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出最后一根金针,于文谦松口气,抹抹额间的汗水,回望孟孟。
“于大哥做得很好。”孟孟接过金针,用酒水擦过一遍,放回皮囊中。
于叔可以放心了,于大哥如此能耐,短短月余就有这般成果,难怪年纪轻轻就成为太医院里头的大人物。
“是你的册子写得够仔细。”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投注在这上头。
孟孟微微笑着,这是她对于叔的交代,也是对自己的交代。
“于大哥,如果于家有事,你可以先回去,金针之术需要大量练习,济善堂有足够的病人练手,你会学得更快。”
于文谦沉默。
这些天,叔叔、伯伯拿了名帖进皇子府见他,几番劝说,就是希望他到济善堂坐诊,还允诺将二房该得的家产给他。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当初他放弃家产时,族人的嘴脸他记忆深刻,如今他们三番两次想让他回去,为什么?
很简单,理由两个,第一,他升了官,三品医官的身分在太医院里可以照应不少亲戚。
再者,他正在学习金针之术一事已经传了出去,若他进济善堂看诊,济善堂的名声肯定会更上层楼,到时再让几个年轻一辈的跟在自己身边学习,正大光明。于文谦并不打算藏私,孟孟都能把这身本事传授给自己了,他为什么不能授徒,救助更多病患?只是族人的自私及大哥被杀之仇,让他无法吞下这口气。
“孟孟想赶我离开?”于文谦莞尔问。
“于大哥说的是什么话呀,我只是想,能回济善堂终究是好事,怎么说那都是于家的产业,那时退出是迫不得已的,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去,有何不可?”
“济善堂已经从根烂掉了,行医救人的善地早已被金钱权势腐蚀,与其回去,我宁可再开一间济善堂传承祖宗志业,以救世济人为大业。”
要和族人大打擂台?这种事孟孟光想象就觉得辛苦,不提亲情对垒,光是商场竞争就是让人头痛的问题。
“于大哥不回太医院?”
“当然要回。”
太医院里头有不少东西可以学习,流传百年的医书、老太医一身的经验和智慧,在在都能助他的医术更上层楼。
“既然如此,怎能在外头开医馆?”
“所以我需要合伙人,孟孟,你愿意当我的合伙人吗?”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她,看得她无力招架。
孟孟低下头,假装没听懂他的话,假装他说的“合伙”就真的只是“合伙”,“于大哥需要合伙人,是因为银子不足?要不,我手上还有些余钱,先借给于大哥?”
于文谦失笑,这是明明白白的装傻了。“医馆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获利的商铺,得先建立名气,获得百姓的信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本,如果孟孟信任我,我们合伙吧。”
孟孟揺头说:“我是女子,我答应过娘,不会抛头露面行医。”这话还是装傻,假装没听懂他的言下之意。
“我没有要你坐堂。”如果她愿意,他自然不会埋没她一身本事;如果她不肯,他当然要把她护得妥妥当当。
“于大哥和济善堂竞争,不怕下场惨烈?”她顾左右而言他。
孟孟说的对,干家岂是好相与之辈,多年来,济善堂早已位列天凤第一医馆,怎能允许旁人挑战?更别说他还是于家子弟。
但这件事他很早之前就想做,只是大哥之死让他每步都走得更加谨愤,而今他的品级已经足够镇压于家,所以既然决定要做,就要做大、做好,他要用成功来替大哥向于家争个公道。
“孟孟觉得我会把你推出去面对危险?”
孟孟揺揺头,她知道于大哥不会,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如果只需要出银子,其它的事都与我无关,那么好吧,你是于叔的弟弟啊,于叔对我亦师亦父,教养之情无以回报,于大哥有这份雄心壮志,我怎能不支持?”她把话挑明。
重点是“除了银子,其它无关”,重点是“他是于叔的弟弟”,她不会让两人的关系再进一步。
于文谦听懂了,苦笑道:“我那里有一万两,孟孟能再拿出一万两吗?”两万两纹银,应该足以支撑一家被打压的医馆吧?只要医馆在两年之内不倒,他就有本事让医馆和济善堂比肩。
一万两就够?孟孟松了口气,“回头我把银票交给于大哥。”那么就送了,当做回报于叔的恩情。
“契书写好后,我交给你。”
孟孟没应声,低头收拾桌面上的书册,心道该去看看凤三了。
想起凤天燐,她不自觉地笑开,微暖的笑靥让于文谦看得痴了,一股激动升起。
进皇子府之前,云贵妃召他进宫,提及赐婚一事。
他喜出望外,那本来就是他想要的,也是祖父、祖母盼望的,他没想到孟孟会治愈三皇子,更没想到云贵妃愿意为他们作媒,若此事能成,那是上苍的恩惠啊!
因此虽然她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他仍舍不得放弃。
他应该打退堂鼓,毕竟他一直是个谦谦君子,不会勉强不甘愿的女子,但她不是别的女人,她是孟孟,而他……阻止不了心底的澎湃汹涌。
犹豫再三,他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轻唤道:“孟孟。”
孟孟回神,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问道:“于大哥怎么了?”
“高开三皇子府后,你要回柳叶村吗?”
