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是好日子,再过三天就是京城唐轩的开张吉日,铺面里外都准备好了,大大小小的地方都一再整理过无数遍,确定再确定。
小春领着阿兴、阿隆模拟买卖情况,钟凌也当了几次奥客,指导他们临机应变,但钟凌还不肯歇息,明明纸盒纸袋已经够用,明明她的女红烂得很严重,她还是领着香浓美味和青儿母女继续缝绣提袋。
为什么?因为她想忙,不想空闲下来。
人一闲就会胡思乱想,就会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窜上来,就会有一种如同更年期躁郁症的情绪像攀藤植物似的,密密地攀爬上她全身。
她会想阿静,担心明年即将来临的的四月二十七,会反覆折腾自己的心,直到焦躁不安再也受不了的要自己停止再想。她也会想徐伍辉,想两人的亲事能不能成功?徐伍辉会不会抵抗不了一顶“孝道”的大帽子,钟子薇会不会横插两人之间?
想越多,心越烦。
如果感冒要吃伏冒,是一种正确的理论,那么对她而言,心烦的时候要想上官肇澧,也是种正确的理论。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叫作饮鸩止渴,但她需要,需要靠思念他来压抑心底躁动。
她想他低醇的嗓音,想他不疾不徐、笃定自信的举动,想每天会出现在窗口的幸运饼干,想那好几个包袱的新鞋新衣……想着想着,就会心安心宁,好像身后真有一堵墙,哪天真过不去了,可以直接往后靠去。
想一次,清凉解渴,想两次,抚平躁动,之后她便忍不住一想再想,越想越深。
她想他的港县之行是否顺利平安,想他有没有用她的法子解决兵患,想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想金贤重的美丽五官有没有继续隐瞒在那把大胡子之下……
人有很多坏习惯,钟凌也不例外,她喜欢甜食、痛恨吃苦,因此即使鸩酒会害人性命,只要能让她享受到短暂的甘冽甜美,饮鸩止渴?她乐意!
渐渐地,她想他的次数超过徐伍辉,比例从一比二到一比五、一比十……越来越不成比例。
她知道这样不对,知道这等行径太水性杨花、红杏出墙、不守贞节,这不是可以当落跑新娘的时代,已经订亲,就算变成骨灰也得嫁过去,有种搞外遇,就算没被天打雷劈,也会被浸到猪笼里。
只是,哪个女人不幻想,想想会怎样?会怀孕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然四、五十岁的阿姨天天在电视前看韩剧是在想什么?也不过就是……想想啊!
现代人最普遍的能力不是做大炮、玻璃,而是讲八卦以及永远能替自己的错误行为找到好借口的能力,钟凌是现代人,所以她轻易找到好借口,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思念她的澧哥哥。
什么?骂她坏女人?
哪有那么严重,她只不过犯了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有没有听过,科技来自创新,创新来自想像力,想像来自生活所需……所以啊,钟凌想像上官肇澧在自己身边,不过是种生活所需……
夜了,今天她有点闲,因为蕊姨对她的女红再也忍无可忍,好说歹说把她请出干活的厅堂里,她和春夏、香浓美味好继续做下去。
说起来,杜氏的女红不是随口说说的好,她绣出来的“唐轩”两字就是和别人绣的不一样,又快又好又鲜活,勾得大伙儿都想向她拜师,那股热络劲儿好像钟凌开的不是糖果店而是成衣铺子。
被赶出去后,钟凌到铺子里绕一圈。
阿兴、阿隆把铺子里里外外又擦一遍,彼此模拟买卖技巧,闲暇之余裁起油纸做包装袋。
大家都战战兢兢的。小春说:谁让小姐这么拚命,我们只能做得比小姐多,不能比小姐少。
这是个烂逻辑,谁规定当小姐只能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那不是小姐,是植物人!
不管如何,她都喜欢这种工作态度,于是慷慨允诺,每月红利结余,除月银之外,抽出百分之一给大家分红。
此项福利公布下去,众人欢欣鼓舞,工作得更加卖力。
洗过澡,钟凌把一头长发披在身后,屋子里燃着上好的银霜炭,烘得空气暖呼呼的。
她舍不得用,但阿六哥哥说,那是朋友送的,不用,放着潮了可惜。
她从不浪费,于是尽情使用,并且考虑给阿六的好朋友颁一个好人好事代表,毕竟雪中送炭是稀有动物才做的事。
拿起笔,钟凌在纸上涂涂画画,京城物价贵,原料比井风城都贵上两成,那么商品的价钱是不是也要往上提一点?
