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
看到孙子变得高大精壮回来,雷老爷子不无欣慰,眼角笑出皴纹,不时赞许地点头。
孙子一去三年,他不可能不担心,即便有书信往来,身为长辈还是有着对小杂的关怀,唯恐刀剑无眼,又或者皇子夺嫡,波及了边关。
他看似安享悠哉的养老时光,实则无法不管暗潮汹涌的朝政,西南战役带给朝廷相当大的冲击,在他透过方方面面的人脉盯着下,粮草还是出了问题,他一手送上战场的孙儿差点回不来。
幸好他回来了,全须全尾,没少掉一块肉,否则他一把老骨头入了土也无法对雷府列祖列宗交代。
“祖父,我回来了。”一身肃杀之气的雷霆风当场跪下,朝一心为他谋划的祖父叩三个响头。
“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起来,祖父好好看看你,瘦了没……”这孩子肯定吃了不少苦,那锐利的眼神有如刀锋,看来经历了很多生死,在鲜血中磨砺得成熟。
“没瘦,变壮了,你看我手臂粗得像树干,两个祖父都能扛满街跑,不喘不累还能宰头老虎。”咧着嘴,雷霆风脸上满是见到亲人的喜悦。
“净说大话。”雷老爷子说着就两行泪下,既喜悦又心酸,还有更过的骄傲,他总算出了个有出息的子孙。
“祖父,没糊弄你,我们被困山羊谷七天七夜,没吃没喝,一头牛大的老虎给我们送肉来,大家看得两眼发光,顾不得手脚发软一拥而上……”因为那头老虎他们才有体力走出巨石林立的峡谷。
“没得吃、没得喝?”雷老爷子心口一阵抽疼。
“没事,祖父,年轻就是我们的本钱,以前明韫妹妹还跟我说饿了就吃虫,她列举了几种能吃的虫子,形容它们的样子让我记住,有毒的虫子要如何料理才能吃,我以为我一辈子都用不上,听她说时还吐了一地,没想到……”全派上用处了。
西南地区虫子之多超乎他的想像,山多、湖泊多,同样一去无回的沼泽也多,其实藏着难以计数的怪虫,有些他见都没见过,更分辨不出有毒无毒,要不是明韫妹妹找来西南方面的画册让他看过一遍,他真的要横死异乡了。
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吃虫法还真受用,一开始他一口也吞不下,饿到受不到了才尝了口,味道还不错,几年下来他都成了吃虫老饕,看到肥头的虫子不是拍掉它或是踩扁它,而是想怎么吃它。
“温家丫头是好姑娘。”安静不多话,却是个会做事的人,胸中自有丘壑,却难得的不忮不求。
一听祖父夸他的明韫妹妹,雷霆风比夸他还乐,连连讲起她还提醒了他什么,“明韫妹妹很好,她还告诉我在山林行走有三样东西不能少,盐巴、匕首、打火石,还说了无水时如何取水……”
那几日没水可喝的日子,他们便去砍竹子,嫩竹中有水,砍下的竹子做成竹筒盛接露水,还有某些草木的根茎有水分,可解渴也能当吃食。
就告着那么一点点水和甜草根,他们撑过七天七夜,而后等到前来觅食的老虎,一人一口虎血,巴掌大的虎肉,就这样绝处逢生。
“好好,就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打小跟着老温在山里转,难怪能给你出主意。”祖孙俩是山中常客,自是晓得如何让自个过得好,否则一上山就是一整天,甚至有时夜宿山上,没点保命诀窍的怎成。
雷老爷子不晓得温明韫说的那些只是野外求生自保常识,她重考上森林系时就要常往森林跑,山林气候多变化,她和同学被困山里是常有的事,因此她知道要准备什么以防万一。
“祖父,我十八了。”身强体壮的大男人涎着笑,那模样说有多谄媚就有多谄媚,看得很剌眼。
“嗯!十八了,想把官位再往上提一提,你自己说想要哪个位置?”他这张老脸还能卖上几两银子,不愁没人买。
“祖父,明韫妹妹也十五了。”您老别再装傻了,好歹给个准话,老绕圈子你好意思吗?“还小,能再养两年……”
雷霆风求饶的一喊,“祖父……”
“这是老温透出的意思,可不是祖父要阻拦你,他说姑娘家的身子骨尚未长好,太早成亲生子对寿数上有碍。”老温是个疼孙女的,想让她养好了再生儿育女。
“祖父,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还故意为老不尊逗弄人。”
“什么为老不尊,你这门亲事没你祖父出面还不行,你还指望你爹来成全你呀!”被四皇子所画大饼迷惑的儿子越来越糊涂了,长了底气都敢跟他叫板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他立即两眼亮如两颗大日头,“祖父是说孙儿能心想事成?”
