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原青心中疑问一堆,不知道该先问什么。
“向柏语为什么会在你家?”卓因潋却先问了。
他语气很平稳,她却紧绷起来。“前天晚上我爸出事后我找不到哥和弟弟,向柏语刚好打电话来,所以就知道了。”
他双手握紧方向盘。“然后他就帮了你爸的事?”他声音沉了下来。
“我根本不想要他帮。我联络到哥以后哥说他会处理,谁知道向柏语又揽过去——”
“我猜他是动用财力和人脉,把事情加速处理了?”
“嗯。”她小声回应。
他沉默了。原青手在膝上握紧。他讨厌向柏语,一定不喜欢看到那人出现在她家吧?
“你生气了吗?”
“事情都处理好了,我当然为你高兴,但我也觉得难过。”
“难过?”她转头看他。
“你有困难,为什么没有来找我呢?”
她张嘴,发不出声音。
他眼光黯淡下来。“那晚你明明才刚下我的车,求助无门之下,你宁可去找姓向的也不愿来找我?”
她为什么没找他?
她完全没有想到!从他车上匆匆跑下来,她那天像躲瘟疫一样逃开他,不知道是什么心结,下意识中她根本不想麻烦他,更不愿……让他看到她家人出事的样子。
“我没有你的电话——”
“如果真要找,一通电话给谁都问得到。”他温和地说。
“本来想说家里的事我自己会解决。”她咬住下唇,心紧紧的。
“我知道。”他说,“我还没有得到你的信任,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只是想到你孤立无援时的感觉,就觉得难过。”
信任……他是这样看的吗?她真的没有想到他会想要帮忙。自己一个人撑起家里的事惯了,根本不想向谁求助。
她完全不知道学长会觉得被隔绝在外,会觉得受伤。
这样冷静的学长,竟会受伤?
眼睛热了,“学长……”
“当然,我非常介意向柏语的存在。你在我之前认识他,你爸又很感激他,我刚才简直想跟去晚餐,想在你爸心中争取地位。”
“那……为什么又推掉了?”她讷讷地问。
他看向她,“因为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有多么不想去。”
她低下眼,她是不想去啊!她想……她想……
“我特意早到,本来是希望有机会跟你爸认识一下。这样走掉虽然很冒险,但你宁可跟我在一起,我很高兴。”
为什么他总是能说出让她心跳加速的话?
“我们要去哪里呢?”
“去配得上你这一身打扮的地方。”
她看看自己,“这是很普通的洋装啊。”
“小原,你对帅哥感冒,但至少要懂得欣赏美女。”
学长似乎有些不同了,以前稍稍探出头的轻松一面像是终于要破茧而出,这让她无所适从。
学长觉得她很美吗?脸一直红到车停了还褪不去。
到了目的地,她才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什么豪华的地方。他们站在一家雅致的小餐厅前,紫色鲜花开得很好,红色招牌用白漆予写ChezPierre,窗前是一列小猪模样的陶器,各式表情排排站。
“真可爱!”原青掏出手机拍照。
他帮她开门,她进去后发现这餐厅果然小,塞了十桌已经很勉强,却坐得满满,吧台前还站着排队等桌的人。侍者见了卓因潋,满面笑容。
“卓先生,theChe骂上出来,您的桌子这边请。”
她注意到有三成客人是外国人,墙上黑板上的菜单一目了然。
她回头见到卓因潋正看着她。
“可以吗?”
她不明白地看他。
“你不喜欢法国餐,所以我想带你来这里。”
她咬着下唇,“学长,其实我也不是真的不喜欢法国料理——”
“我知道。不是菜,是不偷快的记忆。”
她怔望着他,他怎么知道的?
“你的心情很明显地写在脸上,只要细看就能看出来。”
她低头,有种想要藏住脸的冲动。自己的心思真这么容易看出来吗?
“我的厨师养成教育是在法国,今晚本来想做给你吃,后来决定来这里。”
“这一定是很棒的地方了?”她看着别桌桌上一个个空了的盘子。
“我绝不会对Pierre承认这个。”他漂壳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带你来是因为这样比较像。”
“像什么?”
“正式约会。”
她又很难去正视他那双眼睛了,恰巧有人上前了。
“我有没有听错,Rulien在正式约会?”
原青抬头,就见一个肚腹微凸的男人一身厨师行头,黑发棕眼,操着浓浓法国口音的中文。
卓因潋起身和他亲吻脸颊,原青照着做。
“你不要在小原面前随便爆料。”卓因潋一脸正经地警告。
“你有料可以爆吗?”Pierre顶回去。“美丽的女孩,你要常叫Rulien带你来,我很担心我这个小师弟会在厨房里发霉。”
“好了,我们要点菜。”卓因潋一脸“别理他”的表情,“今晚你的特餐是第戎芥末煮鱼?”他看着墙上的菜单。
“新食谱,比较辣一点,我直接从第戎进的芥末酱。”
卓因潋自动为原青解释:“第戎在东法,法式芥末就是在那里发迹的。”
她眼睛一壳,“那我就点这个。”
Pierre笑了,“很干脆嘛!其它的都不用听就选了?”
