不敢让她听见你曾经做了什么好事?还是,你不敢让她知道,你认一个宦官为父,在司礼监做着见不得光的事?”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心思说出来的,或许是看着他穿着读书人的长衫,也或许是因为他对着那个小姑娘语气轻柔的说话,让她感到非常不屑。
韩枋宸彻底冷下了脸,他看着姚欣琬,觉得她的脸因为那些仇怨,已经不复当年的天真柔和,甚至还多了几分刁钻刻薄的丑陋,而且她还挑明了他的职务,要说没抱持着恶意,他也不会相信。
阮绵绵抬头看他,一脸严肃的问道:“你真的是司礼监的?那为什么要穿上秀才的农裳?”
如果是在之前,他或许还会因为真相被戳穿而手足无措,但是现在他看着阮绵络,明明就是一脸严肃,眼里却闪动着一丝慧黯,知道她又将有意外之举。
“那是之前了。”韩枋宸也没说错,那时候他还没当上司礼监的督主,拿现在跟以前比,那可差远了。
“喔。”阮绵绵终于得到了解释,也难怪他走路的声息她总是捉摸不到,甚至连杀人的手法都挺利落的。
姚欣琬见她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再多问他曾经做过什么事,顿时觉得无法接受。
“你就这样接受了?你不问问他做了多少草菅人命的恶事?你怎么不问问你现在住的屋子发生什么事?”
阮绵绵有些莫名其妙地打断她,“这位婶子,我男人做什么干你什么事啊?司礼监又怎么了?三百六十五行,哪一行不得有人干啊?再说了,这屋子怎么来的还用问吗,这一排的屋子都由着中人那里买卖呢!你要想买的话,我可以给你指指路,你自个儿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姚欣琬没想到自己会让一个小姑娘给反驳得无言以对,更让她生气的是,她说的有理有据,反倒像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可她不愿服输,又道:“你难道不知道这宅子是死过人的?”
阮绵绵一脸疑惑的看着她,“婶子,哪间屋子没死过人?”
她这么一反问,让韩枋宸差点憋不住笑,可是看着她偷偷对他眨眼的暗示,他还是揺揺头,把人给拉住了。
这小姑娘要么不说话,要么一张嘴伶俐得可以气死人。
可阮绵绵前头铺垫了这么久,本来就打算给姚欣琬一点教训的,怎么会这么简单就住口呢?
她笑咪咪地盯着姚欣琬瞧,把早就盘算好的话一句句的说出口,“你要说几年前这宅子的案子,是吗?那时候死了不少人,后来女眷也都跟着上吊,对吧?这事我是知道的,可是那又如何呢?”
靳富前一阵子帮着送柴火的时候,闲来无事就爱说些城里的故事,她想起之前在他爹那里听说的事情,就干脆让他帮着打听有关于那案子的前因后果,没想到这打发时间的举动,如今倒成了对付眼前这女人的好工具。
“想来那些被斩或是上吊的人有你的亲人或是认识的人,对吗?可你又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被斩刑?”
阮绵绵也不管她到底愿不愿意听,自顾自地说:“这宅子的男主子没事就爱上青楼,你说这上青楼、包戏子,是有钱人家常做的事,偏偏他把人给弄死了,这才引得人来查,这一查可不得了,原来后头还牵连更大的事,差点没株连三族,还是上头的人想着罪不责众,且杀生太多有伤天和,就放了女眷回家,谁知道后来女眷们会一块儿吊死了呢?”
阮绵绵人看起来是有点傻,但她的脑袋可是灵活得很,这事既然连她一个局外人都能知晓,姚欣琬岂会不知?
如果她知道了,却还是觉得都是韩枋宸的错,那么她只能说她是不想承认那些人死得其所而已。
姚欣琬的脸色一片苍白,她甚至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脚,如果不是边上还有丫鬟搀扶着,或许下一瞬就跌坐在地上。
“你……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你果然像是他会找的人,完全不知道明辨是非,甚至助纣为虐。”
阮绵绵对于她的指责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反而笑咪咪的拱了拱手,“哪里哪里,总比傻子好一点,你帮有罪之人说话,难道不也是不辨是非,助纣为虐吗?”
