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孟云峥所说,帝京诸事待解,而症结就出在国师柳言过一人身上。
自那日他从大杂院离去,姜回雪一颗心如吊十五只桶子,总这么七上八下无法平静,结果不到五日,帝京果然出事。
祸事起于宫中。
据闻兴昱帝突如其来设了家宴,请太后以及诸皇子同聚一堂话家常,为展现皇恩浩荡,亦下旨令几位官拜一品的老臣们一同与会,这当中,身为「天下神捕」的孟云峥虽不老,也在圣旨令下的人选中。
岂料宫中这一场家宴骤然变调!
兴昱帝彻底疯了魔,在重元阁大殿的宴席上毫无预警拔剑杀子,杀的不仅仅一子,而是把东宫太子与诸皇子全一人一剑刺了个痛快干脆,唯九皇子傅瑾逸躲过一劫,被太后和一干老臣以及众位宫人宫女给护住。
众人护住九皇子,在数百名唯皇命是从的禁军虎狼卫包围下,临危之际能护住众人的,仅余「天下神捕」孟云峥一人。
当朝皇上失心疯狂杀子嗣,只求绝嗣,连身为生母的皇太后亦敢举剑弑杀,全然不惧弑母恶名,这一切的起因全指向国师柳言过,如今祸起,才知兴昱帝从头到尾皆受柳言过蛊惑操纵,故而做下无法挽回之举。
宫中异变着实骇人听闻,一顿家宴折了东宫太子以及三位成年且已开衙建府的王爷,还有两位老尚书大人,皇后与妃嫔们为了护子亦受了伤,当夜在重元阁服侍的宫人宫女死伤更是不少,严重的是,罪魁祸首柳言过还成功逃到宫外,闹得京畿不得不全面戒备。
这般巨变还想对帝京百姓们瞒个滴水不漏,根本不可能!
尤其逃到宫外的柳言过隔日竟被发现已成一具诡异焦尸,面目清楚可办,但全身烧得焦黑透彻,还躺得直挺挺,完全不见被火烧死之人该有的蜷缩扭曲状,尸身被发现的地方是在小巷的民居里,一开始忘了将案发的地儿围好,结果围观的百姓当真挤得水泄不通,之后再想封住消息,完全是缘木求鱼。
再加上身中蛊毒的兴昱帝突然驾崩,形势更紧绷。
三日不到,各种传言甚嚣尘上,即便帝京进入全城戒严状态,百姓们私下将话传来传去、加油添醋的,满京城那么多张嘴,谁又真能堵住?
松香巷大杂院里的人们,同样在私底下聊得酣畅淋漓,说起事来宛如亲见。
以往听着大伙儿闲聊城中逸事,姜回雪常是左耳进、右耳出,但这一次只要有谁谈及这场祸事,她每每皆竖起耳朵,听得仔仔细细。
「听说皇上那日家宴把咱们孟爷召进宫里,那是柳言过特意要求的,那姓柳的已把皇上的心魂掌控住了,就打起孟爷的主意,想把他一并拿下呢!」
「这事咱也有所听闻,说是想逮到身为『天下神捕』的孟爷,找个安静地方,想拿孟爷慢慢炼慢慢熬,他武功肯定打不过咱们贫民巷出身的孟爷,就寻了下三滥的手段,想把人毒昏过去再放蛊哩。」
「我就说嘛,人家皇上的家宴,孟爷一个大外人的,掺和什么劲儿?原来姓柳的是瞧上『天下神捕』这个名号,想把孟爷蛊惑成皇帝老儿那样,好方便他掌控啊!幸好老天有眼,没让那家伙得逞。」
「当晚在宫里可凶险了,我表姑婆家的三叔的大儿与宫里买办太监算得上相熟,听那老太监说啊,皇上失心疯,虎狼卫环伺,咱们孟爷当晚可说以一敌百呢,这些天八成够他忙了,才一直没过来这儿,也不知他受伤没有?欸,一个大爷儿们身边也没个人嘘寒问暖,总这么劳碌吃苦,够教人心疼啊!」
姜回雪听得出,大杂院里的老婶子和大娘们是有意把话说给她听。
她跟孟云峥之间若说什么事都没有,也是骗不过大伙儿的。
但现下那些都不算什么,把她吓破胆的是毒蛊。
有人对他下手,想炼化他的心智为己用,用蛊、用毒,掌握他的一切,如同她在「魇」曾见过的,一旦毒蛊埋入血肉,意志便成无用之物。还有,他身上原就带伤,左臂那个窟窿尚未好完全,就与数百名虎狼卫对上……
她脑中空空,没想干什么的,只是觉得很需要亲眼看到他。
她需要亲自去确认,确认他的确好好的,无事。
