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温府一角的欢乐相较,一片素白的定远候府是充满悲戚,一股浓郁的哀伤笼罩全府,久久无法散开。
上了年纪的老侯爷发已斑自,早年征战受的伤到晚年全爆发出来,他一年比一年衰老,一年比一年体弱,走路慢了,腰也挺不直,得拄着拐杖才走得顺,缓慢地前进。
他看着跪在灵堂烧纸钱的孙子,心中的痛不能诉诸于口,曾经他以为他会比儿孙早走一步,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迎来的却是装着儿子尸身的棺木,叫他如何不老泪纵横。
可定远候府还要走下去,他的孙儿们也需要他的扶持,他不能倒,也不可以倒,左家人的荣辱就在这一年了。
「起来吧,回房休息。」小孙儿整整一天未进食了,再不吃怎么受得了,阳儿、开儿等于废了,就剩下他了。
「祖父,我再烧一会,给爹带足了银子上路,他这辈子还没享过儿孙福。」一开口,左晋元的噪子是哑的。
听这话,老候爷的眼眶就红了。「他哪收得到,阴曹地府恶鬼多,半路就被抢光了。」
「不会的,爹是带兵打仗的将军,他有很多兵在地下等他,这一下去又是大将军了,我得多烧点纸钱让他养兵,要不然他又要骂我不孝了。」地上忽然滴落一滴泪,左晋元以手背抹去脸上泪痕。
「不许哭,你父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要学他的果敢坚毅,而非懦弱的泪流满面,我们左家以后就靠你了。」他不自立自强,谁能帮他扛沉重的担子,他没有后路。
「我只哭这一回,过后我半滴泪也不流。」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他把一张一张纸钱丢人火盆里,彷佛在宣泄心中的悲痛。
「……元儿,祖父老了,帮不了你太多,在我这把老骨头还动得了的时保你能飞多高就飞多高吧!」老候爷叹息道。
「祖父……」听到他话中的腐朽气息和无力,左晋元咬紧了牙关,觉得自己不孝又无能,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在父兄的庇护下,他没吃过什么苦,一个小小的从七品武官也是荫袭来的,父亲、兄长为他铺了一条好走的路,希望他不会像他们那般辛苦,能够自在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们是他的支柱,一直都在,不管犯多大的错事都有他们顶着,他顶多挨几棍子也就过去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柱子塌了他该怎么办。
「好了,别难过,人都去了,要振作起精神,我们活着的人还要往前走……」长孙仍然昏迷中,大夫说,再没办法醒来,人会渐渐虚弱而死,次孙的腿断了,他昔日的疏朗开阔全不见了,只剩下自怨自艾,丧气失志,整日盯着床帐不发一语,有如行尸走肉。
定远候府,目前只能靠他们祖孙撑着了。
「祖父,我这里好痛,痛得喘不过气。」左晋元捂着胸口的位置,用力的重捶两下,像要捶出心中的郁闷和伤痛。
「你这个像孩子……」老候爷轻叹了一声,苦笑。
蓦地,他瞧见门边一道月白色身影闪过,遮遮掩掩地似怕人看见,他好笑之余又不免感伤。
「进来吧!不用躲,我看见你了。」这丫头……有心了。
「祖父,你看见谁,是不是我爹回来了?」想着头七回魂,回来见世间亲人最后一面,左晋元倏地起身,但因跪得太久双膝发麻酸痛,他踉跄了一下,心急的四下张望。
温千染一踏进门,没好气地对左晋元说:「有我这么伶俐又讨人欢心的鬼吗?你要见鬼还得先通灵,不然就得开天眼……」
她不喜欢看左三哥露出这样可怜的表情,那太令人难过了,让她想刺他几句,让他换换心情。
「染染。」看到心爱的小姑娘,左晋元又忍不住红了眼眶,上前狠狠抱住她。
「多大的人还哭,你羞不羞呀!男儿流血不流泪,我们要把拳头握紧了让人哭,宁可我欺人,不许人欺我。」活在这世上已经很辛苦了,没必要委屈自己,活得委屈。
「染染,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我快撑不下去了。」他最后一句说得很小声,怕不远处的祖父听见会伤心。
老侯爷虽然还在,可是毕竟上了年纪体力不支,很多事都没法张罗,侯爷夫人接到噩耗顿时病倒,她的两个媳妇则是茫然无措,最终靠着左晋元一人忙里忙外。
白日里来吊唁的人很多,两位兄长养病的养病,养伤的养伤,不克出面,他一步也不得离开灵掌,依着规矩感谢前来上香的文武官员,予以答礼,接受某些人全无诚意的致哀,不能有任何怨言地将人送走。
丧礼的筹备也得一肩扛起,选墓地、入祠堂、出殡的仪仗、送殡亲友的住宿安排等等。
七皇子有派人来协助,可他们擅长办的是皇家礼仪,与体制不合,后来老候爷出面婉拒了,怕犯了皇家忌讳。
好在有温府的三老爷、三夫人来帮忙,他们真把他当子辈看待,里里外外打点得十分妥当,前院搭了个棚子让前来上香拜的人有个歇腿的地方,茶水伺候着,素果糕点任人取用。
末了的回礼也准备得让人没得嫌弃,他才稍稍松口气。
不过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偌大的灵堂就左晋元一个人守灵,屋外的风飕飕的吹着,灵堂内感觉特别。
无法入眼的他想着父亲的成就、担心大哥的病,不放心二哥的腿伤,两位嫂子一见他就泪眼汪汪的问:「怎么办,怎么办?他们要是好不起来怎么办?我们定远候府是不是要倒了?我们日后该如何维生?」
定远候府要倒了?
