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宴过后,乔苍柏就是尽地主之谊,让一对儿女带着他们四处走走,其实么……哼哼,让他们观察情势才是真。
乔苍柏有一子一女,儿子乔庄,今年二十七,正好与俞惊澜同龄,也是江湖上颇有声名的一位少侠;女儿乔灵,年方十七,还是个天真浪漫的小丫头。
乔家兄妹长相颇佳,然而并不相像,据说是因为他们都像自己的母亲,乔灵的母亲便是如今的乔夫人——南宫世家的一位小姐,而乔庄却是乔苍柏早亡的原配发妻所生。
“任姐姐,快来看,这些鹤是不是很漂亮?”乔灵在前头兴奋不已。
反观任未伤,从头到尾都是懒洋洋提不起劲的模样,只是马马虎虎应了一声。心里奇怪,她怎么从来都不觉得这里有多好玩?
乔庄倒是对俞惊澜颇有好感,两人在后头相谈甚欢的模样。呃,当然,一直都是乔庄在说话就是了。
这里是乔家的鹤影潭,养着一群白鹤,碧水白羽,草木青青,确实景色优美。
“任姐姐,你身体不舒服吗?”乔灵见她始终有气没力的模样,有些担忧地问:“是不是旧伤复发了?”
任未伤咬着一根草杆,随意哼了一声。“没甚么,我天生就是打不死的蟑螂,这点伤早就好了。”
“呵呵,”她的比喻让乔灵笑出声来。“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任姐姐,你是武功高强,所以好得快吧?”纯真无邪的脸上,笑容灿烂得耀人双目。
任未伤眼眸一闪,掠过一抹不怀好意的光。“乔姑娘,我可是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妖女,你怎么一点也不怕我?”
乔灵笑道:“江湖传闻我是不知道啦,我看到的任姐姐就很好啊,虽然不太爱理人,可是心里很善良,想来江湖传闻也有夸张的地方。”
“是吗?”善良?她会善良?小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你可就说错了,我是以杀人为业的刺客,你知道我身上背负着多少条命案吗?”
突然凑上前,在乔灵惊愕的目光下,任未伤唇边泛起阴沉的笑。“七十条,我身上有七十条命案,如果让官府抓到,我这一颗脑袋,根本不够砍!”
“任……任姐姐……”乔灵似乎被她诡异的表情吓到了,结结巴巴地叫道。
“我想你肯定听过金刀神捕归离天一直在抓我吧?归离天要抓的人,可都是杀人如麻的凶恶之徒,如果我真的有你认为的善良,她还会抓我?”
任未伤取下口中叼着的草杆,轻轻拂过乔灵被吓住的脸庞,笑得快意。
“除此之外,身为武林盟主的千金,你想必也听说过不少围捕我的事。为甚么我每次都能脱身而出?”她目光一沉,瞬间笑得杀意逼人。“因为我会杀到他们再也动不了为止!”
见乔灵脸色一白,骇然望着她,任未伤不禁大笑出声。
“哈哈……”现在知道她不是好人了吧?现在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丑陋了吧?天真单纯?哼,凭甚么他乔苍柏的女儿能这么天真单纯?!
“未伤?”她张狂的笑声惊动了俞惊澜和乔庄,俞惊澜皱着眉头望她。“你做了甚么?”
看见乔庄站到乔灵身边,神色不悦地望着自己,任未伤心口不由地一痛,禁不住冷笑出来。“我能做甚么?像我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妖女,还能对乔大小姐做甚么?”
乔庄脸色一变,尚未出声,已听俞惊澜不悦地低声喝道:“不许你说自己是妖女!”
“我不是妖女是甚么?”她哼道:“俞惊澜,乔大小姐不知道我是甚么样的人,难道你也不知道?杀人如麻,满手血腥……我难道会是好人?哈,可笑!”双手紧握在身后,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咬牙冷笑的时候,眸中却闪过一抹幽光。
乔庄原本因她对乔灵无礼而心有不满,此刻却禁不住怔了一怔:为甚么他觉得这双眼很熟悉?