离开之后啊……离开之后的事,她不敢想象呢,到时候她都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是贺孟莙。
“不然呢?”她反问。
“忆忆在桐文苑上学,你一个人住在柳叶村太寂寞了。”
“柳叶村是我的家,我在那里出生、长大,必也会在那里终老。”
“你已经及笄,难道没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不顾一切,他终于问了。
“忆忆还小,我无法考虑这种事。”
“如果我愿意把忆忆当成自己的弟弟,如果我愿意和你一起扶植他,你肯不肯嫁给我?”
他还是明说了,揭开了那层朦胧的暧眛,孟孟不晓得要怎么面对他。
“我发誓,除你之外不会有三妻四妾,我会一心一意待你好。”
这话说得多动听,愿意专心对待自己的男人,多么难能可贵,她如果有一点点聪慧,就该点头如捣蒜,大声感激老天爷,问题是……
孟孟揺头,“于大哥,我曾对你说过,我有一个很喜欢的男人,这辈子我只会喜欢他、嫁给他。”
于文谦微愠,“别用这种话搪塞我,杨婶说过,你身边没有男人。”
他问过杨婶?那么妞妞、瑗瑗、杨叔或者村里的人,应该都问过了吧?
他是个再缜密不过男人,若非如此,怎能平步青云,在那个家族中全身而退?
“于大哥……”
“别急着拒绝,我不会逼迫你。孟孟,我知道一个弱女子撑起门庭并不容易,我晓得你心里有事,无法放下,但没关系,慢慢来,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如果哪天你愿意卸下心防告诉我你的疑虑是什么,我会好好倾听,并且会尽全力消除你的疑虑。”
他的口气温和,态度却是无比坚定,这样的坚定看在孟孟眼里,说不出是感激还是压力。
一时间,两人均无语。
站在门口的凤天燐,脸色难看到极点。
他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明明是温馨的对话,却让他听得一肚子火。
李新偷瞄自家主子的表情,寒意油然而升。
之前主子让李强来催贺姑娘过去,姑娘应了声好,李强便回去复命。
可是才多久啊?一刻钟不到,主子爷就等不及了,他生气李强不会办事,罚李强顶着水缸站在院子里,然后竟自己跑过来催人。
李新不懂,有这么急吗?
催就催呗,哪知道会听见这么煽情的话,这个于太医也未免太大胆了些。
盯着凤天燐变化不停的脸色,李新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脖子,那里好像有把刀悬着。
所以主子爷是喜欢上贺姑娘了?
也不对啊,李强被罚,心有不甘时囔了一句,“喜欢收了房就是,何必穷折腾。”
这话没说错啊,把贺姑娘收进房里,她嫁做人妇后,不就不能私下与外男见面,何必东催西催,每回贺姑娘和于太医见面,主子爷就要闹脾气。
没想到主子爷竟然回答,“你喜欢?行,爷作主让你和贺姑娘成亲。”
天晓得,爷那句“贺姑娘”讲得多咬牙切齿。
更奇怪的是,如果爷真的喜欢贺姑娘,怎么提到收房,爷就像是同谁结了仇似的,所以他也乱了啦。
猛地用袖,凤天破转身离开。
李新急忙跟上,可才跟三步,就见自家主子爷用力转身,冷冽的目光刷得他全身起鸡皮疾疮。
“人呢?”凤天燐问。
人?什么人?李新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但在下一波怒目瞪视中,李新恍然大悟,“喔,主子爷指的是贺姑娘?属下马上、马上……”话没说完,他快步往回冲。
贺姑娘救命啊,十万火急!
看着凤天燐莫名其妙、无理取闹的幼稚举动,白无常揺揺头,问问身边的黑无常,“这……是你动的手脚?”
“不关我的事。”黑无常否认到底。
“别骗我,被夺去一魂一魄的人,感情抽离,凤天燐不可能喜欢上咱们家小六,一定是你!”
黑无常翻白眼,“对不起,你猜错了,我没有动手,何况凤天燐那副样子,像是喜欢上了?”
“那是明明白白的嫉妒啦,不喜欢,哪来的嫉妒?你这是犯规。”白无常瞅他一眼。
“跟魔鬼交易的人是小六又不是我,我犯哪门子的规?更何况……”他叹口气,“你信我一回,这次我真的没搞小动作。”虽然他很想。
“你没有?确定?”
“确定!要我发誓吗?”
“那也太奇怪了。”凤天怜怎么看都不像是对小六无感,但这不合逻辑,魂魄不全之人注定寡淡无情,怎能对小六……
“是不是因为他们前世缘分未断?”
“不可能,那一世已经结束,小六的孟婆汤还是你亲手喂的,不可能错措。”白无常说得斩钌截铁。
“如果已经结束,为什么好死不死,凤天燐的孟婆汤会在小六手上?为什么凤天燐会闹出这一出,把情况弄得如此复杂?为什么他的魂魄会遇见小六?为什么他们会爱上彼此,如同前世?”
“你的意思是……”
黑无常点头,“如果不是为了凤天燐,小六重新投胎的时间点不会在十五年前,小六死去时,凤天燐已经十五岁,若依正常时序,就算不计算她在阴间的时间,孟孟顶多是个六、七岁小童,根本不可能和他有任何交集。”
自从凤天燐上了孟孟的马车,这个念头就在他脑中盘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