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五万块可以让我们缴七个月房租,吃三千碗泡面,让我们一家三口在一年内忘记饥饿感觉?”小也用力拍桌子,指著父亲的鼻子吼叫。
他们家小到很可怜,不但租到冬冷夏热的顶楼,室内也才四坪半,要不是房东在门外放了一张8╳7的大型方桌做酱菜,小也晚上就没地方睡。
她这样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不就是为了把小秩扶养长大,没想到,不长进的老爸非但不体贴她,还一天到晚扯后腿!
也不想想,当年老妈难产,在病床上拉著丈夫和女儿的手,知道自己有生命危险的她,选择把儿子托给才九岁的未成年少女,不敢希冀丈夫产生功用,他真的是一个废到极点的丈夫和老爸!
“小也不要生气,是我鬼迷心窍,才会这么离谱。”他们家没伦常,老爸向女儿低声下气,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你哪天不鬼迷心窍?我不管了,他们要剁手剁脚,你随便选一只丢给他们,怕痛的话,先灌两瓶米酒,酒钱我付。”她撂狠话。
“小也,你先替老爸还五万块好不好?我一定改过自新,再不碰赌博。”他抓住女儿的手,哀求。
“你以为我多会赚钱?我辛苦赚的钱只能够租这间破屋子、喂饱你和小秩的胃,其他的,没啦!至于你说要改过自新?哈!这句话我从五岁听到现在,看见没?我的耳朵长茧了。”说著,她站起身。
“小也,爸爸求你,我会改,真的会改,你没看见,上个月我开始上班?我有拿钱回来给你们……”
对,他拿五千块给她,然后弄出五万块的坑,逼她往下跳。她气到说不出话,只想一头撞死掉。
“小也,看在死去妈妈的份上,你帮我这次,我保证以后一定认真赚钱,每个月拿到的薪水统统交给你。”
小也没应话,冷冷看著泣不成声的男人。
赌博真的能毁灭一个人的尊严!那么好看的身材脸孔,那么英挺的壮年男子,被赌博折磨成这般,没钱、没羞耻心,什么统统没了,只有满屁股逼得人焦头烂额的赌债。
他总是委屈说,只有站到牌桌边时,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那她呢?是不是要拚命赚钱,赚到快死掉,才能证明自己是活著的?
“小也,你不帮我,他们会杀掉我。”
她冷漠。
“小也,爸爸那么疼你……”
“够了!”用力套上拖鞋,她走到外面,坐到房东的酱菜桌上。
双脚弓起,头埋入膝间,她的双手搁在膝盖上,沉重的肩膀,沉得她好想哭。
“别生气了,再气,你还是要替他解决问题。”小秩坐在旁边,一笔一笔写著作业。
“大后天要缴房租,我连房租都缴不出来,拿什么付赌债?”她不要开口向人借钱,她再也不要过著被债务追著跑的日子。
“我们又要搬家吗?”他问。每次,还不起债务,他们只好带爸爸逃跑,让地下钱庄找不到。
小秩坐到姊姊身边,身体相互依靠。为什么他们家不能正常一点?
“不想搬吗?”小也问。
“我无所谓,反正,又不能换老爸。”耸肩,他的早熟不是天生,是被环境提早训练。
小也叹气。还能找到比这里更便宜的地方?
趴著,脸压著一张旧报纸,她不想动,侧脸,眼睛和小秩对望。小秩微笑,小也无奈地跟著笑,细细的眉毛聚成八字。
“小也……”小秩趴到她身边,用肩膀碰碰小也。
“叫姊姊。”她更正。
小秩拒绝。“小也,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小也常摆在嘴边的话。
“万一不直了呢?”