“还有得磨。”面对温家那一老一少得用水磨功夫,要有耐性,还要跟他们斗智,采迂回战术。
他一听,有些失望地垂下双肩,“连你出马也铩羽而归?”
“臭小子,你当你祖父是神呀!也不想想你一走就是三年,再好的感情也疏远了,要绑住那姑娘的心,让她与你同心,这事就成了一半。”
胸口被用手指戳,雷霆风低头一看发现祖父老了许多,双鬓的白发由丝成片,他不禁说:“祖父,我不走了,留下来孝顺你。”
“说的好听,还不是为了隔壁那姑娘!西南那边的事了结了吗?”
“除了一些零星战役外,差不多收拾干净了,若再打下去我方的兵源不足,后继无力,对方亦然。”所以两方同意休战,各退两百里。
“朝廷召你何时回京?”雷老爷语气稀松平常,似问他朝食吃鸡如何,其实一针见血,直捣黄龙。
他面上一讪,干笑。“月底。”
“只余不到二十日了。”他胆儿肥了,也敢欺上瞒下,不乖乖回京,反而跑回镇上。
“我想祖父你了,特意向陈将军告假五日,我快马赶一赶能在十日内抵京。”只是中途不能休息,吃睡都得在马背上。
“你这话说来骗谁呀!自个儿信吗?”他没好气的一瞪眼,这孙儿在想啥他还不清楚吗,一颗心早飞到隔壁了。
“信呀!我不就是来看你了。”他脸不红、气不喘的说着,把祖父哄得心顺了,他还怕娶不到老婆?雷老爷子喷笑,“你这脸皮厚的呀!不比我年轻时差,你祖母在时常骂我不要脸,你倒是尽得精髓。”
他的老妻四年前过世了,因此他大病一场,身子骨养好了体力却大不如从前,正好皇上准备立储,皇子们竞争激烈,不想卷入其中的他便以此为理由告老还乡。
可皇上还是觉得老臣好用,可靠又忠心,表面上是放了他,私底下一有拿不定主意的政事还是会派人徵询他的意见,听听他的解决方式,有时还把奏章往他这丢,让他看一看,了解京城所面临的局势。
身在局外的人比身在局内的人更看得透,不在任上的雷老爷子比以前更受皇上重用,因为他已不在朝廷,不会影响朝政,可以适时的为君解忧,在无形中成了助力。
“嘿嘿,明韫妹妹也骂过我不要脸。”她瞋目怒视的模样真可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黑貂。
“你还得意!”真是没救了。
雷霆风下颚一抬,“当然,明韫妹妹只说过我,这表示我们够亲近,不够亲的认她还懒得说,而我这不要脸可不是人人做得到。”
见不得孙子太得意,雷老爷子决定提醒他,“别太掉以轻心,心大意失荆州。”人在得意时往往失去防备,被人挖了墙角犹不自知。
闻言的雷霆风立即目光一厉,“祖父,你在暗示什么?”
“嗯!警觉性高,尚可雕琢。”不枉他的提点。
“祖父——”他的声音一沉。
看孙儿急得要跳脚,雷老爷子反而得了趣味,哼嗤哼嗤的笑,“咱们的父母官真是爱民如子,怜老惜幼,不时地来看看我这个齿牙摇晃的前首辅。”
“然后呢!”雷霆风发出磨牙声。
“然后呢,顺便到隔壁拜访地方耆老,与老温相谈甚欢,最后再去看看小姑娘如何制药,稍有得空时还帮着搓搓药丸子,你用过的成药中说不定有他搓过的。”
“江照舟——”他仰头一吼。
正在书房中的江照舟忽觉背脊一冷,像被恶鬼盯上一样,他不自觉地看看左右,朗朗乾坤下,妖魔鬼怪应该不敢作祟。
此时的他正在写摺子打算为温明韫做药一事请功,可是写到一半又停笔。
以他对温明韫的了解,只怕是不愿得到这份功劳吧,向来谨慎行事的她只喜欢制药,再大的功劳对她而言全是虚名,不能给她带来好处,只有麻烦。
于是爱民如子的知县大人后来特意地询问当事人,温明韫果然如他所料不肯出头,他想了折衷的办法上奏朝廷,皇上得知有人为善不欲人知,便将原本的赏赐改为黄金千两,良田百顷,由江照舟用以照应治下贫苦百姓。
给他们银子,给他们土地,将这份善念施以大众,以示皇恩浩荡。
“他也是代表西南军来问问药做好没,之前的那批听说用完又来催,牵线的知县大认只好来瞧瞧缺了什么,温家药铺供不上的药材全由他补全了,功劳不小。”
“祖父,你为什么不拦着他?”分明刻意纵容,想让他多个竞争者。
这老头太阴险了,根本是在看好戏,也不想想他孙儿就那么点念想,竟把煮熟的鸭子端到别人嘴边。
“怎么拦,江小子好歹也喊我一声师公,又是你的表哥,两家有亲,我就算不能做到一视同仁也不好给人使绊子,我这岁数了你想让我晚节不保?”
