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盛泽原本只是想考考她,但听她说话声音柔软,居然有些入神,此时见她似乎语尽,鬼使神差的开口,“那靖王若真喜欢,为何不给她赎身?”
“靖王出身不好,母亲不过是宫女,即便生了儿子,也只勉强封个富贵,至于他的孪生妹妹,因为母亲不得势,加上皇后存心为难,居然十五岁了都还没有公主封号,封号都没有,更别说嫁娶了,靖王排行十七,当时也是奉禄微薄,即便有心,也帮不了妹妹。
“不过是十七王子,父皇过世早,母亲那样身世,本来不可能封王,可没想到大将军的独生女却在班师宴上对十七王子一见钟情,非君不嫁,皇上本来苦恼,怕大将军挟着军功要求让独生女进宫,既揽军权,又想干涉立嗣,怕这江山传不到三代,会变成了外戚之姓,这下见将军独生女喜欢上自己那出身微寒的弟弟,大喜过望,不但给他封了王,还把他母亲也晋为太妃,靖王的双生妹妹,则嫁给忠武将军,成为将军夫人。
“靖王妃年轻貌美,对靖王又是一往情深,年龄也相当,本该是一对佳偶,可是将门之女,自小舞刀弄枪,大字不识一个,靖王喜欢吟诗弄月,与她,总是无话可说,只是,母亲还在宫里,就在皇太后的眼皮子底下,那忠武将军便是大将军的侄儿,说穿了,妹妹也掐在大将军手里,即便是想给那花魁赎身,总也得想想自己的母亲跟妹妹。”
“那倒也无奈了。”
“是啊。”
“花魁就这样一直待在青楼?”
“倒也没有,靖王后来仍派人给她赎了身,送出京城安置,原本承诺会去找她,可也没有,此后山高水远,没再相见。”
“那花魁后来从良找到好人家了?”
“哪这么好命,天生福薄,早早便死了。”
男人皱眉,“你哪听来这故事?历史上根本没有华朝。”
“都说了是故事,你还这么较真?”苏若蔷看着琴上花纹,对他一笑,“还是你听后心里觉得难过了?”
男人当然不愿意承认,自己听了这芭乐故事心里有些堵,尤其他总觉得,那花魁应该要有个好归宿,既然心爱的男人娶不得她,那么就让个老实的男人照顾她,怎么会这样死了,那靖王到底知不知道她死了,还是一直以为她活得好好的?
“不就是类似昆曲段子改的故事。”
“自然是,听听打发时间便是了,别人的故事,不用放在心上。”苏若蔷说着将琴抱起,递给了他,“放进去吧,这古物受不得潮,外头搁着久了,恐怕又要修,这复琴师,现在只怕也不好找了。”
男人把琴放入柜子,“跟我到外边来。”
女人很乖顺,没多问,跟着到了客厅,跟着坐下,双眼看着他,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有些了解,一脸静待宣判的模样。
如果她在地上滚来滚去,大吼大叫,他可能有办法在第一时间打发她,但她不是,那种“说吧,我明白”的样子,倒让他觉得棘手了。
说到底,若不是那一撞,她可能还在自己的世界好好的,根本不用到这边来担心受怕。
盛晴跟朋友去美国自助旅行时,他都觉得很担心了,何况这个苏若蔷可是在没准备的情况下就来了,想起她在医院观察四周的眼神,绝对是对这世界陌生得很。她就这样静静的坐在那里,圆圆的双眼看着他,表情宁静又平静。
好,他知道所谓的罪恶感是怎么回事了,不管她是真的小鹿斑比,还是又再以退为进,结论都是他很难开口要她滚。
“你要住在这边也不是不行,但是,要跟我约法三章。”
说完,贺盛泽突然自己觉得有点好笑,她对这世界所知有限,拥有的也有限,是要约什么法,三哪些章?
不能带乱七八糟的朋友来?她现阶段根本没朋友。
不能发出太大的噪音?看来她应该比他还讨厌噪音。
她的话,应该也不用交代游戏不能打整夜,晚回家要先讲一声之类的吧。
“你叫什么名字?”
“苏若蔷。”
“不是,我是说你原本的名字。”
女人看着他,似乎在考虑如何回答,半晌才道,“既然已经是苏若蔷,便没有其他的名字。”
贺盛泽想,很好,忘掉过去是最快重新开始的方法。
他现在知道为何她在医院完全没有失态演出,她很懂“现实”是怎么回事,不可改变就只能接受,认命造成了她的处变不惊。
“不能说名字,那跟我说说是什么样的人吧。”
“……”
“说吧,憋着不难受吗?”