她觉得自个儿真是太善良了,就只回了这么两句话,要是把她从花喜容还有师父那儿学来的“精辟话语”给丢到她脸上,包准她以后不敢再这么理直气壮地展现自己的“善良正直”。
“好好!说得挺好!”高公公不知道何时也走了过来,对于姚欣琬,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有,反而看向阮缔绵的眼神里满是赞赏,该软就软,该硬则硬,这才是聪明的小姑娘!
他在宫里看多了那些自诩聪明的女人,对于姚欣婉这样的女子老早就比自家傻小子看得还要明白,装得一副善良大肚的样子,好像公理正义都她说了,可是真要扯上她自个儿,那就是错都是别人的,她自己或者是她熟悉的人肯定不会错。
说穿了,不过就是伪善而已。
阮绵绵得了高公公的夸奖,害臊的笑道:“我自个儿也觉得说得不错呢!”
韩枋宸看着这一老一小互相捧着,两人压根不把脸色苍白到随时都有可能晕过去的姚欣琬放在眼里,无奈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看在以前的情面上,多提醒了一句。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范家旧址走这么一趟,范家事牵连甚广,你若不想牵连姚家还有你现在的婆家,最好速速返回京城,否则……说不得范家当年的下场,就是你日后的借监。”
以前在韩家的时候,不管她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善良或者是真的对他曾有几分的真心,总归是对他伸出善意的援手过。
即使后来,两人因为范家这个案子互相争执,最后她索性听从了韩夫人的安排匆忙出嫁,可是就看在之前的情分上,他也愿意多嘴规劝。
毕竟,以前不管她是怎么想的,但是他的确是曾把她认真的放在心上。
范家的案子都已经过了几年了,姚欣婉若是要来祭奠故人的话,怎么早几年不来晚几年不来,偏偏挑这玉玺跟范家案子重新连上时,若要说她不是因为知道些什么,只怕说不过去。
姚欣琬看着韩枋宸,完全感觉不到他叮咛的苦心,只觉得他是在威胁她,“我行得正坐得端,我才不怕,难道司礼监还能够无缘无故将我入罪不成?”
她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想来今日也没有可能进入这屋子,便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毫无留恋地走了。
韩枋宸默默的看着马车离去的痕迹,思考着这难道和那一家子又有什么关系的时候,突然间阮绵绵的面容闪进视线里,她咬着唇,一脸委屈地瞅着他。
“怎么又变脸色了?”刚刚不是还挺得意的吗?小姑娘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你刚刚一直看着那个婶子,难道这就是义父说的,你心中割舍不下的青梅竹马?现在又看见她,旧情复燃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韩枋宸皱着眉瞥向高公公,想知道他又跟她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高公公嘿嘿干笑,走进屋子里,把自己惹出来的烂摊子丢给韩枋宸去处理。
阮纬绵看他还瞪着高公公,噘着嘴追问:“所以义父说的都是真的?”
韩枋宸没好气的拍了拍她的头,“怎么可能是真的。”
“可是义父说……”
阮绵绵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忽然门外的两个人陷入沉静之中,本来已经走到院子里欣常那一组刀具的高公公,只觉得背后一凉,猛地加快脚步往屋里走。
果然,高公公才刚踏进屋里,就听见韩枋宸怒气高张又压抑的喊声——
“阮绵绵,你是傻了吗?他随便说你就都信了?!”
高公公轻咳了两声,躲在屋里往外瞧,韩枋宸怒气冲天,可是阮绵绵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见她拉拉他的手,要不就是揪着他的衣裳,不到一会儿,脸上的怒容就化成了一片无奈。
他嘿嘿偷笑着,最终所有的想法全都化为一声轻叹。
唉,这世界上终究是百炼钢化成绕指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