不,不行,这是祖父戎马一生打下的爵位,是父亲兄长拼了命维护的家业,所以不能倒,他一定要撑住。
至于说怎么办?他哪晓得怎么办?京里最好的大大都请来了,全都束手无策,谨姑姑也派了几个太医来,只是墙倒众人推,在皇后和玉贵妃有意的刁难下,骨科最好的陈太医,脑伤华陀的夜太医迟迟未出现。
他无计可施,被嫂子们哭得快要朝她们怒吼,好想找个人发泄,他不知道再这么下去他还能支撑多久。
「没关系,左三哥,我在呢!」一朝突逢巨变,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身上,难怪他会缬临爆发的边缘。
「染染,有你真好。」自噩耗传来之后,一直绷着心神的左晋元终于放松了,露出久违的笑容。
「好了,别撒娇了,快把我放开,我还没向左爷爷请安呢。」注意到老侯爷的目光,温千染脸微微红了,实在不好意思。
「染染,我舍不得放开。」她身上香香的,抱起来又软又舒服,所有的不安与压力都消退了。
「夏露。」
「是。」
穿着一身素色衣裙的夏露取出随身携带的针囊,一打开,取出一根长针,毫不犹豫地朝左晋元左手合谷穴扎下。
「啊!好痛,什么鬼……」吃痛的左晋元连忙放开手,跳开一步查看痛处。
「哪来的鬼,就你这个讨厌鬼。」
温千染一脚踩上他鞋面,用力扭转了两上,他却不敢再呼痛。
「染染……」他一脸委屈。
看到自家孙子被温家小头驯得服服贴贴,一旁的老候爷好笑又好气,又有些心酸。
自己不如温老头会教孩子,瞧他教出多好的娃儿,但幸好他有好眼光,抢先替小孙子订下了,这个心有丘壑、蕙质兰心的小丫头日后是他们定远侯府的。
她比另外两个孙媳妇强多了,老大家和老二家的加起来还没她一半聪慧,以后把这个家交给她,他也可以放心了。
「左爷爷,我不说节哀顺变,这两日想必你也听多了,我只说这么一句——咱们早晚都要走,让先走的去享福,他不用再餐风露宿、不用一身是伤,终于能放下手中的刀剑不再杀戮。」无事一身轻。
「好,这话说得好,让先走的人去享福。」是呀!他还在放不下什么,儿子至少不必再在沙场拼搏。
在刀口上舔血的武将杀孽太重,总是没几人长寿,他是急流勇退,早早退下来,不然也可能得不到善终。
不过儿子死在自己前头,这也是一种业报吧!
「左伯伯回来那天我本来就要过来,可是祖父说怕冲撞到,你们已经够忙了,不让我来添乱。」温千染语气软糯,让人听来就是心口一软,忍不住想疼她。
「所以你就半夜翻墙来。」老候爷好笑的说着,和小辈说说笑笑,他的心情明显好了不少。
温千染脸微红的流露出小女儿娇态。「路不是只有一条,看人怎么走,咱们都那么熟了,不拘小节。」
「连你一个小丫头都能潜进侯府,侍卫们是改吃素了?」看来得再磨一磨。
说到侍卫,温千染倒是想起一件事能逗老候爷开心。
「冬露带我跳下来的时候,候府的侍卫很紧张,抽刀拔剑的包围我们,可一见被剑架住脖子的人是我,居然吓得全身发抖,纷纷收刀收剑,还说小姐饶命。」温千染故意娇嗔着抗议。
「左爷爷你说,我有鬼那么可怕吗?他们居然吓到差点跪地求饶,真是气死人了。」好像她是妖魔鬼圣一般,十分骇人。
闻言老侯爷嘴角为之抽搐,忍笑忍得脸都僵了,心里想,鬼还有法师能压制,而你胆大到天不怕,地不怕,鬼和你一比都成善良百姓呢!