女人嘴巴动了动,这才慢慢开口,“我在渔村出生,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娘挺疼我,不过爹爹跟奶奶都不是很喜欢我,总说我是赔钱货,四五岁的时候,村里来了收丫头的牙婆,爹爹就把我带去,那牙婆说我长得好,给了我爹一两,我跟小花,以及隔壁还没取名字的大妞,三人跟邻村的八个丫头一起被带到京城。”
贺盛泽虽然隐约有感她是古魂,当然也知道古代没人权,买卖孩子实属平常,可是听她这样说来的时候,还是有种错愕感。
就这样卖了?一两?只值一两?
“我被水月楼的老板买走了,那时年纪小,便是给姐姐洗洗衣服,打扫房间,大了一些后,便开始学琴,学舞,我知道嬷嬷打算给我上头,心里害怕,逃了两次,第一次被打得半死,在小房躺了两个多月,第二次则是把我带往庙口,在我眼前把葵花打断腿,嬷嬷说,我再跑,兰草跟葵花就没命,说来运气也是好,那天刚好有贵人到庙里还愿,嬷嬷这一大声嚷嚷,倒是把那贵人吸引过来。
“那贵人见我抱着断腿的葵花,额头磕得都是血,心生怜悯,便跟嬷嬷说要买我们两个,嬷嬷原本不肯,那贵人不知道在嬷嬷耳边说了什么,嬷嬷便肯了,我后来才知道,贵人原来是天琴阁的主人朝夕姑娘,虽然一样是青楼,可那朝夕姑娘却是跟二王爷有交情的,二王爷每个月总有两三天留宿在天琴阁。
“说起朝夕姑娘也是奇女子,原本是城中大户王员外的媳妇,因为妻妾争宠,被休书赶出家门,她便坐在庙门口,天天讲王员外家中见不得人的事情,王员外家里急了,想把她再接回去,她却也不肯,说要她闭嘴也行,得给她十箱金子,另外她要城西那个临着湖边的染院,王员外虽然心痛,可也没办法,休都休了,管不住她,家里儿子还想捐官呢,怎能让那些丑事传出去,只好给了金子,又给了染院,朝夕姑娘有了大地皮,又有了钱,盖起阁楼庭院,便做起青楼生意。
“朝夕姑娘很厉害,不到几年,天琴阁就远近驰名了,天琴阁卖艺不卖身——我知道自己的卖身契在朝夕姑娘手中,自然安心许多,心想着,既然卖艺,自是得精进,否则要怎么存够银两给自己赎身,从此天天练琴,不敢偷懒。
“天琴阁当时的花魁叫做遇喜,那是朝夕姑娘万中选一挑出来的,容貌虽不是顶尖,但心眼却是最足的,朝夕姑娘说了,那些王公贵人要什么漂亮的丫头没有,十个,二十个都买得起,可要能谈心,恐怕没几个,遇喜是朵上好的解语花,说说话,饮饮酒,便能让人排忧解烦,名动京城——
“我刚刚跟你说的故事,不是昆曲段子,那便是遇喜的故事,你也许不信,那琴,便是遇喜手上的那把。
“当日靖王给遇喜赎身,知道我们姐妹情深,便将我一起赎了,姐妹作伴,离开京城,原以为靖王不久会来接我们,换个名字进入王府当个小婢,遇喜也没想过大富大贵,只想当个通房丫头,能伴在靖王身边便已经满足。
“可惜我们等来等去,没等到靖王,却是听说大将军谋反,受其牵连,靖王跟靖王妃已经被处死,头颅挂在城墙上,尸曝路边,皇上要立威,没人赶去收。
“我们又回到京城,那么巧,遇到靖王身边的人,原来靖王早有预感岳父即将起事,战事一起,自己与王妃必死,自己之死,必牵连母亲,而他的亲妹即便是
忠武夫人,也是性命不保,于是只能让亲信分边送走母亲与妹妹,又命人给遇喜赎身,此后,便关上王府大门,等待宫中的赐死诏书。
“遇喜当然奇怪,靖王都能从宫中把太妃渡出,又从忠武府中带走自己的妹子跟外甥女,怎么自己跟王妃不跟着一起走。
“那亲信道,靖王原本要送走王妃的,可王妃死活不肯,说是自己父亲害了他,王妃自小习武,身手可比许多侍卫厉害,她不肯走,靖王也拿她没办法,至于靖王,他若跟着走了,皇上势必上天入地的追到他们为止,他若乖乖就死,皇上反而会放他母亲与妹妹一马。
“靖王虽然给我赎了身,但对我来说,恩情并不是那样大,我不是那样想冒险给他收尸,但遇喜执意要让他入土,我又怎么能让她一个人涉险。
“我们身边有钱,可有钱也没用,义庄的人一听我们要去殓靖王跟靖王妃,马上轰我们走,后来没办法,请人做了长梯,架在城墙上,我在下头扶着,遇喜一阶一吧吧上去,把靖王跟靖王妃的头颅解下,再把尸首放上牛车,赶往城外。
“遇喜原本想把靖王跟王妃土葬,可看着身后始终跟着我们的皇城军,担心皇上来刨坟,遇喜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了,那些皇城军见遇喜这样决绝,倒也傻了,那天晚上,便没再跟着。