原青有些龈然。向来她听到新鲜的事物都会很好奇,而也就是因为这样才觉得食艺社很吸引人。
“没关系,你多上几道,我跟她分,介绍给她听。”
“你不要只顾着上课。”Pierre倚老卖老,“美丽女孩当前,要学着浪漫一点,知道吗?”
“你不要跑出来偷看,我就听你的。”
Pierre哈哈大笑。
“那先来杯餐前酒?我有上等的Cremant DVV lsace。”
原青表情僵住。卓因潋说:“你先去忙,等等我跟小麦说。”
Pierre笑着离开,原青呆呆地看着桌上白色的桌巾。
“我很想说不用喝也没关系,”他柔声说,“但我知道其实很有关系。如果你是本来就不喝酒的人,那便理所当然;但如果是因为人的因素……那么酒可能会永远横挡在你和别人中间,阻断你的人际关系。”
她心中悸动,难道……又是为了她特地来这里?因为酒根本是法国餐不可少的一部分?
“学长……又想治我的心病了吗?”她低声说。
“我能做的,都想为你做。”
听他这么说,她感到心热热的、酸酸的。因为以往只要一听到酒,她就联想到毒药,他却要把酒当成礼物送给她。
“我真的不喜欢。”她轻声说,“酒会让人忘记别人的存在,忘记自己的青往,让人失去控制,让人不自觉地伤人……想把自己的痛苦丢给别人。”
妈生病后所承受的苦痛,大半不是因为身体的病痛,而是心里的伤痛,是爸酗酒造成的;但妈却又自责,认为爸会酒终归是因为她将不久于人世。
所有的痛苦似乎都因酒的存在而更沉重了,却已没办法停止;一开始的短暂麻醉,很快就变成了瘾头缠身。
哥和弟弟追求的又是另一种诱人的欢快,藉着喝酒,仿佛什么都可以抛开而得到自由,不管是多么短暂、多么不真实,却可以在夜里因酒精的麻醉而脱离现实。
她当然喝过酒,并且记得许多和朋友家人在喜庆节日的欢乐时光,却更使得酒在她心里的危险性加倍。
酒,是醉人的毒药……
“我不是希望你重新开始喝酒,”他说,“我只是想要除去你心里的那份悲伤。”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可能。”她喃道。
他不意侍者过来,“小麦,给我一杯cremant D Alsace。”
她看着桌上的水瓶和四个玻璃杯,一人有一个水杯和一个酒杯,卓因潋帮两人倒水。
小麦很快端来一瓶酒,细长圆润的绿色酒瓶,写着2005年份,瓶口封了金色的封盖。小麦打开瓶盖,倒了一些到杯中,卓因潋轻轻摇晃酒杯,金黄色液体闪着光,他端近鼻尖细闻几秒,这才从容啜了口,让醇香酒味在口中流转、饮下,然后对小麦点点头,小麦立即将卓因潋的酒杯加至四分满,再对她微微一笑,走了。
原青有半晌的分神。看他做什么事都像是一种享受,但他的品酒却跟品茗不同,有一种近乎性感的风情,眼眸半瞅着她,如同怀着某种秘密。
“过来。”他示意她往前倾,像是要告诉她什么。
他再轻啜一口,倾身捧住她脸颊,吻住了她。
她脑中轰然炸开,完完全全没有预料到他会有这举动,她的感宫瞬问聚焦在他柔软的唇,下一秒却尝到了微甜的白酒。
他把那口酒吻给了她。
时空在那一刻仿佛被模糊了。他的吻是那么温柔却烫热,甘中带干的酒液在口中回旋,因他探入的舌而变得更加浓烈;迷茫中,她一手不自觉地攀住他的手臂,像是昏眩的人在寻求支撑。
他的吻不曾停,直到酒液似已进入她的身体,在她血液中流淌,直到他的气味深驻她记忆里。
当他终于放开她,她微喘,脸颊整个烧红。
待回到现实,记起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她几乎不敢睁眼。意外的是,现场没人鼓掌叫好,大概是明显感受到她的羞赧,也或许是法国餐厅的氛围让人变得温文有礼。
只除了眼前这个男人;在他温文有礼的表相下,却有着什么都敢做的狂野之心。
他看起来仍是那么从容镇定,但她确实看到了他眼中的狂野热度。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慢慢平息急促的呼吸,评乱的心跳却不配合。
“我不希望有我不能跟你分享的东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还有很多很多东西想跟你分享。”
酒是用来分享的吗?曾几何时,她早忘了这层意义。
她记忆里有伤痛,有歉疚,有愤懑,有麻木,却忘了……也有分享的心意。
“也许下一次就是偷偷放在我做给你吃的菜里。”他扬起性感的嘴角。她忍不住微笑起来。他是那种会为了达成目标目的而费尽心思的人吧?从见面伊始她就知道他是个无坚不摧、无谋不成的男人。
接下来的美食,似乎都不及他的吻好吃……这样想会不会太对不起Pierre了?
