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着,方千颜已经先行礼,“奴婢参见王爷。”
也不等他开口,唐云晞也迎了出来,躬身长揖,“云晞拜见王爷。”
勤王伸手搀扶他,眼睛却看着方千颜,这时候他才看清方千颜脸上那道十字伤疤。
唐云晞敏锐地留意着他的眼神,又说道:“王爷肯定不会忘了她,她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贴身宫女,方千颜。”
“方姑娘嘛,本王当然认得。”勤王冷笑一声,“当年子翼不幸遇害时,方姑娘就是见证者。”
“求王爷恕罪!”方千颜倏然跪倒,“奴婢当年有迫不得已的苦衷,隐瞒了实情。”
勤王捏紧手指,声音微微发颤,“哦?什么实情?”
“当年小王爷遇害,其实是……是太子亲自所为!”
勤王的胸口似是被人插了一刀,猜测许久的答案,虽然心中早已料定,但终不如当事人这一句话来得震撼。
霎时,他双目充血,目眦尽裂,一手揪住方千颜的肩膀,狠狠掐住她的颈项,咬牙切齿道:“当日你是如何在本王面前装腔作势的?今日才肯说实话?那这件事想来与你肯定脱不了关系,本王就先要了你的命,再去要太子的命,为我的子翼报仇!”
忽然旁边有一股极为柔和却力道极大的力量将他掐颈的手推开,唐云晞侧身上前两步,伸手挡在勤王和方千颜的中间,淡淡说道:“王爷,方姑娘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她自幼生长在宫中,以太子为天,当然是唯太子之命是从。但如今她愿意弃暗投明,主动来向王爷认罪,王爷,就凭她这份勇气,你就不该杀她,更何况真凶还另有其人呢。”
勤王恨恨地松开手,将方千颜一推,目光警戒地扫视着两人,“你们两个凑在一起,跑到本王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太子……是不是也来了?”唐云晞微微眨眼,“太子将我父王拉下台之后,方姑娘就成了他灭口的对象,方姑娘拚死从内宫逃出,你看她脸上,还因此留下了疤痕,她特意向我父王求助,但可惜,我父王已经被罢官免职,不过方姑娘带来了一件信物,可以表示她诚心诚意向王爷求得宽恕的条件。”
“什么?”
唐云晞不疾不徐地拿出一个香囊,将虎符从中拿出,置于手掌上,展示给勤王看。
“这就是方姑娘,以及我和父王对王爷的诚意。”
这虎符勤王曾经在许多年前见过,时至今日,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虎形身上的纹路走向,显然这是真品。
他忽然有些激动。他当然知道虎符意味着什么,但他又狐疑地看着两人,问道:“虎符不是一直在摄政王的手里,怎么会在她手上?”
唐云晞这辈子很少说谎话,但此时却说得面不改色,“原本是在我父王手里,但是我父王被抓之后,太子殿下立刻叫人封了王府,拿走虎符,这虎符是方姑娘从宫中逃走前,从太子手边偷走的。”
勤王依旧质疑方千颜,“太子要杀你,却还让你有机会偷走虎符?”
方千颜泣声道:“奴婢其实早已发现太子有意要在大事成功之后赶尽杀绝,所以始终小心提防。奴婢也和太子身边的其他近侍提早交好:因此当太子意欲行动,奴婢就得到消息,得以逃跑。虽然……”她摸着脸上的疤痕,“还是留下这两道疤痕。”
勤王哼了一声,对她的话倒是多信了几分。以前他就觉得方千颜长得过美,美得有几分妖气,所以他甚至怀疑过儿子遇害是不是与这个女人有关,而今方千颜说到自己和太子身边的近侍交好,显然这个“交好”另有深意,心中立刻对她更看低了许多。
唐云晞暗中审视他的神情,说道:“我父王一直派人留意着太子的动向,听说他忽然出京,朝着王爷这边来,便飞鸽传书于我,叫我来见王爷,请王爷千万不要再上太子的当了。父王说,当日他虽然知道真凶是谁,但奈何太子毕竟是正统太子,不能将他绳之于法……”
“正统太子吗?”勤王重重地哼道:“只怕也未必吧?”他看着唐云晞,“本王倒是觉得,若论皇家气度、雍容平和,云晞你其实更胜他何止一筹!”
