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临大地,下雨的机会也减少了,到了月底的星期日,是希腊正教四十日斋戒期的最后一周,从该周的星期五开始,就是希腊正教的复活节庆典了。不过聿爷爷虽然娶了希腊老婆,却没有入希腊正教,因此聿家并没有跟希腊人一样进行斋戒,只是有趣的活动他们还是会跟着热闹一下,譬如复活节当天的串烤全羊,可是关茜不喜欢吃羊肉,所以今年他们改为烤乳猪。
「外公,科拉姨婆说她要带妮可拉来用午餐。」
「跟她说我们烤猪不烤羊。」
「我说了,但她说不管烤什么都可以。」
「再跟她说,雅里士不在,他带老婆到巴黎去了。」
「可是我已经说了是到米兰……」刚从海水里上沙滩来的聿希人和关茜,一边用浴巾擦身,一边听聿爷爷跟聿邦婷的对话,不禁啼笑皆非。「我看我们现在就出发,你到巴黎,我到米兰。」关茜咕哝。
「别生气,」聿希人温柔地揽住她。「爷爷不会让她们来的。」
「不是生气,是……」关茜叹气。「不了解怎会有那种女人,追求男人,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财富,妮可拉是,安妮娜也是……呃,说到安妮娜,听说她跟她母亲怎样了?」
「因为行为不检,被查塔斯家族踢出去了。」
「不是因为行为不检,是因为没办法逼你跟她结婚吧?」
耸耸肩,聿希人走到太阳伞下,扔下浴巾,抱起栏床里的儿子坐上躺椅,又疼又爱的亲个不停,难得爷爷去听电话不在,他才能独享一下儿子。
唉,好哀怨,真不晓得儿子究竟是谁的,他想抱抱都得趁爷爷不在偷抱一下。
看他一脸满足的笑,关茜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近似心酸的温柔。「你亲眼看到你的儿子了。」
聿希人怔了一下,旋即意会到她话里的含义。「是,我亲眼看到了。」他一手抱紧了儿子,另一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无限柔情地吻住她,热热切切地直到儿子在怀里咿咿唔唔地抗议不想成为夹心咸肉干,他才放开她。「没有妳,我一定会抱着遗憾而死。」
她深深望住他片刻,然后点点头,再垂眸叹气。「希望你不会后悔。」
眉峰钻起,聿希人扶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眼底。「为什么这么说?」
她苦笑。「我是救了你,但也可能是害了你们全家人,甚至连累整个岛上的居民。」
「我了解了。」眉宇松开,他笑着摇摇头。「但,西西,妳没有考虑到,情况是不同的。以往妳救的那些人,他们跟妳毫无关系,所以能够轻易背叛妳。而我是妳的丈夫,妳儿子的爸爸,也是深爱妳的男人,我宁愿死也不会背叛妳的。」
关茜用眼角瞄着他,咬住下唇欲言又止。
聿希人又笑了。「我知道,妳担、心的是爷爷和表哥?没有必要,妳应该比我更清楚,我要活下去就需要妳的血,就算不为妳,为了我,他们也不敢出卖妳的。」
关茜又注视他好一会儿,然后暗暗叹息。
他想得实在太简单了,那人有多么奸诈狡猾,说服力有多么强势,她比谁都清楚,因为如此,她才始终无法放心。
「而且他应该已经放弃找妳了,不是吗?」
「也许他还在找。」
「但妳不是说他以为妳死了吗?」
「……那只是也许,也可能他根本不相信。」
「我不懂。」
关茜又叹了口气。「当年爸妈带着我四处逃亡,为了避人耳目,不时替我改装,有时候是女孩子,有时候是小男生,甚至每当那人找到我们一回,爸妈就会替我整型一次……」
「整型?」聿希人惊呼。「不是我以为的那种整型吧?」
「就是那一种,换言之,就是替我换一张脸。」关茜满不在乎地说。「听起来好像很痛,其实也不算太辛苦,因为不到三天,伤口就痊愈了。不过当时我也不太能理解爸妈为什么要那么做,直到……」
她吸了口气。「我七岁那年,那是爸妈最后一次用我的血救人,很不幸的,爸妈又被背叛了,于是我又再次动整型手术,但伤口尚未痊愈,我们就差点被那人找到了,紧急中,爸妈把我藏入垃圾箱里,要我躲着等他们回来找我,结果……」
咽了口唾沫,她颤巍巍的笑了一下。「他们再也没有回来了。」聿希人的手臂紧紧地圈住她,用他的温暖抚慰她。「后来我被倒垃圾的酒吧侍者发现,他以为我是流浪儿,就把我赶走,但我不敢离开太远,怕爸妈回来找我,三天后,我饿昏在公园里,被路过的养父、养母,也就是我后来的老爸、老妈救回家……」
她微倾着脸儿,眼中是无限追思,光是提到他们两位,她就有无尽的感恩、感怀。
「他们的独生女罹患脑瘤,虽然他们也是医生,可是脑瘤生长的部位不好,他们也不敢动手术,只能求助美国医生,但美国医生也束手无策,最后,他们只好带着女儿回家度过最后的日子。就在他们带我回家当天晚上,在我吃饱喝足满足的熟睡在温暖的床上时,他们的女儿……」
微微抽了一下鼻子,她的声音愈来愈沙哑。
