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儒生小巧的脸蛋上盈着天真的笑意,面前斟满茶水的杯子缭缭着白雾,茶香既是柔软,又是清晰,那在冬日冷凉中甚至带了一分犀利之色的茶汤香气,让他微眯起眼,轻轻嗅闻,那姿态有着一种风雅之色。
「小弟月映,请教兄长大名?」
轻软如云絮的语调,珠玉流滚般的韵动,月映慢悠悠的开了口,还自报了名姓,省去方少行掘地三尺挖空心思想找话题的辛苦。
「在下姓方,名少行;方是方正的方,少是少年游的少,行是行千里路的行。」他仔仔细细的解释。
那自称月映的少年儒生点点头。
「月映可否称您一声兄长?」
「当然好!」方少行满脸笑容。
见到他那样坦率明快的表达自己的好心情,月映也抿唇微笑起来。
「说到姓方,长安城里有方记钱庄,还有方字文房,兄长该不会与其有亲戚关系吧?」月映好奇的询问。
方少行点点头,温和的笑了笑。「都是家弟主持。我虽然是长兄,却只知沉迷书本,没有经商才能,幸好底下两个弟弟都很争气,各有一番天地发挥。」
「那么兄长志在为官吗?」月映又问。
「你是问参加科举吗?」方少行点出他问的重点,又笑了笑,「两次参加都因为有些事而中途受阻,先是家中长辈亡逝,后又因为罕见的大雪封闭考场,这么一想就觉得或许是天意如此,也就绝了参与科举的心。」
「兄长觉得可惜吗?」
方少行摇摇头,「我志不在为官,参加科举只是顺势而己,既然没有缘分,也不必执着。」
「难得兄长淡薄名利。」月映轻轻一笑。
方少行看着他的笑颜,心里头暖和起来。他自知名利如浮云,也无意去求,但是能够理解并且接纳的人毕竟少数,听闻他两次参加科举都失之交臂的人,大多抱持着「不过是推托之言,其实是实力不够吧」这样的疑心,而不愿接受他说的事实。
他无意去辩驳。幸好家里双亲、弟弟们都能够接纳他心里想法,也放任着他钻研学问,支持他的不愁温饱。
想到这里,他有点愧疚。
「现在虽在许掌柜府里当教书夫子,不过酬劳却是平平,若不是家里支持,恐怕现在也是勉强糊口。」
月映听着,微挑起眉。
「许掌柜府里……该不会是百染布庄的那个许大掌柜吧?」
「正是。月映也晓得许府的那个百染布庄?」方少行惊讶他猜测神准。
「五十年历史的老染庄了,怎么不晓得。」月映淡淡一笑。
他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寻常的随口应和而己。然而出身商家的方少行却敏锐的注意到他太过平淡的语气,那像是刻意压抑的平淡语调让他很在意。
不是仇怨的那种忍耐,但是确实有着一种牵扯往日过结似的语气。
方少行仔细端详月映的表情,心里衡量了一下两人初识就闲聊得太过深入实在不是好的开头;但是能让月映耿耿于怀的事情,他实在很想知道。
若是亏待了月映,他也好寻思为月映出口恶气。
心里头已经忍耐不住的要为初初识得的月映出头了,方少行为了自己无祛自拔的着迷感到无可救药。
这种直觉式的好感像是涨起的潮汐一样将他淹没,说不出原因理由,就是一古脑儿的喜欢迷恋,就是忍不住想要宠着月映,把他捧在手心里当宝,花尽任何心思只想讨他欢心。
如果是为了这个人,什么苦头他都看得下吧。方少行在心里叹息。
「许大掌柜府里,兄长是教导他的儿女读书吗?」月映似笑非笑的问。
「儿女自然是有,还有他的妻妾们。不过妻妾的话,教的就是识字了,她们得背『女诫』,许大掌柜还要抽背哪。」方少行说着,脸上露着不赞同的表情,摇了摇头。
「兄长不愿意教妻妾识字吗?」
「不是。」方少行有些闷闷不乐的,「虽说背后道人是非,不宜,但实话是我个人并不欣赏妻妾成群。」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还不如偷不着。」月映语气轻佻的吟着古今皆通、流传长久的男人心态,换来方少行皱眉的视线。
「月映也想着三妻四妾?」他语气里透着不赞同。
「兄长不想吗?」月映倒是轻盈反问。「左拥右抱,乃人生乐事。」
「夫妻自当相敬如宾,白首偕老。」方少行硬邦邦的冷声回瞽,语气微微加重的又道:「己所不欲,匆施于人。要妻子洁身自爱、忠贞不二,做人家丈夫的也该要从一而终,怜爱如初。」