唐云晞连忙躬身作揖,“王爷真是谬赞了,云晞愧不敢当。”
勤王盯着他,“既然你我两家都已将太子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了,你父王是要和我做什么交易,如今你不妨直说。”
唐云晞悄声道:“太子性格孤僻乖张、独断专行,我父王早就看准他这个脾气,不敢将朝政大权交给他处理,以防惹出大乱,但如今他已经大权独揽,还连杀数位藩王,显然……”
“连杀数位藩王?”勤王打断他的话,眸光锐利,“你怎么知道是太子做的?”
方千颜接话,“太子当初早已谋划好了,若能将摄政王扳倒,第一件事就是削弱几位藩王的势力,但是他怕明做各位王爷会有不满,便培植了剌客暗中做事,他曾说过,勤王是几位藩王中势力最大的,要杀王爷,须得用一些特别的办法。”
勤王来回踱步了一阵后,站定道:“太子的确在我府里,他希望我能进京辅政……”
唐云晞惊呼,“这是要将王爷变成我父王第二啊!王爷可千万不能答应!”
勤王神情凝重,“若不答应他,只怕太子还有后招……”
方千颜抬起头来,“现在太子既然到了王爷的府上,虎符又在云晞小王爷的手上,那王爷您才是此次为诏河扭转乾坤的定鼎之人!”
勤王又沉吟许久后,才道:“你们难道要本王做那挟持太子,犯上作乱的人吗?”
“王爷,纵然不是为了令郎当年之冤,也要为了诏河百姓能安居乐业,请王爷三思。”唐云晞收回虎符,“我在潇湘居等王爷消息,王爷若想好了对策,可命人到潇湘居找我。”
他领着方千颜往外走,勤王突然开口,“且慢!”
两人一起回头,勤王冷冷道:“你们不把虎符留下,也该留下一人,否则要本王如何信服你们的诚意?”
方千颜对唐云晞说:“让奴婢留下好了,若勤王需要一个传话之人,奴婢也可以代传。”
唐云晞皱眉,“不合适吧?如果让太子知道你在这里,还被王爷窝藏,只怕立刻会翻脸杀你。”
“有本王在,太子不会动她。”勤王保证道。
唐云晞又犹豫片刻,最后勉强同意,“王爷,不是云晞啰唆,方姑娘是小世子被害之案最重要的见证人,她毕竟是一介弱女子,九死一生带着虎符来投靠我们,还请王爷您能善待。”
“那是当然。”勤王一笑,“你还怕本王会吃了她吗?”
唐云晞笑笑,又叮嘱一句,“王爷,兹事体大,不是我不相信王爷,而是王爷府中人多口杂,太子谋划多年,奸细早已深入各处,连我们王府都有太子的眼线,难保您这里没有,所以有些大事,尽量不要与太多人商议。”
勤王眸中精光一闪,嘴角一抿,微微点了点头。
唐云晞再微笑着对方千颜说道:“千颜,既然王爷已经答应保你平安,你便安心住下,等大事办妥之后,我会顺你心意,放你回家乡。”
“多谢小王爷!”方千颜跪送唐云晞离开。虽然头垂得低低的,但是心中长长吐了一口气——总算,她进入了王府,留在王府里,唐世龄就在附近,马上就可以见到了吧?唐世龄心中是怎么谋划的她不知道,而她这边的计策唐世龄也不会知道,再见面时,能够不被勤王看出破绽吗?
但无论如何,只要能见到他,纵然是要她死在他面前也无憾了。只是在她临死之前,必须将唐世龄平安地救出勤王府!
她默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臂,那里的伤势还在蔓延,但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应该能坚持到把唐世龄救走吧?
不,是一定要坚持到那一天!
夜晚,方千颜躺在自己的房间中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这时候有王府中的丫鬟来敲门,说是勤王有事要和她谈。
她心中警觉,但不能不去,便起身跟着那名丫鬟往外走,天黑,四周环境也看不清楚,那丫鬟像是故意东绕西绕,绕了许多圈子,忽然间,眼前一片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小花园,花园中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勤王,另一个赫然就是唐世龄!
那两人正相对而坐,相谈甚欢,她们的出现并未立刻引起唐世龄的注意,倒是勤王瞥了她们一眼,微笑着对唐世龄说:“太子殿下,今日我为你找来一位故人,你看看,她是谁。”
唐世龄微微抬头,黑暗中只见一个女子全身黑衣,距离他几步之遥,虽然那女子低着头,但是她的身形却是他绝不会错看错认的!
