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规律的呼吸声,自靠窗的沙发床传来。
周俐亚侧躺在床上,身穿宽松的粉红色病人服,带着抱歉、感动的眼神,望着躺在沙发床上熟睡的邬汉文。
她对纽约的印象其实很模糊,因为没得来及好好看这个城市就被送进医院,为了保住腹中的胎儿,她被勒令不准下床,而从那一天起,邬汉文便以医院为家,病房里还有个专门摆放他东西的柜子。
不论多晚,公事告个段落后,他便会到医院与看护交班,放着家中舒适的床不睡,硬是挤在小小的沙发床上,在夜间守护陪伴着她。
半个月了,两人不见得每天都会交谈,他往往到医院连衣服都未换便倒头就睡,第二天才匆匆赶回住处换装,这样来来回回的奔波,他没有一句抱怨。
明明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腹中的小孩,她仍是很感动,因为这表示他在乎,他做了万全准备,要让小孩平安出生,知道他会疼爱这个孩子,这样她就放心了。
在这个语言不通的异乡,最需要的只是陪伴而已。
来纽约后,她最深刻的印象,竟是邬汉文宽厚的背影。因为她只敢在他背过身去时,贪婪的凝望他。
不要钱的最贵。
要不是曾亲耳听见他对她说过这么残忍羞辱的话,她真会以为,他是个温柔的人。
此刻,早上六点三十分,她醒来一下子了,还不想下床,趁机一览他毫无防备的睡颜,只要他在,她就会很放心。
滴滴滴,微弱的电子提示音,不仔细会漏听,但邬汉文却醒了,睁开眼睛,看见她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显然比他早醒。
「早。」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他自沙发床起身,伸懒腰舒展四肢。「怎么不多睡点?兴奋到睡不着?」他半是取笑半是揶揄的轻笑。
「对……」周俐亚不好意思的承认。
前几天就知道,今天是弟弟来美国的日子,时间越逼近,她就越雀跃。
为了让医生批准她今天能离开病房,在弟弟专机到医院时能去探望他,这几天她很乖,叫她吃她就吃,叫她睡她就睡,完全配合,但也只准她离开两小时而已。
「心情愉悦是很好,但也要想自己的身体,班机下午才到,你中午睡一下,嗯?」邬汉文语气温柔,但却是不容反驳的。
「好……」周俐亚没有办法拒绝这个明显为她着想的要求。
她的柔顺令他非常满意,通常他开口,她的回答只有Yes,不曾与他唱反调。在他的环境中,从来不曾遇过这种……乖巧的女生。
记忆中最深刻的女人,是强悍得太有主见的母亲,哪怕是为他着想的建议,肯定也要争执一番,母子两人在工作上互不相让,争执是常有的事。
而Joanna,更是一个听不进人建议、太有主见的女性。包括他身边工作的女职员、求学中的女同学,全都聪明、漂亮,俱有侵略性。
他头一回遇上像周俐亚这种柔软的女孩,她像……像一团软软的棉花糖,而他是把锋利的刀刃,一旦陷进棉花里,却没有半分杀伤力。
这样不行,他怎么软化了呢?