「下回从大门进,爬墙多危险。」
温千染乖顺的点头。「嗯,我听左爷爷的。」
呵!还听他的,她只听自己的,向来我行我素,表面温驯得像只猫,瓜子却比刀片还利,看透她本性的考侯爷听了她的话,真是好气又好笑。
老侯爷看向孙子,示意左晋元递给她三炷香。
「给你左伯伯上炷香,小辈之中他最疼你了。」儿子生了三个壮小子,总惦念娇滴滴的女儿,对待染染便持别好,且这丫头嘴甜,哄起人来像打翻了糖蜜罐子,甜得让人又爱又宠。
让儿子宠她宠得连孙子们都只能往后排。
「好。」接过,她恭恭敬敬的跪在蒲团上,先祭拜,再叩上三个响头,继续跪在灵前,喃喃低语,像在闲话家常。
「左伯伯,你一路好走,我让左三哥多给你烧点纸钱,你在那边买地置产,别再打仗了,当个挂着算盘的阔气田家翁,等几十年后我们去找你时,你可要让我们当个不务正业的二世祖,我们只管享福,啥事也不理……」
「你这丫头,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你左伯伯都要笑话你了。」明明是很悲伤的事,举目白烛丧幡,一口上等棺木停在厅堂,可是被她一说,却成了短暂的离别,总有一天会再团聚,悲情都消失殆尽。
也许真有那么一天吧!等他这个老头子去见儿子,见面就要问一句「过得好不好,收到儿孙烧得纸钱没」,想想,这样的团聚也是有意思。
贝齿一露,她笑声清浅。「我脸皮厚,不怕笑,让左伯伯夜里来找我,我陪他聊聊天。」
「你呀!是个大胆的,起来吧!别跪了,左爷爷老了,撑不住,先去歇下了,一会儿让元儿送你回府。」年轻人肯定有话聊,他就不留下来碍人眼了,省得孙儿埋怨。
话一说完,老侯爷就拖着蹒跚的脚步走了,拄地的拐杖声一声一声叩着廊道,由近而远。
老侯爷一离开,左晋元就不安分了,一把从后抱住不及他肩高的纤柔身躯,胸贴着背,头枕在细肩上。
「染染,我想你。」他想她若在身边陪着他,他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你好重。」这里可是灵堂,刚刚见面的时候还能说是一时激动,现在又搂搂抱抱不太好吧,虽然她不是很介意,可她得替他的名声着想。
他闷闷的咬她耳肉。「你说谎,我只是抱着你,没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你身上,你怎么越来越瘦了。」
虽然她什么样子他都喜欢,但他更喜欢她肉肉的样子,小脸圆得像团子似的,让人想捏一下。
「也好臭。」啊!新鲜空气,她要室息了。
「臭?」有吗?
「你几日没洗漱?」都发出酸味了。
「这……」他想了想,好像从听见父亲的死讯他就傻住,一直到送回棺木、净身、入敛,他感觉整个人是空的,这些天都茫茫然地处理丧事、应对来吊唁的人,连吃饭都是一旁的随从提醒,才张口吃几口。
「去把自己洗干净了,我到厨房帮你下碗面,你不梳洗就丑了,我不喜欢丑人。」温千染拉拉他长长的青髭,故意拔了几根表示他变丑了。
「你不会走吧?染染……」他踌躇着。
「不走,我陪你。」左家三个顶天的男人都倒下来了,此时的他定是不安且惶恐,不知未来该做什么,她可以陪着他想。
听了她的话,左晋元吩咐下人来守灵,又让丫鬟带温千染去厨房,他离开厅堂走向自己的院落,脸上稍有笑意,少了些许愁色,脚步也轻快了。
温千染带着冬露和夏霞,随着定远侯府的丫鬟踏进厨房,开始备料煮面。
「小姐,这样好吗?」冬露担心她夜不归府闺受损,会遭长辈惩罚。
她轻笑。「你以为祖父不知道我们偷溜出府吗?他那人最老奸巨猾了,老是扮猪吃老虎。」
小狐狸哪逃得过老狐狸的耳目,太傅府里的护院虽不是出身军旅,可也身手不俗,还有几位是大有来头的江湖人物,若无祖父的点头,她们几个弱女子能顺利翻过高墙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