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这女人……”最先爬上车的官差吃惊地看着全身被捂得严实,双目紧闭,满脸长着红白疹子的女人。
另一个则立即缩回了头,害怕地说:“她好丑哪,那一定是会传染的怪病。”
“是啊,我家娘子得了绝症。”车内的谭步平操着一口临安腔,把怀里的“娘子”往两个兵爷面前凑,嘴里凄凄惨惨地念着。“都说只有池州府的‘妙郎中’能治,兵爷,是真的吗?‘妙郎中’能救我的娘子吗?”
两个兵爷被他的举动吓得连连往后退,靠车门的那个干脆跳下地躲得远远的。
看到同伴退缩,掀帘子的士兵也害怕了。
“哦,我们又不是郎中,怎么会知道?你还是进城找郎中去吧!”他放下帘子也跟着跳下了车,并跑去向路边一个军尉模样的人报告去了。
谭步平单手桃开帘子,看到那个军官在听了士兵的话后,往他们望来,并不耐地挥挥手,心里憋着的气终于缓缓呼出,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都沁出了汗。
“少爷,少夫人的病准能治好。”老头爬上车,大声说着并吆喝马车启动。
谭步平立刻用临安话回道:“那就快点赶路啊!”
马车随即加快速度,很快就过了关卡,谭步平的心也随即放松。他低头看看依旧躺在他怀里的林紫萱,见她张大的双眼晶莹透亮,满脸通红,那些被他点上去的红白点显得极其刺目,难怪那些士兵会害怕。
“怎么?你不舒服吗?”
“热。我快被勒死了。”她声音细小而急促地说。
“呃,是我忘了。”他这才明白她满脸涨红的原因,赶紧放开紧勒在她腰上的手,还将捂在她身上的毯子拉开。
“我们没事了吗?”她轻轻喘着气问。
“暂时没事了。”
“太好了,刚才可真吓人。”危险过后,她意识到自己不仅躺在他的腿上,双手还紧紧揪着他的衣襟,不由得大感羞愧,急忙想坐起来,但被他按住。
“等等,让我把这些东西擦掉。”
他抓过一条红绸帕,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红点。
“你弄了什么?”想到那些士兵的反应,她好奇地问。刚才她的眼睛虽然一直紧闭着,可仍能感觉到那两个士兵的恐惧。
“没什么,只是些装病用的红点。”谭步平随意说着,为她仔细擦拭。
林紫萱心想,他一定将她的脸画得很可怕,不然那些士兵不会那么好哄骗。可是只要能逃过劫难,再丑的伪装她都愿意。
“行了,起来吧!”谭步平扔掉手中的帕子。
林紫萱坐起身对着他拍拍脸。“我现在不丑了吧?”
“美极了。”他的话让她的脸更红了,被他称赞总是让她觉得非常开心。她垂下头默默折叠着毯子,然后屈膝靠在车窗边,从窗帘缝隙中眺望外面。
谭步平也不说话,往后一靠用力伸展修长的四肢,然后闭上眼睛休息。经过这番紧张的折腾,他还真累了。
车外老头依旧在跟他的牲畜说着话,所有的紧张和不安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忽然,林紫萱发出一声轻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谭步平睁开眼睛问她。
林紫萱转向他,笑道:“我在想你真的很聪明,居然想出这一招吓退他们。”
谭步平也笑了。“那也得感谢你的合作。”
“是啊,而且我配合得很好,对不对?”
“对,你配合得很好。”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怀疑是否没将胭脂擦干净。
“可是那时我好紧张,手指都扭痛了。”
谭步平笑了。“你扭的可不是你的手指头喔,是我的衣服。”他指指自己的胸前。“看,这里都快扭烂了。”
林紫萱看看那里果真有大片明显的褶痕,红唇一撇,笑得更灿烂了。“怪不得我的手指这么痛,不过,你也勒得我快断气了,那时候,你也很紧张,是吗?”