「汉、汉文。」周俐亚迟疑了一会儿,喊住正要离开的他,因为想到一件她很在意的事。「你应该没有见过雅焌。」
从邬家得知她怀孕,到邬汉文先行到美国安排她和弟弟赴美的事情,中间只有一星期,加上雅焌当时感冒,被送进加护病房,为避免二次感染,主治医生谢绝会客。
当雅焌转入一般病房时,邬汉文已经回到美国,因此这算是邬汉文与周雅焌的第一次见面。
「你担心?」她很在乎弟弟,否则不会兼那么多差,一肩扛下弟弟庞大的医疗费用。
「嗯……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周俐亚期期艾艾地,下意识地又枢着指甲。
那没有安全的行为,全映入邬汉文眼底。「什么事?」
「雅焌满十八岁了。你要记得,他满十八了喔。」
还以为什么咧……他皱眉,有一种「你耍我」的感觉。
「我知道他满十八岁了。」资料都是他经手的,他不会搞错她弟弟的年纪。
「我看过他的照片,不会认错人。」
照片是看过,不过那是周雅焌十三岁的照片,五官清俊,是个美少年,跟俐亚清秀可爱的外形完全不同,但可以想像长大成人的他,会是个很迷人的少年。
难道……「你一直强调你弟弟十八岁,是想炫耀自家弟弟很帅吧?」
闻言,周俐亚错愕。看他一脸认真的表情,心想他真是个善良的人,没问题的。
「听到你这么说,雅焌屁股一定会翘得半天高。」她露出可爱的小虎牙,笑得眼睛眯眯的。
邬汉文没问题的,虽然他没见过雅焌,但他应该心中有底,她知道……他不会露出惊讶的表情,让雅焌受到伤害。
提到弟弟就笑得这么开心啊,话也变多了,如果话题不是弟弟,她不会主动跟他说话吧?怎对他母亲就不会?可以谈笑风生的聊天,对他就没办法呢?总是像兔子看见老虎般,躲在洞里不敢出来。
「你非常疼爱他。」仔细一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弟弟,被母亲欺骗下药而卖身,据闻,也是因为她母亲藉口要找她探望住院的弟弟,才把她骗出来。
她原本口口声声的否认,说她不知道小孩的父亲是谁,直到拿出她弟弟来压她,她才哭着承认……
「雅焌对我很重要。」周俐亚没有否认。「他是我的奇迹。」
不知何为,见她喜孜孜的说着在她心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人,邬汉文深觉刺耳。
*
纽约时间下午四点,周雅焌的医疗专机抵达机场,邬汉文为求效率以及防止意外,安排直升机在机场待命,当他一下机,立即搭乘直升机直达医院顶楼,心脏外科主任和医疗人员已在医院内做好准备。
直到见到周雅烃,他才明白为何俐亚会向他强调,周雅焌十八岁了。
躺在病床上那个需要靠氧气罩呼吸的男孩,样貌、身形,与他印象中「十三岁的周雅暖」,如出一辙。
十八岁的灵魂、十八岁的眼神,居住在十三岁的身体里。
因为有一颗生病的心脏,他成长的速度极为缓慢,身形与年纪根本不成比例。
「雅焌~」
接到弟弟平安抵达、初步检一切OK后,周俐亚立刻奔到弟弟的病房。
「嗨~姊,我来了……喂!你为什么穿病人服?你也住院吗?」周雅焌脸上难掩长途航行的疲惫,但看见姊姊很开心,他的笑声宏亮,但是他的笑意却在看见她身上刺眼的病人服之后消散。「为什么没跟我讲?你是要气死我啊!」
哔哔哔哔——他的心电图发出警告音效,心跳速度突然窜升,他开始喘了起来。
「冷静、冷静!雅焌,深呼吸!来,吸气——呼,吐气。」
「我不要呼吸了,你骗我说你很好,你骗我、你骗我!」周雅暖生气闹着。
「我我我我很好啊,是真的啊,哎哟,你不要生气嘛……」她头大的安抚,但弟弟仍不开心的大闹,引起护理站的恐慌,已经有实习医生随时准备好要抓着电击器冲上来。
情急之下,周俐亚板起脸大叫,「周雅焌,你不可以这样闹,给我闭嘴!」
训斥弟弟的口气还挺凶的嘛。邬汉文挑了挑眉,还以为她没脾气呢。
「知道人会担心呴?讲清楚为什么你会穿成这样?你住院吗?为什么?」周雅焌一冷静下来,心跳就回复正常——他的正常值,五十。
她不敢瞒弟弟,支支吾吾,一五一十的全说了,她一到美国就被送进医院的原因,以及她被告知得躺到小孩出生为止。
周雅焌看着心虚低头的姊姊,不禁又气又心疼。「萧阿姨还以为你很好,已经开始念语言学校了,姊……如果我说你死定了,你会不会觉得压力很大?」
「会,所以你不要吓她,你姊现在禁不起吓。」邬汉文打断姊弟两人的对话,拿来一张椅子,扶着她半强迫地让她坐下。
「谢谢。」周俐亚这才想到,她要说的谢谢不只这一句,还有他放下工作,亲自接雅烃,将他安排妥当,这件事说再多谢谢也不够,况且她还未介缙两人认识。
「啊!对,你们是第一次碰面,汉文,这是我弟弟,他叫周雅焌;雅焌,汉文是——」
应该要叫姊夫,但她开不了口。
虽然登记了,是合法的夫妻关系,但她不知道,邬汉文愿不愿意让她弟弟喊他一声姊夫?