她写下牛轧糖、进士榜、幸运饼、蛋塔、蛋糕、杏仁瓦片……再写下定价,然后思考着,开幕时要不要做一点特价商品?
想得认真,她没发现门被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
好久不见!上官肇澧想着。
看着她的背影,微点头、微微笑,很好,她胖了一点点,精神好一点点,阿六应该大赏!
他再走近,钟凌还是一无知觉,不晓得她在想什么,想得这样专心。再往前、再靠近,近得他看清楚她在写什么。
“你的字真丑。”他终于出声。
钟凌以为是幻听,揉揉耳朵之际,却发现一个大大的黑影罩上自己,她迅速转头,视线迅速对焦,迅速用自己的各项知觉确定——他回来了!
傻笑,因为他回来了。
所以战争结束,所以皇后庄党被砍头,所以他已经逃过一劫,才能平平安安站在她面前……她的推理能力没有这么强过,才一秒钟时间,就推出一堆自己想要的结局。
闹不清是喜悦还是心酸,她的嘴巴在笑,但眼睛冒出酸意,热热的液体在黑黑的瞳仁里灼烧。
她哭了?谁委屈了她?上官肇澧急忙上前,想也不想把她搂进怀里,急问:“怎么了?谁欺负你?”
她在他胸口用力摇头,一摇,发间淡淡的清香飘散,香气将两人裹起。
“是阿六没把事情办好,让你受苦?”他又问。
她还是摇头,清香转浓,他喜欢她身上的味道,却心疼她的眼泪。
“不要哭,你说话,我猜不出你想什么?”他急了,抓住她的手臂往外推,他要看清楚她的脸。
“你回来了?不走了?你义父口里的死劫结束了?”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丢出三个问号。
她问出他的沉默。
她也心急,扯扯他的衣袖,拿他的话回敬他,“不要沉默,你说话,我猜不出你在想什么?”
他叹口气,稳稳地说道:“我回来了,不过还是要走,过完年,待春雪融了,我将和肇阳领军前往边境,和鲁国开战。”
鲁国在北方,冬天很长,现在已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只要对方将领守住城池不应战,他们没有机会赢得战争,所以两方都在等待,等待春天来临,一场大战将要开打。
成为王,败为寇,这场战事不能输,鲁国派出鲁鑫,信心满满,他们预备以此战夺下天烨皇朝十三个州县,那里,盛产银和煤。
意思是她放心得太早?
垂头,她站在他面前,什么话都不说,他却看见她满心哀怨。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好重复进门后的第一句话,“你的字真丑,我还以为你有一双巧手。”
她懂,他想转移气氛。
抬起头,她把楚楚可怜藏起来。
前世的老妈说,想当女强人,就把楚楚可怜那套收起来,以实力决战社会。她不知道妈妈说的对不对,但阿姨就用那一套,成功抢走爹地。
也许这就是上帝所谓的公平吧,妈妈赢得商场却输掉婚姻,阿姨输了全世界却赢得一个男人,为自己建立家庭。
那她呢?想赢什么?输什么?
离题了,钟凌回过神,笑着问:“先生,你的眼睛还好吗?”她伸出手,十根指头在他面前飞快晃动。“它们的名字叫作天下无敌宇宙第一巧手,它们分出来的面团,每个重量相差不会超过五公克,它们半个时辰可以打出两千个字,它们的能耐不是你这种古代人可以想像的。”
“半个时辰两千个字?你胡扯!”他自以为戳破她的谎言。
她却扬眉,痛心疾首地道:“不可与夏虫语冰呐,我如何和骆驼谈论大海的奥秘,如何与鲸鲨畅谈沙漠的美丽,无知啊、肤浅啊,老天爷快教教我,怎样开启上官公子的智慧?”
这会儿轮到他离题,上官肇澧惊道:“你竟然知道骆驼?那是西域才有的动物,连肇阳都没见过,你知道?”
“呵呵呵!”她仰头大笑,“何止知道,我去埃及的时候还骑过呢。”
她可是有个女强人老妈,每年的暑假寒假轮流在五大洲逛,骆驼算什么?她还抱过小白狮和无尾熊,亲眼见过世界上最伟大的建筑——金字塔和万里长城呢,要不是穿越得太早,再过几年,生物学家有足够的技术复制出恐龙,她还想去逛逛侏罗纪公园。
“你们那个时代的人,各个都像你一样见闻广博吗?”