「但是人心多变。」月映笑吟吟,天真可人。「花儿多娇,朝开夕落,人心也不过如此。今天还一心向着结发伴侣,但是明天就变心了,又要怎么办呢?」
「诚实以告。」方少行郑重答道。
月映脸上笑容微微一顿,「然后呢?」
「将对方的感受视为第一,妥善安排,若要离缘,也要将对方照顾得妥当才是。夫妻情分不再,至少也该记着曾有共枕之缘。」
「兄长此想祛是不是太过天真了?」月映笑得柔软。
「他人三妻四妾、拈花惹草,自是他人之事,管不得这么多。」方少行沉着声音,显出他分外的认真。「但我既然这么想了,也要做到底才是。现在还没有寻得中意女子,若是日后寻得,当然要珍而重之、怜爱待之。」
月映望着他,倒没接话了。
方少行却从认真严肃的心情中回过神来,才醒悟到自己话说得重了,虽然自己想法没错,但这么严重的说出来,极可能会吓到那天真模样的月映啊。
他有些懊恼。
良久,月映举起手,慢慢将端着的冷凉茶水喝完。
方少行见状,还想阻止他,重新倒过一杯热茶再喝才好的。
月映却慢慢的,像沉思着什么似的,一口一口的将茶喝尽。
「如此天真……着实分不清是兄长未涉世事,还是因为死书读太多了,竟不明白要循着世俗规矩去活才轻松省事。」
那清润的珠玉般的声音含着笑意,却分不清这话里究竟是恶意还是嘲讽。方少行皱起眉来,却见着说话的月映将目光投得远了,竟是无礼的没有将视线放在对话者身上。
方少行一下子没有办法判断要拂袖而去,还是婉言劝告才好。
月映倒是笑了起来。
淡淡的声音流云飞絮般的滑过他的耳际:「兄长姑且听之,听过便忘吧……曾有个知名琴师,貌美艺高,多少富商贵人想与之结交,收其入房,但琴师洁身自好,没与人太过往来。可惜,她也保不了自己多久。给人在酒宴上灌了药,跌跌撞撞的逃出来,却又掉进另一富商手里,一夜云雨,那富商便把人收进房里,当了富商家中不知第几个小妾。琴师虽然懊悔,但既然嫁人,也就依循规矩,安分的当起小妾来。可惜富商家中妻妾太多,争宠太甚,那琴师虽然现下受宠着,但也只是一时而己,没有多久就被冷落了。所幸她怀了孕,生了个孩子下来。那女孩儿争强好胜,以为自己越出色,就能保住其母不受委屈。妾生之女,锋芒却压过正妻所出,惹得失宠的琴师处境艰难,但那蠢笨女孩儿竟未察觉,一再地在富商面前太出风头。那女孩儿越出色,失宠琴师在暗地里就越是被其他妻妾欺辱,而承继了琴师美貌的女孩儿也被富商注意到了,他打着主意要把女儿送人做宠玩,以笼络富商欲结交的大官。琴师知道后,把女儿叫来跟前,哄着她带足金银,私自出府去投奔旧友,然后那琴师……在太雪的冬夜里,投井自尽。出事之后,富商忌讳着丑事外泄,影响声誉,下令府中众人封口。这事甚为骇人,极为隐密,所知者寡。月映不过偶然听闻此事,犹有心悸。人心如此薄幸,女子命途如此屈辱,如此刻薄世道。」
交织血泪的秘辛从月映口中淡淡说出,乍听之下像是轻描淡写,但听着听着便不禁毛骨悚然,为其人心险恶,丑陋不堪。
方少行很苦恼。
虽然月映说是姑且听之,听过就忘,这描述的手法也像是一个别人的故事而己,但是他的语气太淡,表情太静,两泓深潭中的星光尽数隐没,他整个人在叙述时,就像个苍白的娃娃一样没有任何存在的生息。他听着听着,就是没有办法将之当成一个故事,听完就忘。
血腥太重,泪水太沉……
也许就因为难以且荷,月映才刻意的轻淡述之。
但方少行难以忘却。
月映投在远方的视线,再也没有转回他身上来。手里那盏空了的杯子,也没有再添茶水,就那么僵硬的,像是结冰般的拢在他的手心里。
方少行不禁责备自己做什么提起妻妾话题,早该另说其他轻巧话题,也好过勾起月映心里的这个惨烈故事。
一时无人出声,静静的只听风声刮旋,而周遭人声喧哗,却独有他们这一桌寂静悄然,唯有呼吸轻轻。
方少行无法将视线从月映身上移开。
天真笑着的他很可爱;委屈着拒绝喂食的他很可口;跌进怀里时的他很惹人怜;懂得品尝美食的他很动人心;而如今轻愁微忧的他,更是令人恨不得为他拔刀出头,只求一扫他眉间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