万一,她的一辈子注定弯曲,无论怎么努力都要迷路,怎么办?小也瘪嘴。
“拿把榔头把桥敲掉重盖啊!”小秩笑答。
“你比我有志气。”小也勾过他的肩膀,两颗头颅靠在一起。
“小也,昨天那个叔叔……”他从口袋拿出糖果,塞一颗到小也嘴里。这是“好心叔叔”的晚餐换来的。
“哪个叔叔?”小也问。
“演我老爸的叔叔。”
这伎俩他们用过很多次了,每次被追得紧,逃不过,小秩就找个男人,躲在他身后,这招到目前为止都很有效。
“他怎么样?”
“他很天真善良。”
被十岁大的男孩夸奖天真善良,不知道这位“叔叔”作何感想?
“他在PUB里唱歌,日子过得很穷。我说肚子饿,他挖空口袋,把挖出的七十几块统统给我。他不好意思说,那是他的午餐加晚餐。我问他为什么不做别的工作,赚更多钱?他说唱歌是他的兴趣。”
“兴趣是有钱人的口头禅,穷光蛋没有资格说兴趣。”小也接话。
“我告诉他了。就像小也,没兴趣养个只会惹麻烦的老爸,也没兴趣把钱拿来投资小秩,你还是要拚命让我们活下去,对不对?”小秩早熟得让人心疼。
小也摇头。是生活选择她,不是她选择生活。
她勾住小秩的脖子,脸贴上他的。“谁说,我最喜欢投资小秩了,加油,一定要考上医学院哦!”
“嗯。”他用力点头。
小也坐起身,拨拨小秩的头发,看著他的早熟脸庞。小秩是她人生唯一的希望!
视线下垂,看见刚刚被她压在脸下的旧报纸,报纸上有一则很大版面的征人启示。
伴游小姐?小也拿高报纸,细读:
“富商征伴游小姐,容貌优美、身材姣好,工作时间九点到凌晨两点,待遇优,意者洽0935……”
九点到凌晨两点征伴游?要游哪些地方?饭店还是夜店?
小也失笑,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纯粹建立在供需上面,供……需……她反覆咀嚼这两个字,然后,视线往上挪移。
这工作能让她解决眼前难题吧?若是工作适应,往后,不知道还有多少回难题,可靠这份“供需”,一一解决。
心动了,伴游工作占满她的脑袋。
在她想像优渥待遇的同时,大抠仔爬上最后一层阶梯,嚼了槟榔的红牙齿冲著她笑。
“水姑娘啊,你在家啊?尚介好,尬你老爸叫出来,看看要按怎解决欠债。”
她望住大抠仔,心律跳得乱七八糟。爸爸就在屋里面,若是被他们发现,情况肯定惨烈。口口声声说不管,事到临头,她哪能不管?
“我爸不在家,有什么话,你等他回来再说。”
“啥米?伊没在厝?伊讲今日会还钱,敢不在厝?小汉仔,进去搜看看。”
一搜就惨了,她真要眼睁睁看爸爸的手被剁掉?挡到门口,她不让人进屋。
“走啦!”小汉仔推了小也一把。
“你们要钱?”小也扯住对方袖子说。
“是啊!”大抠仔斜她一眼。这女孩子,年纪轻轻,比她老爸强悍得多。
“好,十天后来拿,我给你们。”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
“你说真的假的?”大抠仔问。
这话是白问了,她比她老爸守信用,哪次她把事情揽下来,却没做到?
话出口了,是假的就能不还?挺起胸膛,小也凝声说:“我说给就会给,但要是这几天你们再来骚扰我们,让我没办法专心筹钱,就别怪我还不出钱。”
丢下话,她牵起小秩,拿过旧报纸走进屋里。砰地,门关上,响亮的门板撞击声,明示了她满肚子不爽。
不久,门外脚步声响起,他们离开了,小也松了口气。
屋里,爸爸缩在墙角忏悔。他听见大抠仔的声音,也听见女儿的对应,他惭愧抬头,小声问:“小也,你有钱可以还吗?”
没钱也得变出钱!