她的笑靥消除了他的疲惫,他忍不住伸手擦擦她额头残留的胭脂印,点头笑着承认。“是的,我是很紧张.真怕他们当中有人认识我们。”
他的话让林紫萱很感动,他擦过她肌肤的手指带给她一阵颤栗。她不由得双手撑着椅子,倾身向他,诚恳地说:“其实他们只是要抓我,如果被他们认出,你将我交给他们就行,他们不会伤害你。”
谭步平眉头一杨,做出惊讶状。“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好人。”她的回答换来他的笑声。
“你最好别那样想。”他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林紫萱笑着靠回车板,心想他确实是好人,而且还不喜欢别人说他好。
*
不久,灵芝镇到了。
在镇口与赶车老头告别时,谭步平给他钱,可他坚决不收,说已经多拿了钱。谭步平只好给他行了个大礼。“那就请受在下一拜,谢老丈援手。”
林紫萱也敛妆施礼,道:“谢老伯相助之恩。”
老头呵呵笑道:“少爷、少夫人不必在意,秋高风寒,一路上多小心。”
见他依然用先前假扮的身分称呼他们,林紫萱羞红了脸,不敢抬头,谭步平则哈哈笑着与老头再次以礼相别,老丈驱车离去,他们也往镇内骡马店走去。
“谭大哥,我们真要进镇吗?”
“不,我们先去吃东西,然后雇辆马车就上路。”
听到他的话,林紫萱惊喜地抓住他的手。“这么说你答应带我去汴梁啦?”
谭步平逗趣道:“既然你是我的娘子,我不带你去成吗?再说这两天两夜,我可是早被菟丝花缠得脱不开身了。”
“啊,太好啦!”突如其来的喜悦让林紫萱心头的重负顷刻间解除,她既羞涩又开心地绕开他关于“娘子”的说法,道:“我是菟丝花,我要缠着你,有你在,我就不害怕,还可以救出我爹爹,让那个贼官受到报应。”
谭步平看着她羞涩中更显娇美的脸,为自己能带给她那样的信心而高兴,但想到以后要走的路,又不得不严肃地说:“先别太高兴,我带你去可以,但有个规矩你必须遵守,否则一切免谈。”
“什么规矩,你说,我一定遵守。”见他神情难得正经,她也紧张起来了。
“别把话说得那么死,我可不想让你打自己的嘴巴。”
“不会不会,你快说吧!”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一棵舒枝展叶的老槐树下,谭步平停住脚步靠在树干上望着她,她立刻站定在他身前仰头与他对视,等待他开口。
“去汴京告御状是条很长的路,你我独行,孤男寡女终不合礼法,若遇昔日恩师、同窗也难以解释,所以,你我得假扮夫妻,同进同出。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扮夫妻?”林紫萱没想到他的规矩竟是这个,不由吃惊得半启樱唇。
“刚才在马车上我们不是已经扮过?”见她如此惊讶,谭步平很不高兴,难道跟他做夫妻就那么难吗?而且还只是假装的。
“可是,别人会相信吗?”
“为何不信?”她的问题真怪,谭步平皱眉问。
林紫萱沮丧地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公子学富五车、一表人才,紫萱不识一字,粗姿糙貌,不懂待人接物,如何能与公子相匹配?”
她说话时神情惨淡,谭步平心情出奇地变好了,他笑着轻揉她的头顶。“你这丫头顾虑太多,这又不是真的,不过为图旅途相伴名正言顺而已。再说,你怎能把一个秀外慧中、刚柔并济的美女说成是粗姿糙貌呢?”
他的后一句林紫萱没听进去,却听明白了前一句,不由得郁卒。
这又不是真的,不过为图旅途相伴名正言顺而已……为何这句话会让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似的?她闷闷地看着飘落而下的一片树叶,先前的那份欣喜带上了淡淡的苦涩。
原来被所喜欢的人嫌弃是很让人难过的事。
自己是这么喜欢他,可是他却不喜欢她,他表现得那么清楚,愿意陪她去汴梁不过是出于他的好心,也是因为她像菟丝花一样将他缠得太紧,让他摆脱不了。
“为何不回答?”