雷老爷子气呼呼的吹胡子,一副子孙无能倒怪他的样子。
“祖父,你这是推卸责任。”分明是他从中放水,放虎入羊栏。
“我要是真推卸责任你现在就不会好好地待在这了。”雷老爷子呵呵一笑,“你爹这一年来是不是书信频繁,催促你尽早回京?”
“我没看,全烧了。”
他失笑,“难怪你不知道你爹为你定了一门亲。”
“什么?”雷霆风跳起来,神色狂怒。
“沉稳些,这些年还没磨平你急躁的性子吗?”
“我爹都要把我卖了你还要我沉稳,我没直接吐口痰在他脸上已经是我的孝道了,他都做了什么荒唐事!”
打从他去西南的第一年,他爹就要他想办法回京城,说凭祖父在朝的关系,此事不难办到,他可以把他安插在禁卫军里。
他拒绝了,以初到军中不宜调动为由,不料父亲竟派人到西南营区,拿了四皇子手书欲将他强行带走。
幸好陈将军出面,将来者重打五十军棍,又还以四皇子书信一封,表明自己忠君爱国,四皇子只是皇子,无权插手西南军务,若欲带人离开,就请皇上下旨。
也许是陈将军此举太过不给面子,态度强硬,致使四皇子颜面无光,因此消停了一年多,未再向西南边防伸手。
可是在军情最紧急那段时日,他爹又来信了,说的全是废话,说他年纪不小了,该订亲了,他和他娘相看了京中的几名贵女,觉得其中一位不错,若他无异议便定下。
当时他气急败坏的回了一封信,表明敌人未退前不言婚事,还特别严明爹娘若未经他允许私下订亲,这椿事他不认,他们再生一个去娶。
他父亲因而恼怒,之后的几封信不是骂便是劝,也有大哥疾言厉色的喝斥,说母亲因他的婚事病倒,要他返京侍疾,连外祖也婉言相劝,说什么天下父母心……
全是千篇一律的内容,他索性不看了,免得心烦。
他、心知肚明,远在京中的亲人如此安排并非看中他的能力,而是认为他好控制,谁都压在他头上,牺牲他一个人联姻,所有人都得到好处。
因此,他对父亲更心灰意冷,更是不愿回京。
“也不算太荒唐,和他过去所做的事一比,还算是好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也是拳拳父爱,想为你觅一门好亲。”雷老爷子自个儿说着都笑了,他自己都不信雷鸿文这么为雷霆风着想,为孙子的处境感到同情。
“祖父,你很看好这门亲事?”他恶狠狠的盯着,要是祖父一点头,他马上关门放狗。
笑岔气的雷老爷子咳了两声,“我便是觉得婚事不妥才去信责骂,还亲自写了致歉信退亲。”
绷着一张脸的雷霆风松了口气,顿时有了笑意,“祖父,这话得说在前头,莫要吓认。”
“容易摘的果实你会珍惜吗?我总要让你知晓惊心动魄的感觉,让你看清楚你祖父为你的事费了多少心,还为你得罪人,我这辈子是别想再踏入京城一步了。”他语带唏嘘,虽然没有再回去的意愿,可自愿和被迫是两种心情。
“祖父又想朦我。”他不会上当两次。
轻轻一叹的雷老爷子看了孙儿一眼,“你知道你爹定的是哪户人家吗?”
“反正已经与我无关。”他没兴趣知道。
“长公主之女,双月郡主。”单论家世,连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婚配人选,长公主乃当今皇上长姊,她的女儿尊贵堪比公主,娶了她可以平步青云。
雷霆风一怔,继而神色古怪地道:“长公主不是一向不介入皇室争储,怎么会同意父亲的提亲?”