不理父亲,小也拿起电话,照著报上的号码拨过去,“请问,你们要征伴游小姐?是……可以,我把照片和履历表传真过去……会……我会……没问题……好,谢谢你。”
她挂上电话,对上父亲的焦虑视线。
他讷讷问:“小也,你要把自己卖掉吗?伴游小姐是种不正当的行业。”
她皮笑肉不笑,瞪他,“如果把你卖掉可以换钱的话,相信我,我一定会这么做。”
“小也,爸爸对不起你,你不要帮我还钱了,我自己想办法。”爸爸冲动跳起,对女儿说。
“你的办法是再去借钱赌博,以小翻大?不要天真了行不行?如果太闲的话,把家里好好洗一洗,不要再给我添麻烦。”小也的话止住父亲的脚步。
她背起黑色包包,对小秩说:“你负责把老爸看好,别让他再出门闯祸,晚上我会晚点回来,别等我,先睡觉。”
“好。”
小也头也不回地离开,现在,她得想办法让自己雀屏中选。
*
不上妆的小也,特地涂上粉色口红,把又黑又长的头发在身后刷得又直又亮,系上缎带。
头发太黑是因为没钱去漂染;头发长过腰际,是因为舍不得花钱剪;至于口红,是化妆品公司送的试用品,有没有过期,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再重申一次,贫穷不是她选择的生活方式,是贫穷选上她。
这星期开始,面包店下班后,她接著到PUB上班。至于老爸的欠债,她先支了薪水应付过去。她气到考虑要不要将父亲弃养,几次收了行李,想带小秩跑掉,到最后,还是不忍心,一一把行李摆回柜子放好。
这个家,是她摆脱不掉的沉痾!
把窄裙上的纹路抚平,整整领结,她对镜中自己说:“今晚,我会让他留下印象。”
小也口中的“他”,是乐团的主唱兼吉他手。
他长得相当好看,眼睛深邃明亮,浓墨眉毛在尾端处向上飞扬,嘴角似勾非勾,仿佛噙著一抹笑。至于他的身高,虽然至少有一八三,但在高个儿乐团里,实在“平凡”得不得了。
若是他肯把胡须剃干净、将墨镜拿掉,往微风广场去绕一绕,她相信,他能很快碰上星探,别说飞轮海,连F4都会被比下去。
但他不肯,所以,乐团中最红的是鼓手阿邦,其次是键盘手小力,然后是型男阿海和斯文小子宾宾,最后才轮到他。
竞天无所谓,有歌可以唱、有吉他可以弹,他的日子便逍遥自在。即使,三餐只有泡面裹腹。
他叫贺竞天,很厉害的名字对不?敢和老天争。不知道是他的父母亲对他抱持过度希望,还是他真有本事和天竞争,小也只知道,她要认识他。
“老拓”的生意非常好,尤其十点乐团开唱之后,更是人声鼎沸。
整个晚上光穿著黑头高跟鞋走来走去,腿就够酸了,还要保持平衡,端著一杯杯不同颜色的液体四处分送,这工作比烤蛋糕辛苦三百倍。
终于,凌晨两点,她做完最后一份清洁工作,乐手们收拾好乐器,准备离开。
小也瞄一眼贺竞天,背起包包,拎著下午才做好的蛋糕,匆匆往门外奔去。
他的背影在眼前一公尺处,很好,再加速……砰!她撞上他了。
“啊!”小也大叫一声,然后垮下肩,再然后,长长的叹气出口,抬起眉眼,她歉然地对贺竞天低身,“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是什么?”竞天指指地上的纸盒笑问。
他记得她,她是把“小老头”交给他的女孩子,当时,她说自己快被杀了,看她健健康康站在这里,他相信不管多么惊险,她已然成功逃过一劫。
从她进“老拓”的第一天,竞天便认出她,她的气质和PUB不称,她不是属于这种地方的女生,只是,生活啊!谁说得准?
常常,他的眼光随著她的背影转圈圈。她实在很可爱,尤其是大得让人羡慕的灵活眼睛、颊边深深的酒窝,和红得像成熟蜜桃的粉红双唇,她每次一咬唇,就无辜得让人心怜。
她的笑太过无忧甜美,甜得教人怀疑,世界是否真的完美无缺。
她的笑会带动气氛,使人不自主地想跟著她笑。你说,夜半,微醺的男客人怎能对这样的笑容免疫?