俞惊澜的目光瞬间复杂难言。
沉寂良久,只听他轻轻叹了一声。“反正我也不是甚么好人,那就这样吧。”
这样吧?乔庄愈加迷惑。这样是哪样?转过视线,却看到任未伤在听到俞惊澜这句话时,眸光闪动,而后咬住了唇,似乎极为震动的模样。
“你……”她顿了顿。“俞惊澜,你最初看到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太阳绚丽的光线照进眼中,眼前灿烂一片,她却彷佛又看见了那沉沉的乌云、瓢泼的大雨……那天的雨,晰晰沥沥,绵绵不止,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传说中任意妄为、性情阴沉的长天楼楼主。
“你知道我最初看到的你是甚么样子的吗?”他的脸色依然平静,目光却坚定至极。“到这个时候你还想逃离?我不管你有甚么样的过去,现在你已经站在我面前,就别想我会放手!”
她的目光闪了闪,似乎想要说甚么,却最终甚么都没说,只是转过头去望着潭边优雅的白鹤。
半晌,她幽然道:“那就看看是你如愿,还是我高段!”
到如此境地,自然不可能再好好游览下去,四人便一路慢慢走回乔府。
乔灵被任未伤这么一吓,躲在乔庄身后,颇有些畏惧,而乔庄则神情复杂,时不时瞧前头的任未伤一眼。
经过乔府后山的时候,任未伤停了步伐,抬头望着远处高高耸立的山崖。
乔庄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这个悬崖叫落雁崖,据说深得连大雁飞过也会吓得掉下去。”
看不见背对着他的任未伤是甚么表情,只听见她漠然的声音。“那不知道人掉下去会怎么样……”
乔庄心颈一惊,乔灵已轻呼出声。看到小妹恐惧的脸色,乔庄隐隐不悦,道:“任姑娘,请不要再吓舍妹,她从小体弱,不曾习武,不比姑娘艺高胆大。”
“舍妹?”任未伤这时转搏遇头来,望着他的目光瞬间闪过许多许多东西,似恨意,又似依恋,最终只是挑眉冷笑。“人果然是容易忘情的动物。”
说罢,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她这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令乔庄愣住了,更令俞惊澜刹那间心思一沉。
*
那日与乔家兄妹不欢而散后,任未伤便不再出去。
这几日天气有些冷,她又不小心着了凉,开始咳嗽,当然也就名正言顺地留在屋里足不出户。
乔苍柏没有让他们离开的意思,日日与俞惊澜谈论武功剑法,也不知打甚么主意。她当然不会认为乔苍柏存甚么好心。
而俞惊澜也不知在想甚么,居然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与乔家人相谈甚欢,实在不像他平日的模样。
“俞……俞楼主。”怯怯的声音让俞惊澜停住了回房的步伐,转回头,却见乔灵站在一边,局促不安。
“乔姑娘,有事么?”
乔灵瞧了他一眼,又因他一身凌厉的戾气而低下了头,鼓起勇气道:“我……我能不能与你谈谈?”
俞惊澜微微眯起了眼,扫过她忐忑的眼神,沉吟了一会儿,点头。“当然,乔姑娘要进来说吗?”
“不!”这回倒是极快地反驳,眼光瞟了任未伤的房间一眼,又低了头。“俞楼主请跟我来。”
俞惊澜回头望了那隐隐传出咳嗽声的房间一眼,转身跟了出去。他大概知道乔灵为甚么来找他了。
两人来到后圜。
“乔姑娘想问在下甚么事?”
乔灵惊讶。“俞楼主怎么知道我是有事要问?”
俞惊澜只是微微扬了扬嘴角,没有说话。如果连这样一个单纯小姑娘的心思都瞧不出来,他在江湖上还有甚么好混的?
乔灵踌躇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问道:“俞楼主,任姐姐她……她到底是甚么样的人?”
果然。俞惊澜神色未动,反问:“你觉得她是甚么样的人?”
“我?我不知道。”乔灵迷惑地皱起眉。“还没有见到她的时候,我只听说血手林第一刺客任未伤手段残忍,是个恶人,可是见了她,又觉得她只是不太爱理人,心里其实很好……可是我问爹爹,他只是说,任姐姐不是我能明白的人。”
有一句话她没有说。乔苍柏刻意嘱咐她,不可与任未伤太过接近。
俞惊澜点了点头。“你爹爹说得没错,她确实不是你能理解的人。”
乔灵生来受尽宠爱,自然不会理解像任未伤这样过着血雨腥风日子的人到底在想甚么,她这个人复杂得连他都要叹息。
“那她到底是好是坏?”