闻言,雷老爷子也陷入沉思,沉吟半晌后说:“这件事我还真没仔细想过,只来得及请求皇上别赐婚,告诉皇上你不日便将成亲。”
皇上虽然也有心撮合孙儿和双月郡主,有意下旨赐婚,但他的密信送得快,皇上圣旨还未发出去。
皇上虽然卖他面子暂且不发赐婚圣旨,然而长公主和皇上都很满意这门亲事,回他的信中多有暗示娶妻宜娶宗室女,日后可飞黄腾达。
他当做没看懂,上书告罪,并列举孙儿条条劣迹,表明自己唯恐孙儿的顽劣心性坏了皇家声名,再三致歉教孙不力,不敢高攀,劣孙品性只当配小户女,而凤凰共棲梧桐树,怎能棲身落石坡,他怕郡主娘娘看见孙儿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不喜,一桩美好姻缘终成两相厌的恶果。
他对皇上了解,皇上见信顶多不快,气恼雷府祖孙的不识相,倒也不会为难他们非娶不可,毕竟皇上也爱脸面,强拆姻缘,那他明君之名便亨污点。
反而长公主才是最难应付的,会咬人的狗不会吠,平日不干预朝政的她安静得彷佛不存在,鲜少参加各府的宴会和邀约,静静在公主府莳花弄草,与驸马鹣鲽情深。
可事实上连皇上都忌惮她,没人知道她的底有多深,只知她只要想做一件事就没办不成的,在别人尚未反应过来前,她已让局势大改,叫人完全没有阻止的机会。
“难道她已投向四皇子阵营?”顺其自然地倒向呼声最高的一方。
“有可能。”雷老爷子脸色有点难看。
“祖父,有何应变之策?”祖父是功在社稷的老臣,应当更清楚那些人会使的伎俩。
雷老爷子思忖了一下,抬头看着孙儿,“成亲。”
“成亲?”
若在之前雷霆风听到这两个字,他肯定会欣喜若狂,疯了似的对人傻笑,但此时他只觉心情异常沉重,似乎给他所爱的姑娘带来麻烦,危机四伏。
“尽快成亲。”这是唯一的办法。
“这对明韫妹妹不公平,她不会同意的。”她看起来柔弱,但骨子里比谁都强硬,她不愿意做的事谁也勉强不了。
“公不公平你要问过她才知道,这人生路上不会一直万里无云,偶尔也会有狂风暴雨,她比你聪明,自会衡量。”
“祖父,我到底有多愚笨,让你嫌弃个不停?”没一句好的,他便是发馊的饭菜、长不直的劣竹,别人家一块石头也比他有智慧。
“和你的明韫妹妹一比,你就是个蠢的。”不在一个水准上,没得比。
“嗯,明韫妹妹样样比我好,她的腰比我大腿还细……”一提到明韫妹妹,雷霆风的智力就一路下滑,降到惨不忍睹的程度,犯儍的拿人家的小蛮腰来比。
“咳咳,你去见过人了?”
这个孽孙,好的不学专学一些不正经的,他没抱过人家怎知腰细?雷老爷子对这孙子的管教是有心无力,他太胆大妄为了,视礼教为无物,每每做的事都叫人哭笑不得。
“有……呃!没有没有,我一下马就直入府中了,一路上双脚尚未落地呢!”
他并未说谎,全室实话,一瞧见室自家的马车,看见车夫他就晓得里面是谁,一掀开车子便低身而入,环抱心心念念的人儿,上马,上车,再从车上回到马车尚,他一步也没落地。
眼神闪烁,语不诚恳,他以为瞒得过人?雷老爷子无奈,不想跟孙子吵这些,拉回正题,“霆风,祖父不是在吓唬你,越快成亲越好,否则这桩婚事会黄。”
他一听,心口发紧,“可我剩不到十日的时间。”皇命难为,他还得赶回京城。
“祖父替你向皇上请了三个月的假,你侍疾。”他拾人牙慧,学长媳装病,要孙子在病榻前伺候。
“祖父,你的身子……”雷霆风又惊又喜,又有一丝愧疚。
“好得很,无病无痛,我都不惜装病了,你给祖父争气点,三个月……不,最好两个月内就新妇过门,以免夜长梦多……”
一遇到长公主,他的计画全乱了套,只能谨慎再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