“嗯,有钱人可以坐飞机到世界各地,亲自体验,没钱的可以透过网路,在上面搜寻世界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风景、风俗民情。”
“听起来,你们那里的生活很有趣。”
“是啊,但也很寂寞。”
她的强人爹、强人娘每天忙于事业,让她可以背LV、穿香奈儿,却没有时间陪伴自己成长、游戏,她唯一的玩伴是年过五十的管家太太。后来年纪稍大一点,网路成为她的好朋友,她开始从上面学习做菜、做西点,最后读餐饮学校。
填志愿那天,强人妈坐在她面前,知道她不填企管、经济,气得跳脚,不明白自己的强人基因怎么没有遗传给她,还特地打电话给远在美国开会的强人爸,让他开导笨女儿。
那时候美国是凌晨两点钟,强人爸在电话那头耐心劝她说:“阿凌,你不学管理、商学,将来怎么接爸妈的事业?”
她很刻薄,堵他一句,“你有自己的儿子、女儿,哪里需要我?”
要是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久,她发誓,绝对不对爸爸讲出这么诛人心的话。
她后悔了,却也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选择餐饮科。
因为她的野心很小,不想赚大钱,只想当贤妻良母,像管家太太那样,每次……每次她的孩子来家里找妈妈,她就会做好吃的蛋糕,母女俩快快乐乐地说说笑笑。
潜意识里,她不愿意成为妈妈那样的女子。
“为什么寂寞?”
钟凌耸耸肩,开始打屁,“半个时辰打出两千个字意谓着什么?意谓人类非常忙碌,需要发明各种省时的工具,所以我们有可以开得很快的车子,有可以节省工作时间的电脑,有帮家庭主妇省时省力的电锅、吸尘器等等电器。”
“省下来的时间做什么?”
“做更多事。”
“这么忙?”
“嗯,我们把所有的时间投资在工作上,努力赚钱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舒服,最后我们得到金钱、名牌、身分、地位同时,却也失去其他的东西。”
“比方?”
“比方爱情,爱情需要花时间经营,一见钟情的爱无法维持太久,但不投资的事,难有收获,所以当停止工作的那刻,人们往往会慌了手脚,因为他们会发现,不爱别人,自己也不被人爱,于是寂莫,于是空虚。
“也比方亲情,爸妈忙于工作,我总是一个人在家,我只能和自己说话、和空气对话、和书本娃娃对话,我找电脑教我做蛋糕,我在电脑上结识网友,进行着不真实的友谊,直到有一天,我长大,也会模仿成人为工作而忙碌,然后放任自己的孩子享受孤独。”
“这点,我无法想像。”
“相信我,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我也无法想像。”
“你喜欢那里吗?希望回去吗?”
“刚来的时候,我真想再死回去,我那时候常常盖在棉被里哀号,没有iPhone6要怎么活?没有网路连喘气都觉得好困难,我无法忍受资讯贫瘠。
“但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开始喜欢这里的人情味,没有网路,于是一点点的讯息变得珍贵,没有Line,于是——封躺在掌心的信件显得好亲切,没有电脑,无法在上面google各种新闻,故事只能靠口耳相传,于是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变得好密切。
“没有虚伪的人际,只有真实的关系,人与人之间不只有利用,更多的是互助,我慢慢地喜欢这里。你呢?你好像很喜欢我们那里?可惜我没有穿越套票,可以把你送过去,让你体验体验二十一世纪。”
“我不是喜欢那里。”
他只是想多了解她,想知道更多与她有关的秘密,他很清楚,这种事钟凌不会对伍辉提及,比伍辉更了解钟凌这点让他有种优越感,并且会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而幸福且骄傲着。
“你只是对不知道的事情充满好奇?”钟凌不知道他心里的OS,接上他的话。
她猜错了,但他没有纠正她。
“我听阿六说,你来京城一个月,没去找过伍辉。”
“嗯。”
“为什么不?”
她的眼珠子转两圈,道:“官方说法有两个,一:我太忙。二:我不想徐大哥因为我而分心。”
他好笑道:“我不想听官方说法,说实话。”
目光与她相接,他明白地传达了意思——别想糊弄我。
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她脸上有些赧色,但在他的目光下不得不实话实说,“不想让徐大娘知道,我又开了新铺子。”
她的真心话让上官肇澧大笑,他很高兴,因为这是不是代表对钟凌来说,自己比伍辉更值得信任?“你怕财产被吞没?”
“嗯哼,我不满意这里的法律,在我们那里,夫妻财产分开制,如果夫妻离婚,男人的财产归男人,女人的归女人,谁也不吃亏。”
他没接她的话,却在心里暗道:如果嫁给我,你的财产归你,我的财产也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