他猛地站起身,脸上的笑容像是僵化成了石头一样,两三步距离,却走得很是艰难。
突然地,方千颜扑通跪在地上,抽泣着说道:“求王爷饶命,不要把奴婢交给太子……奴婢不想死……”
方千颜突如其来的反常表现让唐世龄愣住,她脸上那两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也刺疼了他的眼、刺痛了他的心,但他向来和方千颜心有灵犀,对彼此的一举一动都心领神会,所以纵然没有事先串通,他也努力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反身瞪着勤王,问道:“王爷这是何意?”
勤王笑道:“她说她从京中逃出之后就来投奔微臣,但是微臣想,她到底还是太子殿下的人,应该由殿下发落才是。”
方千颜颓然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脸上的伤疤,似是绝望地喊着,“王爷,您答应过云晞小王爷的……”
唐世龄怒问:“怎么?王爷您难道还和唐云晞暗中联系?”
勤王笑着摆手,“太子莫怒,若本王真的和那位小王爷有勾结,又岂会将这个女人交到你面前?唐川垂死挣扎,企图拉拢我陷害殿下,亦陷我于不义,微臣岂能上他的当?所以将这个殿下身边的叛徒交出,让殿下自己处置。”
唐世龄盯着方千颜,声音冷冷如铁,“你说,你都告诉唐云晞什么了?”
“奴婢……奴婢把虎符交给小王爷了……”
唐世龄迈上一步,高高举起手,重重挥下,一掌打在她的脸上,“贱婢!枉本太子曾经那么重用信任你!”他抽出腰间佩剑,提起方千颜的领口,大有刺死她之意似的。
勤王这时才起身阻拦,“殿下且慢,这个人是咱们和唐川父子联络的最好环扣,暂时还不宜杀之。唐云晞手中握有虎符,就犹如握着歉十万兵马,得要想办法把虎符要过来。”
“唐云晞在哪儿?”唐世龄恨声道,“本太子去找他,我就不信,他父王都不行了,他有胆子敢造反!”
勤王犹豫着,“他是住在外面的潇湘居,等微臣是否同意和他联手的消息,但是……”
“好!那本太子就让他家这一脉在潇湘居断了根!”唐世龄说得甚是狠辣,然后盯着方千颜,逼问:“你还告诉他什么了?”
“还有……还有小世子当年的真正死因……”方千颜怯怯地看着勤王,不敢再说。
唐世龄一怔,勤王立刻安抚道:“她和唐云晞捏造的谎话微臣当然不会信,子翼之死必然是唐川所为。”
唐世龄此时心中都明白了,方千颜一定是知道他到了勤王府,而唐云晞也找到了她,所以两个人联手欺骗勤王,希望能帮自己一把。
他不知道虎符原本在方千颜手里,但听闻现在虎符在唐云晞手中,他反而安心很多,平心而论,他知道唐云晞的人品,虎符在他手中必然不会惹出大事来。
至于唐子翼之死,虽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告诉勤王真相,但显然原本是诱勤王上当之计,可勤王现在和盘托出,又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看来是打定了一石二鸟之计,既要夺走虎符,又要挑动他和唐云晞的不和。
此时他冷冷一笑,“一个是逆臣之子,一个是本太子看走眼的贱婢,他们的话,王爷当然不必信。那唐云晞几次从本太子手上逃脱,明日,就让本太子来了断和他们父子的恩恩怨怨好了。至于方千颜……”他凝视着方千颜,一字一顿,“你给本太子好好的活着,本太子不让你死,你就休想以死亡来逃避你该面对的一切!”
方千颜当然听得出他话中深意,霎时眼眶一热,低头时眼泪滚落腮边,跪在唐世龄脚边,她轻声道:“奴婢……再也不敢逃了。”
再不逃了,无论是因为爱他而怕自己的身份连累了他日后的英明,还是怕自己的死亡被他目睹而伤心一世,她都不再逃了。她只希望能在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还能看到他。
她伸出手,轻轻帮唐世龄擦了擦鞋子上的灰尘,似是许多年来他们常玩的那个游戏一样,每一下都代表着一个笔划,而这些笔划都通过彼此肌肤的触感将心意传进他的心里,那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字——情。
此情莫待成追忆,最怕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