唯有那样,她悬在半空的心才有可能归位,才能释出重压在胸口的那股郁气。
粥摊的生意停了一天,今儿个她弄好早饭与默儿一块吃过,本想请乔婆婆一家看顾一下默儿,但默儿不肯待在大杂院,硬闹着要跟她出门。
她拗不过自家妹子,只好带着默儿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寻人。
寻人。她想找孟云峥。
她从未主动找过他,心里忐忑着,但宫中出大事又多日不见他,她心中更慌惧。
「默儿累了?」她摸摸妹子不断「钓鱼」的脑袋瓜,柔声问。
今早出门,她一开始就往「六扇门」去,这些年因孟云峥与松香巷之间的关系,「六扇」的大小捕快对她的粥摊亦多有照看,她找到认识的一名捕快,问了孟云峥的行踪,那人笑道——
「姜姑娘怎么没先到孟大人府上去寻呢?孟大人有皇上……呃,如今得称先帝了,他有先帝御赐的宅子,晚上定然回那儿安歇,他早已不在『六扇门』当差,不用像咱们这样得轮班守夜啊。」
她脸微红,点头道谢,那人忽问:「是松香巷那儿有什么事吗?若需人手就能解决,咱们倒能帮上忙,要不……我把话传给『门扇门』众位弟兄,让他们今儿个若遇见孟大人,就请他回松香巷一趟?」
她连忙摇头婉拒,直说无事,怕担误到人家办差,遂带着默儿赶紧离开。
可笑的是,她走着走着突然想到,实也不知「天下神捕」孟大人的府第究竟位在何处?
路,是靠嘴问出来的,这话半点没错。
趁着在茶摊歇下喝碗艾茶解渴时,她冋了卖茶的老伯,老伯给她明确指了方向,还算顺利便让她找到那栋御赐的宅子。
立在那栋高墙大宅前,她再一次体会到自己与他身分相差有多悬殊,但横在他们之间令她最难启齿的事,又哪里是身分这样简单的问题?
偏偏喜爱上,万般不由人,她想将一切当作自个儿的事,他想要跳进来。
她被他搅得进退失据,只能对他不好,但她把自己困死了,每每苛待他、冷言冷语对他,她就倍感难受,觉得快死去。
死去……是他这次带伤返京,这些天她常想,他孟云峥再厉害也是人,武艺再如何高超一样会受伤,如若有天他离京办差遇险,再不见回来,那她……她会怎样?
光仼想象就已让她泪湿枕畔,把默儿散在枕上的发丝也一并濡湿。
然后是听闻他险些被逮去下蛊炼化心智一事,她完全无法接受,已是连想都不敢想。所以得亲眼确认他安好,能看到他,就好。
没太多踌躇,她拉着默儿上前敲门,来应门的门僮甚是有礼,听说她是主人家在松香巷的友人,立时去请了一位老管事过来。
「敢问姑娘可是姓姜?可是赁了爷的旧家摆摊卖粥的姜姑娘?」老管事一脸殷勤,见她点头,眼尾皱纹全笑出来。
「爷近来事忙,昨夜甚晚才回府,今儿个大清早又出办事,此时不在府内啊。姜姑娘左右若无事,要不进来等等?小的这就遣人去寻爷回来,如果不是回老穆大人的家宅,就是去了小穆大人那儿……啊,就是如今的康王妃,爷也许人在康王府与王妃议事。」
她再次脸红难抑,但仍沉静持礼,婉拒老管事的安排,带着默儿又走掉了。
都已这般,实该回松香巷静待他得空时寻来,但姊妹俩难得在城中漫无目的闲游,恰值午时,两人也都肚饿,姊妹俩在帝京落脚多年,还是头一回上馆子吃饭,且还是坐在人家馆子的二楼。
见默儿吃得欢快,,靠在二楼栏杆边兴高釆烈指着街上的事物要她看,姜回雪因寻不到人而觉郁闷的心便也松快许多。
用完大馆子的饭菜,换成默儿拉着她东逛西逛,结果,她完全没想到她们会逛到康王府前。
站在康王府门前时,姜回雪未动,动的是默儿。
默儿突然挣开她的手,两步当作一步冲上前,把人家王府的红铜门环敲得砰砰山响。
「姊姊找人!找……找孟云峥!孟云峥你岀来、岀来!姊姊找你!」
说她家默儿长大了,懂事了,还真的不怎么懂事。
说她家默儿完全不懂事,其实还是懂点事。