这句话反倒问倒了俞惊澜,他沉吟了片刻,道:“乔姑娘,这世上有些人不是用好坏两个字就可以形容的。如果你要问她是不是真的杀过那么多人,那我只能告诉你,是,她杀过很多人,而且,她一旦出剑,便决不手软。”
这句话让乔灵吃惊地掩住了口。“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那……”犹豫了许久,她怯声问:“俞楼主,这样,你也喜欢她?”
听到这句问话,俞惊澜微微一怔,随即在她混合了期待、不安与羞怯的目光中找到了答案。
小丫头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见着俞惊澜这样容貌俊朗却又一身戾气的矛盾男子,因好奇而生了爱慕之心——呵,女人总是向往着征服一个复杂的男人,对单纯的乔灵来说,俞惊澜这样的男子恰恰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不过,想必乔灵对任未伤也颇有好感,所以才会如此矛盾,矛盾到压抑住羞怯而跑来问他。
“乔姑娘,”他侧过身,望着树梢的那一轮明月,眉眼沉沉。“这世上所谓的好人太多了,难道谁最好我便喜欢谁么?其他人怎么看她我不管,我只是知道,我一定要得到她,否则,这一生都不会快活。”
如此明明白白的情意……乔灵的心情荡到谷底,只剩下少女初恋失败的伤心。
她低低地问:“她……你喜欢她哪里?”她知道任未伤不差,可是……“因为她武功很好吗?我比不上她是不是?”
“无所谓比不比得上。”俞惊澜显然缺乏怜香惜玉之心,看着乔灵泫然欲泣、几乎将心意宣之于口的模样,仍然心冷情冷,没有半分怜爱之心。
“乔姑娘,有些事勉强不得,即使你武功比她还好,甚么都比她强上百倍,我仍然不会因此而喜欢你。”
乔灵陡然踉跄后退!
她抬起头,眼中泪珠不停滚落,晶莹一片。她没料到自己还未开口他便已明白她的心意,更这般决然地拒绝了她。
然而,眼前的男子目光仍然平静得近乎残酷,看着她如此悲伤的模样,没有半分的动容,只是极度冷静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她终于知道,这个让她初次心动的男子根本不是她能明白的人,她承受不起他的绝情与残酷。
呜咽克制不住地逸出口,她伸手捂住嘴,后退几步,终于受不了地转身跑开。
月光下的男子眉眼始终平静。
“咳咳……”轻轻的咳嗽声隐约从身后传来,他的眼眸才稍有波动,转身,向树阴处走近。
黑暗中,那青衣女子半倚着树干,双手抱胸,笑容嘲讽。
“不错嘛,单纯的闺阁千金配性格阴沉的江湖男子,啧,多传奇的组合,想必一定会被引为佳话。”
他眼光沉了沉,语带警告:“未伤!”
“怎么,心有不甘吗?那就追上去啊,想必乔大小姐会很高舆才对。”她顿了一顿,再度冷笑。“乔盟主大概会更高兴,把正邪难辨的俞大公子收为乘龙快婿,顺便将长天楼纳入怀中,声名大盛不说,势力也更大了。”
“任未伤!”他恼了,伸手扣住她的肩。
她收了笑容,沉默地望着他,片刻后,轻笑。“真是,关我甚么事。”伸手拨过垂下的发,结果却又咳了起来。
俞惊澜伸手拍着她的背。“你怎么样?”
她神情漠然,拒绝他的关心。“死不了。”
她当然死不了,十七年前受了那样的伤都死不了,现在哪有那么容易死掉?祸害遗千年,不是吗?
“未伤……”他似乎不知道说甚么,眼光复杂地望着她半晌,最终叹了口气,将她拥进怀里。
这回她没有挣扎,只是闭上眼,任由他温暖的胸膛贴上自己的脸颊。碰上这个妄为的男子,她似乎愈来愈不懂得反抗了。
真是……糟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