“我们把骨灰捡一捡,一路步行,走了十几天,到了大将军扎营处,那哨兵原本不让进去,可遇喜在放火之前,早把王妃身上的值钱事物收了起来,哨兵不认得我们,但总不会不认得大将军家纹玉佩。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遇喜早打算要火化靖王跟靖王妃,不然,大将军会安葬的只有自己的女儿,对他来说,王妃是被靖王连累,他不会想到是自己的贪心连累了靖王,现在骨灰全部和在一起,倒也不用分了,一起入祀便是。
“遇喜又转述那亲信的话,靖王原本也要保王妃,是王妃不愿离开,还请大将军看在王妃深情,莫拆散她与夫君,在牌位上一并列名,也算完成王妃相守遗愿。
“战起战落,哪里的日子都不好过,遇喜没多久就病了,以前被打得半死也没死,可这次却是一个伤风便要了她的命。
“当时大将军战败伏诛,皇上下令火烧将军府,几百口人活活被烧死,那废墟,就算是白天也阴森,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祠堂,把遇喜的骨灰放在那里,反正那地方也没人去,多了什么,少了什么,都不会有人在意,遇喜是我十几年的好姐妹,不管是水月楼还是天琴阁,真正关心我的只有她,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我原本想回渔村的,可后来想想,回去干么呢,只怕也没人记挂过我吧,靖王给了遇喜很多钱,遇喜后来都给了我,我这辈子没见过那样多的钱,但拿着那些银票,我真希望时光倒转,回到我们十二三岁的时候,但说这些都没意义了。
“后来战事完全平定后,我到南方城镇买了间小房子,自己养鸡种菜,附近邻居见我一人,也有人想说亲,可我不想,就这样过了两三年,我第一次逃跑时被打到血肺的后遗症终于出现,当时大夫就说过,不好好调养,不到二十岁便开始咳血,第一次咳出血,是十九岁,病得虽突然,但也非不治,只不过调养时间要加倍。
“那日我躺在床上午睡,隔壁的王大娘正在给我煎药,入睡之前,都还隐隐约约闻到草药气味,可也不知道怎么着,醒来就到了这。
“其实我早醒了,不过心里害怕,不敢睁眼,怕是自己在作梦,莫名又想起朝夕姑娘跟我说过家乡的事情,朝夕姑娘酒喝多,话是停不了的,她的家乡按一按墙壁,油灯就亮了,车子不是套在马上,而是咒术,日进千里,而且平稳,图画还会动,朝夕姑娘说,她原本在家躺着呢,地震过后醒来,却是到了这里,简直莫名其妙,以前听过就算,可躺在床上那几日,竟是二想了起来,只怕我是跟朝夕姑娘一样,只是这回是我到了她的家乡。”
如果是电视剧,那他会说编剧为了拖戏而拖戏,好狗血的剧情,但她眼中有千言万语,他知道那些听起来很扯的故事都是她的人生,她历经过的痛苦,分离,与无奈,明明有家人,却像无根浮萍,好几次,他以为她要说不下去,可她总在几个深呼吸后,又开始下一段,若不是饱受折磨,哪来这样的忍耐力。
虽然故事已经说了十几分钟,但他知道她已经省略很多了。
就是一个可怜的女童,可怜的少女,可怜的女子。
被卖,被打,都是理所当然,因为命不好,没扳赢过命运,也难怪她会这样认命,不吵不闹,忍耐着接受了现实,原本在家睡着,醒来却到了这里,真是——
如果不是他为了气楚如怜而把苏若蔷载走,没那个冲撞,这丫头应该还在自己宅子里,喝着那王大娘的药,慢慢康复才是。
“你会这样,基本上都是因为我的关系,所以我会尽量帮助你适应,在你眼中这世界应该很疯狂,但不用怕,习惯了就会发现这样的疯狂其实很方便。”男人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一点,“按个按钮就有灯,总比蜡烛方便多了是不是?”
“嗯。”
“了解苏若蔷吗?”
“昨天看了一些杂志。”女人低头笑了笑,“即便只是卖艺,但我总也是青楼出身,也没什么好嫌弃的,只是怕住在你这,会让你不方便。”
“苏若蔷的名声不是很好,要找个稳定的长期饭票不容易,所以你就努力工作,多存点钱,当然在这部分我会尽量帮忙的,工作方面我也会托朋友多安排,总之,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你要结婚,我也要结婚,所以你得快点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