「去世了。很凑巧,他们的女儿和我同年同月不同日生,甚至跟我整型后的长相也有几分相似,于是他们决定领养我代替他们的女儿。不过我告诉他们,有坏人在追缉我,他们已经杀了好多好多人,所以老爸、老妈改变了主意,他们要我完全替代他们女儿的身分,就当作他们的女儿没有死,这么一来,我等于是另外一个人,坏人就找不到我了。至于他们的亲生女儿……」她瑟瑟地一笑,几分愧疚、几分感激。
「就直接火化,骨灰洒入她最喜爱的大海之中,反正她的死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于是真正的关茜消失了,新的关茜取而代之,我就这样顶替了他们女儿的身分。为免台湾亲人起疑,老爸、老妈就跟他们说女儿的病已经动过手术,痊愈了,不过想留在美国念书……」
拿起胸前的琥珀项链,她继续回忆着。
「这是我爸妈留给我失散后相认用的,老爸、老妈说他们会尽全力帮我寻找我爸妈,可是直到十八岁,他们才敢把一张剪报交给我,是……是爸妈出车祸坠海的小新闻,妈妈淹死在车内,爸爸的尸体漂流在海上,鲨鱼咬掉他一条腿,报上判断,他们的独生女估计已被鲨鱼吃掉……」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就在我们失散那年,他们就……去世了!」
虽然失散后她被领养了,也过得很幸福,但在心底深处,她仍在等待着与亲生父母团聚的一天,没想到十年过去,等到的却是天人永隔的噩耗!
默默地,聿希人将儿子交给听完电话回来的爷爷,然后拦腰抱起关茜,快步回到他们房里,轻轻地将她放上床,自己也躺在她身旁,双臂牢牢地将她圈入怀里,让她知道她不是孤单一个人,她不是没有人可以依赖的。
好半晌之后,他才轻轻地开口。「当年妈妈被绑架撕票时,由于我正在住院,爸爸担心我受不了刺激,竟然骗我说他和妈妈离婚了,还说他们协议好监护权归爸爸,因此以后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离婚?
居然拼这种谎,太离谱了吧!
「欸?」关茜猛然仰起脸来,眸眶红肿、泪痕满面,她却一直没有哭出声来,聿希人心疼地为她拭去泪水。
「不骗妳,是真的,直到两年后,我的身体好多了,爸爸才敢告诉我事实。」
关茜怔了一会儿才道:「他是太关爱你了!」
「我知道,所以我并没有生气,只不过……」聿希人叹了口气。「当我爸爸去世时,爷爷竟然也这么对我,这就太超过了,我就这么承担不起压力吗?」
真的很看不起他耶!
关茜忍不住笑出声来。「爷爷怎么说?」
聿希人难得翻了翻眼。「爷爷告诉我,爸爸要再婚了,可是对方不想做后母,所以爸爸只好把我交给爷爷,他才好跟新婚妻子你侬我侬。」这个理由更荒唐!「好拼的借口!」关茜脱口道。
「的确!」聿希人用力点头,「不过,如妳所说的,他们只是太关爱我了,就跟妳老爸、老妈一样,舍不得妳太伤心,只好忍住不告诉妳,直到妳长大。」他俯唇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他们对妳的爱,不输妳的亲生父母呀!」
「嗯,我知道,」温驯地贴在他胸前,关茜低喃。「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虽然我从没有跟他们提过我的秘密,但如果他们出事,我一定会不顾一切救他们,可惜他们是飞机失事,我根本没有机会救他们。」
「无能为力的事,懊悔是不必要的。」
「我不是懊悔,只是……」顿了顿。「遗憾。」
「遗憾」那种事是永远补偿不了的。
紧了紧环住她的手臂,「妳原来的名字是什么?」聿希人若无其事地转开无解的话题。
「萧弄雨,爸妈都叫我小雨,不过我还是喜欢关茜这个名字。」
「为什么?」
「爸妈跟我的血缘关系无论是生、是死都断不了,」关茜一边说,一边用披在身上的浴巾擤了擤鼻涕。「但我跟老爸、老妈之间,只有关茜这个名字是永远的联系,因为这是他们亲生女儿的名字,而我,就是他们的女儿。」
「关茜这个名字可以让妳永远都忘不了他们。」聿希人了解地道。
「就算不叫关茜,我还是永远都不会忘了他们。」关茜慎重声明。「只是从我叫关茜那一天起,我就是他们的女儿,就是关茜了!」
「我明白。」聿希人温柔地抚掌着她柔嫩的背脊。「晚上要到村子里去吗?」
小村庄虽然已然建设成为一座小城锁,不过大家还是习惯叫它「村子」,代表着它始终不变的浓郁人情味与亲切感。
关茜眨了一下眼。「安德鲁要来?」
安德鲁是个孤儿,但勤劳诚恳、聪明干练,大学时代在暑期打工时被聿姑姑发掘并特意提拔,如今是聿氏金控公司的执行副总经理,也是聿邦婷的未婚夫,每次他要找聿邦婷约会,聿邦婷就会硬拉上聿希人、关茜和聿邦彦凑成两对半,目的是要暗示聿邦彦别光顾着工作,人生也要快快乐乐的过。
最好学学他们,赶快找个伴双双对对一下,别老是落单嘛!