一吻过后,他就没有再碰酒;但那醇香酒液在她体内似已融成一种全新的感觉——被他珍惜珍视的感觉。
***
回到家时,哥和弟弟已经睡了,空气中有着酒味,原青感觉一颗心又提到喉咙。爸呢?
“小青?”暗黑的客厅传来唐益升的声音,“把灯打开吧。”
她打开小灯,暈黄的灯光打在爸有些疲倦的脸上,但那双眼却是清明的。
爸没有喝醉?原青意外极了。
“你哥和你弟陪向柏语喝,不知道为什么向柏语今天晚上喝得特别多,三个人都醉了,餐厅派人送他回去,另外叫车送我们回来。”
唐益升顿了顿,“别担心,我就只敬向柏语一杯。”
“爸……”她声音哽住了。原没抱任何期望,反而使得爸的话更让她感动。
“我在等你,是因为有东西要给你。”他拿起手中的一封信。
她走过去坐下,“是谁寄来的?”
他低声说:“是你妈走前写给你的。”
“什么?”原青惊问:“爸!你怎么……一直收着,没有拿给我?”
“我……觉得没有脸拿给你看。”唐益升哑声道,“也觉得……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妈叫你离开家。”
“离开?怎么可能?”
“我很清楚你妈走后这几年我是什么样子的。我每天都害怕你不会再回来,我知道这个家只在折磨你、拖累你。”
“爸……”原青哽咽了。
唐益升深吸了一口气,“但爸终于清醒了。清醒了,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拿去吧!不管你妈想告诉你什么,一定是对你最好的。”
原青颤抖着,踌躇了一会,终于撕开信封。
“你……还是自己看吧。”
她抬头,看到他眼中满是伤痛。
“我对不起你妈,没有脸听她想说的话。”他叹息,“如果她有话告诉我,就会留了封信给我。她想说的话,当年已经说了,只是我都没有听进去。这个……我终生都会后悔。”
他转身回房,脚步蹒跚沉重,仿佛肩上担了永远卸不了的重物。原青眨回泪水,走进自己房中。她必须好好、仔细看清楚妈写给她的信,她迫不及待地打开。
小青:
妈今晚可以下床,做了从前没有做过的菜,你说味道有点奇怪,但妈很高兴。
妈一直都在做我知道你们三个都喜欢吃的菜,从来没有时间和心力去尝试其它的菜色。妈希望你爸顺心,希望家里的气氛好起来。
但妈总觉得这样对你不好,每天你帮忙做的、吃到的,都是这几道菜而已。妈担心的不是营养问题,而是害怕埋没了你。
你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天赋,但妈知道。
你一定不明白,妈为什么从以前就硬要你待在厨房里每天帮忙,又为什么老是絮絮叨叨地要你注意做饭的每个细节。有时妈还会故意少做一点,让你多做一点。
小青,你知道你在做菜方面多有天赋吗?
妈从你六岁能进厨房帮忙时就注意到了。你做饭时总像变了一个人。
本来有点散漫爱玩的你,那时就会变得很严肃认真,老是皱着小眉头,手里不停捏捏弄弄,好像对食材本来的样子不太满意,想施魔法把它们变成别种东西。你常常把我没有想到的东西放在一起,有时我要你切这个、放那个,你却没有听进去,迳自做着完全不一样的搭配。
但这几年你变得越来越不喜欢下厨,把它当作苦差事,是那种连半毛钱也拿不到的白工;有时叫你好几次才拖拖拉拉进来,做好饭后你宁可端进自己房里吃,也不在餐厅吃,更不想和大家一起吃。
妈不能下床以后,都是你在做,你没有再抱怨过一声,但妈知道这侗差事对你来说只有更苦了。
是妈不好,没有把家弄好,没有让你觉得家里很温暖、很安全。
妈也没能力教你最好的厨艺,让你至少能发挥天赋。
妈的厨房不是你想待的地方,这是妈永远对不起你的地方。
如果换了一个家、换了爸妈兄弟,你一定不会是这样子的……
妈快走了,很担心你,因为知道你虽然个性强、嘴巴硬,其实责任感很重,心又特别软。妈真的很担心你会觉得自己不能不待在厨房里,觉得这是你唯一能帮家里的方法。
妈有一个请求,希望你听一听。以前不敢对你说,怕你反弹;现在说,你说不定就能听进去。
小青,离开家里的厨房吧!然后去找你自己的厨房。
但千万、千万要继续做下去。做新的菜、没吃过的菜、去学听都没听过的菜,继续做菜,一直做到你觉得快乐的那一天,不要放弃,妈拜托你。
妈是真正爱做菜的,所以妈不会看错,你是天生就要做菜的人,当你终于完全发挥那种别人没有的宝贵天赋,你再放弃没有关系,如果到时你真的决定那不是你想要的。
妈只是不希望你错过了、被埋没掉。妈不能给你的厨房,这世上一定有人可以给你,最后你就能创造属于你自己的厨房。
厨房就是家,你一定要回家。
爱你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