肩膀被轻拍一下,他的话传入了她的耳中。
“啊,你说什么?”她努力摒除心头的杂念专心听他说话。
他不满地看着她。“你在想什么?我问你答应了吗?”
“答应,只要能救我爹,我什么都答应。”她爽快的回答。是的,她与他本来就是不同阶层的人,是不可能成为一对,她不能胡思乱想。他能改变主意带她去告御状,她该千恩万谢才对,怎么可以对他有怨怼之心?
在对自己的感情作了整理后,她的心情恢复了平静,而他对她的回答似乎很满意。
“那你得答应我,这一路上,你得以对待夫君的方式对我。可以吗?”
“以夫君的方式?那要怎么做?”她又迷惑了。
谭步平想了想,说:“就是你娘对你爹的方式。”
“我娘?”黛眉如聚,清澈的双目蒙上一层薄雾。“我娘身体不好,我爹总在地里忙,他们一日说不上几句话。”
这个回答让谭步平无言,但仍不甘心地问:“你不知道夫妻该如何相处吗?”
“你呢?你知道吗?”
聪明的丫头,谭步平对她以问题回答问题的方式很是赞赏。“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要你自己明白。”
“你如何知道的?”她好奇地问,暂时将心中的郁闷抛开。
“自己想的。”他得意地说,又催她。“快回答我,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做,又怎么能装得像呢?”
“我知道。”林紫萱想起林五娘跟她说过的故事,就信口念道:“‘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你干嘛那样看着我,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不是,可是你明白这几句古诗的意思吗?”
“当然,五娘告诉过我。这几句诗文说的就是夫妻,意思是:夫是女萝草,妻是菟丝花,不能独自生,要为彼此活,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帮衬着不能分开。”她脸上的真情和渴望让谭步平的心为之感动。
“谁是五娘?”他问。
“我的邻居,她比说书人还会说故事,比歌女唱得还好听,我从小就爱到她屋里去,一边跟她学女红,一边听她念诗词说故事。”说到这,她顿了顿,不无遗憾地补充。“可惜她不识字,不然她一定会教我。”
他眉毛一扬。“你真的很想识字?”
“想!”她用力点头。
“那好,先答应我你会以夫君之礼待我,我就找机会教你。”
林紫萱得到意外的承诺,立刻眉飞色舞起来。“真的吗?那我答应了。”
“那你先喊我一声‘相公’好不好?”
“不好。”林紫萱立刻红着脸反对。“我称呼你‘大哥’就好。”
见她羞涩,谭步平不忍再逗她,立刻笑道:“好吧,就依你。”
“那我们可以走了吧?”她明亮的眼睛在透过树影的阳光下闪动,犹如秋夜闪烁在夜空的星星,谭步平渴望走进去,将那耀眼的星星揽入心中。
克制着突如其来的情感,他对她说:“好吧,我们走,娘子?”
“又不是真的,别那样喊我,请喊我的名字。”林紫萱红着脸纠正他。
“反正从现在起,你是我的娘子。”他无所谓地说着离开了大树。
“假的。”她紧跟在他身后抗议。
他眉梢轻扬,看着她。“要想让人相信,我们自己不该先相信吗?”
知道自己说不过他,林紫萱聪明地闭上嘴巴,只要他能带她告御状就行,其他的她都可以接受。
可是让他们吃惊的是,当他们走进镇上一间骡马店时,发现这里气氛诡异,通常这时正是骡马进出,人来人往的忙碌时间,可这里却门可罗雀,人马寂静,唯有院中有张条形长椅,其上坐着他们绝对想不到的人——吴德良的狗头军师吴能。
因为林紫萱从未见过他,也从未进过骡马店,因此当看到这里冷冷清清,前面的条凳上坐着个双目深陷、面色青白,状似算命先生的男人时,她并不在意,直到身边的谭步平突然开口,才将她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