「嗯。」「表哥惨了!」两人相顾一眼,不约而同失声大笑。聿邦婷的「暗示」通常是秒秒杀机、步步惊魂,最后叫人惊魂丧胆、魂飞魄散的!
聿邦彦要是够聪明的话,最好立刻出差去,譬如,非洲?
*
复活节假期过后,学校又开始上课了,关茜依然是那副以前嫁不出去、现在嫁不出去,将来也嫁不出去的老处女打扮,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也乐此不疲。
话说回来,不做老处女打扮,学生恐怕也很难服她。
不过这天,风和日丽好晴朗,偏偏就是有人闲闲没事要揭穿她的真面目,存心要她未来的日子不好过。
下课钟声一响,依循往例,关茜正打算对班上大头笨冬瓜们丢出今日最后一颗震撼弹,最好能震撼到下一堂课,谁知嘴巴都还没张开,耳际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害她咕哝一下自己吞下那颗震撼弹了。
「关小姐?」嗯?这声音,她记得,纤细高雅得会让牛皮起毛球,她绝不会认错,只不过为什么叫她「关小姐」?是无论如何,就是不打算承认她是聿希人的老婆吗?
她缓缓回转身子,朝教室门口看去,果然是……
「妮可拉小姐。」无论如何,先打个招呼再说,表示她是个有教养的淑女。
「妳为什么打扮成这样?」不理会人家的招呼,表示她是个欠缺教养的女人。
所以说,教养这种玩意儿并不是名门望族就一定会有,也不是摆出高雅端庄的模样就算数的。
「我喜欢,不行吗?」好吧,大家一起来没教养,这样比较「谈」得来。
红唇微启,妮可拉绽开优雅的微笑,「如果我说……」话说一半,忽地两步上前!再加一步就可以上篮了,非常没有教养的一把打掉关茜的眼镜,又粗鲁的抽掉关茜的发夹。「不行呢?」
瞬间,乌溜溜的长发宛如瀑布般流泄下来,清纯秀气的脸容坦露在所有笨冬瓜们眼中,老处女变成小幼齿,教室内顿时鸦雀无声,一片惊诧的静默。
教授?
应该是高中小学妹吧!关茜耸耸肩,「为什么不行?」随手拢了拢长发,表面上是天池风平浪静,心里却是黄河波涛滚滚,黄色的三字经、黄色的四字成语一句接一句,中文、英文、希腊文都有,还有黄色的圈圈叉叉。
「身为教师,必须诚实面对学生,不是吗?」妮可拉说得理直气壮。
哪一个人类敢说自己从来没有不诚实过?
「妳今天来找我,究竟有何贵事?」关茜有点不耐烦了。
妮可拉朝学生们瞥去一眼。「我们出去谈。」
「一个钟头后我还有课,没时间跟妳耗,要就现在谈,不要跟我讲长篇故事,简单说吧!」说着,关茜向学生们摆摆手,意谓要他们快快滚蛋。
虽然很不甘愿就这样放过年度八卦大戏,不过她是教授——主演的大卡,手中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而他们只是学生!跑龙套的小卒仔,脖子就掐在人家手中,人家要杀要宰、要煎要炒,这边都不敢有异议,只能摸摸鼻子,一个个依依不舍,频频回头地拖着跛脚出去。
可是人一出去,门一关上,他们立刻把耳朵和眼睛拔下来贴在门板和玻璃上,就差没掏出手机来录音照相。
念书实在太辛苦了,有机会就要轻松一下,不然脑筋会打死结的。
「在这里?」妮可拉眉心间竖起两条皱褶,不太满意目前的状况,她原该把关茜带出去,以便和科拉老夫人连手夹杀眼前这个不识相的女人,岂料关茜根本不跟她走,靠她一个人,够吗?
「不然妳请便!」关茜满不在乎的下逐客令,想「谈」的人是妮可拉,又不是她。
「好吧!」妮可拉勉强同意了,「我要谈的只有一件事,雅里士的问题,我们必须尽快解决,不能再拖下去了。」她一副胸襟宽广,极力容忍的模样,彷佛一切都是关茜的错,而她只是好心来纠正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