她没有告诉雅焌她匆忙结婚的原由,也没有告诉无法离开病床的他,她怀孕的前因后果,虽然事情闹得很大,但她央求照顾雅焌的护士姊姊,不要告诉他,以免影响他的病情。
现在怎么办?她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她应该事先厚着脸皮跟邬汉文开口,请他帮忙演一场戏,可现在,怎办呢?
「我是你姊夫。」
在周俐亚以为事实真相会被揭穿时,邬汉文站了出来,告诉周雅焌,他是他姊夫,才化解了她的尴尬。他并握住她的肩膀,轻捏两下,她受到鼓舞,回头,看见他对自己笑了一下。
太好了,得救了!周俐亚松了口气,但小脸却迅速红透,因为从弟弟戏谑的眼光中,得知两人的互动,在别人眼中就像一对恩爱的夫妻。
「姊夫好!」周雅焌笑得眼眯眯,颊上有着清楚的梨涡,光看他精神奕奕的模样,不会觉得他正在生死关头徘徊。
但是任何人看见他所处的环境,都会为他担忧。
他做心导管,身旁有个心电图,病床旁摆放了一台让人不舒服的电击器。
一个拥有专属电击器的病患,这样……表示情况非常不乐观。
「唔,长得还不赖,马马虎虎啦。」周雅焌笑道,滴溜的眼睛上下打量邬汉文,脱口说了一句让周俐亚差点喷茶的评语。
「雅焌,没礼貌!」她斥责爱闹的弟弟。「汉文大你十岁,你要尊敬一点!」
「姊,你怎么这么小器?开个玩笑都不行……姊夫,你会生气吗?」他像个活泼、爱闹的大孩子,招惹最疼他也最爱他的姊姊。
「原本生气,现在不气了,看到你才相信,你姊姊喜欢我的绝对不是外表!」邬汉文展现出他的幽默和亲切,不摆架子,就像个邻家大哥哥。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竟然一见如故,聊了起来,完全忽略了周俐亚的存在,但她不但不会觉得被冷落,反而很开心。
太好了,弟弟还是被蒙在鼓里。他们姊弟俩说好了,两人之间没有秘密,但是妈妈对她做的事,她不想让雅焌知道,因此对邬汉文,她除了满心的感谢之外,还很感动。
他……做得够多了,真的,够多了!在她开口求救之前,就发现她需要帮忙,这么好的一个人,却因为她失去了想结婚的对象,他对自己越好,她就越自责,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走了原本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幸福。
「……姊,你又在忙什么?就不能乖乖坐着吗你?」周雅焌跟郧汉文聊在兴头上,却眼尖的发现,他姊竟然离开椅子,推着点滴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摸这个又摸那个,东摸西摸,还给她摸出一篮水果,也挖出一把水果刀正要去切水果。「你在干么啊?削水果给我吃?」他喷笑,因为看见姊姊手上拿着了他爱吃的哈蜜瓜。
「应该可以吃一小块,我去弄。」
雅焌的饮食受到控制,盐份的摄取严格管制,连能吃的水果也不多,所以周俐亚会想,今天他累了一天,吃一点喜欢的水果,不为过吧?
「姊,你很没长进耶你!你才二十岁,可以不要这么像欧巴桑吗?」周雅焌笑岔气,结果他一笑,反倒让他的心电图仪哔哔作响,心跳速度一度高达两百,把她吓得脸色发白。
「雅焌!」她气急败坏地吼。「你的心脏在抗议了啦,还不冷静一点?」
「好啦好啦。」如果不是因为生病,被勒令下准下床,周雅焌就像一般爱恶作剧的男生,但他现在生病中,恶作剧的后果会让人提心吊胆。
怕他情绪一起伏,就这么去了。
闭上嘴,周雅焌调均呼吸,让心跳缓和,维持在五十上下,心电图仪的震幅不强烈,代表他的心脏跳得很无力。
邬汉文经手他的资料,自然明白他的状况是生死一瞬间,现在只是拖着,除非等到合适的心脏,他连生气、开心的权利都不被允许,小小的感冒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一般人能做的事情,他不能做。
但这对姊弟却用笑容和玩笑面对生死,是因为……不想让对方担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