她是个人际关系相当棒的女生,同样短短三天,“老拓”从上到下,从经理到基础员工,所有人都喜欢她,连酷到不行的阿海和小力,都为了谁可以追她,口角过。
“蛋糕。”
小也弯身,拾起盒子,打开,看一眼,脸上有明显的失望。
她咬唇,贺竞天形容过这号表情——无辜。不管男生女生,谁看到这号表情,都会为她的无辜心疼。
“蛋糕摔坏了?”
“嗯。”她皱皱鼻子,沮丧得好可爱,“你……吃不吃甜食?”
“我?”竞天指指自己。
小也打开蛋糕盒,鲜奶油出车祸,撞得纸盒四壁黏糊糊。“我很穷,只能请你吃烂蛋糕,嫌弃吗?”
“我也很穷,有烂蛋糕可以吃,就很开心。”他喜欢她,然后看见蛋糕,更是喜欢得不得了。
“我进去偷两支冰淇淋汤匙。”
说话同时,她动作迅速,进门出门,一下子拿来两支塑胶汤匙,把蛋糕放在木制啤酒桶上,两人各据一方,吃蛋糕。
尝一口,竞天不敢相信有这么好吃的蛋糕,不仅口感绵密,不太甜的鲜奶油里掺著打碎的微酸蔓越莓,好吃到让他连舌头都想吞进去。
“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
一口接一口,小也还来不及挖第二口,蛋糕已经消失了七成左右,索性,她把汤匙摆在旁边,将蛋糕全部出让,坐在旁边,欣赏他吃蛋糕的模样。
有那么好吃吗?他的吃相,让做蛋糕的她感到既得意又满足。
“你太穷,当然吃不起这么好吃的蛋糕。”小也露出甜蜜笑容。
“你也很穷,为什么买得起这么好吃的蛋糕?”竞天反问。
“这不是买的,是我做的。”她扬眉,骄傲。
“你会做蛋糕?”
“当然,相不相信,总有一天,我要飞到法国学做蛋糕。”手横胸,下巴往上仰高四十五度,她是有理想、有志气的时代青年。
竞天被她弄笑了。“不必飞法国,你的蛋糕已经是世界第一等。”
“法国是所有蛋糕师傅的梦想,我一定会去的。”她满脸认真。
“好好好,我相信你,只要下次你再请我吃蛋糕。”竞天说。
他主动预约了下次?小也甜甜笑开。耶!成功胜利!
“为什么那么喜欢做蛋糕?”
“我们家很穷。”
“你不必一再向我强调你们家很穷,我保证不向你借钱。”他笑著说。
她没理会他的揶揄。“我很羡慕同学生日可以吃蛋糕,常跑到面包店里,看著冷藏柜里的蛋糕,幻想有一天,爸爸变成有钱人,我有吃不完的蛋糕。有一次,爸爸告诉我,明天生日要帮我准备一个蛋糕,我高兴极了,晚上躺在棉被里面,翻来翻去睡不著。我幻想我的蛋糕上面,有许多粉红色的奶油花、有水果片、有布丁,脑海里面勾勒著各种蛋糕的式样,然后……”她吸吸鼻子。
“然后?”
“然后我得到一个生日蛋糕,菜市场卖给人家初一、十五拜拜那种,小小一个,没有奶油,只有两粒孤单黑枣。我一面吃,一面大哭,甜甜的蛋糕加入咸味道。”
说到这里,泪水涌上,她拉袖子擦去。怎么搞的?一不小心,便对他说了真心。
他只知道她的笑很甜,她咬住下唇惹人心怜,没想到,她的泪水功力更高强,会让人想拥她入怀。
他做了,长长的手臂圈住她,在小也来不及防备时,脸贴上他的胸膛。
她的确让他留下深刻印象,在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