欸,既然大刺刺叫了门,姜回雪也只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上前。
康王府前来应门的小仆役虽被默儿喊得一愣一愣的,应对倒也十分有礼,听闻欲寻孟云峥,那小仆役口齿伶俐道——
「孟大人是来过,但一个时辰前便已离去,咱们家王妃知道他要回老穆大人那儿一趟,还托了礼让他带过去,你此时往穆府去,说不准能遇上。」
既然要寻,就寻个彻底,姜回雪带着妹子再次问路,找到老穆大人穆正扬的府第,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孟云峰访过恩师之后已然离去,往哪儿去,这一回当真半点线索也无。
只是敲穆府大门时,她还真有些惊着,得知她上门想找孟云峥,穆府三位老仆团团将她和默儿围住,瞪大眼直打量,还你一言我语盘问不歇——
「咱是你贵叔,女娃娃上门找孟小子,难得啊难得,找得好啊!娃娃住哪儿呀?家里可还有些什么人?跟孟小子怎么认识的?」
「咱是你福叔,嘿嘿,原来是松香巷旧家的女娃娃,听过听过啊,这么些年终于晓得要找上门,看来你俩儿是有点眉目了吧?」
「不成!杵在这儿作甚?这得让老爷也瞧瞧啊!丑媳妇怎么也得见公婆,何况娃娃你一点不丑,还挺标致的,知道是来找孟小子的,老爷瞧着定然喜欢。啊,忘了说,咱是你家的禄伯伯。」
哪来她家的什么叔叔伯伯?姜回雪被穆家三名老仆问得很不知所措,连默儿也紧张地揪住她的衣袖,光天化日之下,对方竟然……竟然还开大门想把她们姊妹俩「赶」进穆家大宅里。
最后她拉着默儿逃得很是狼狈。
直到离那三位老仆远了些,她才回身朝三人屈膝作礼,聊表谢意。
结果还是回到那栋御赐的孟宅前。
姜回雪沿路买了默儿爱吃的糖火烧和炒香豆,还给默儿买了一根猫儿戏蝶的画糖,姊妹俩这一次也没上前叫门,到底是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孟宅前的石阶上。
默儿吃了小半块糖火烧又嗑掉大把香豆,边玩边舔着手里的画糖,脑袋瓜终于支撑不住开始点啊点的,连画糖被姊姊收了去裹回油纸里,她也没察觉。
「是姊姊不好,拖着默儿走了一整天路。」
「唔……姊姊找他,姊姊担心……担心他……别担心,默儿陪你找……」胡乱软糯答着,脑袋瓜不点了,干脆往姊姊肩头一靠。
姜回雪心里一暖,拍拍妹子脸颊,哄着。「那咱们不找了,天快黑了,咱们回家,默儿醒醒啊,回家再睡好不好?」
「嗯……」默儿勉强睁开眸子,孩子气地揉了揉,被姊姊拉着起身,怀里还揣着半块糖火烧、半袋炒香豆和裹在油纸里的画糖。
两姊妹手拉手走没几步,身后那栋大宅的门内忽传出动静,一道刚硬男声乍然作响——
「……她来寻我?」气息一顿。「她既来寻我,为何不早说!」顿了又顿,心绪甚乱。
「『六扇门』遣人过来知会,说她一早也去了那里,还有康王府那边也派人过来,这些事……老何你……你怎不早些告诉我?」难得的气急败坏啊!
「老奴不是不说,是爷一回来就跟扶黎大王手底的人谈事,茶都不让送,这不,您谈完事那人离开,老奴就急忙上报了呀。」老何一百个好委屈。
砰!
沉重的朱红木门突然遭猛力拉开,高大男子一脚踏出,大步流星跨下石阶,身后跟出一名老管事,后者犹急声嚷嚷——
「爷!爷啊!还得备马,您缓着点!」
「不用备马了,我自行过去……」声音陡断,身为爷的高大男人原想,施展轻身功夫在城中飞掠,定然比骑马来得快,能更迅速赶到心心冷念念的那人身畔,却未料,心中牵念之人竟在眼前。
孟云峥一双深目不敢置信般圆瞪,直直瞪着离他仅有几步之遥的姜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