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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楼台我的月 第7章(1)
作者:雷恩那
  暮春时候。

  苗家“凤宝庄”一年一度的“试琴大会”在太湖边上的大片坡地盛大举行。

  这块如绿毯铺就的坡地位在“凤宝庄”西北方位,离三爷苗沃萌的“凤鸣北院”最近,周遭是成片的梅林和翠竹,建有一座“九霄环佩阁”,阁内的“藏琴轩”收藏十几张绝世名琴。

  提到琴,主角自然是号称“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爷,“试琴大会”吸引各地琴友共襄盛举,风雅之事做足了,轻易能掩去商人的铜臭味,于是在世人眼里,就觉苗家“凤宝庄”不一般了,连带所出的布料、绣片和饰物,其工艺自然而然高过其他布庄、绣坊。

  坚持年年来个“试琴大会”的并非苗三,而是非常懂得连消带打、以利逐利的苗家大爷淬元兄。

  反正家里无奈出了个琴痴三爷,又很无奈地被当朝御赐“八音之首天下第一”

  的封号,无奈归无奈,能利用的还是得捡来用用,所以苗淬元利用得挺透彻,既得名也得利。

  “试琴大会”一过,花事亦了,太湖这儿已无大事,夏季蝉鸣甫起,苗淬元便展开一场大江南北几要跑遍的巡视行程。

  驿马星大动,不仅是“种桑养蚕、取丝制绸”的本业,连苗家设在各处的货栈、书肆,甚至茶馆、琴馆和酒楼饭馆,身为苗家家主的他一次全走遍,更在京城里停留大半个月,明面上与在京的大小管事会晤,暗中则是见了苗家埋在朝廷里的几位“官桩子”。

  苗大爷离开太湖时,半点消息都没透给朱润月,却是遣人知会朱大夫,请朱大夫每月仍按时候过府替家里三爷诊疗。

  朱润月一直到后来随阿爹进“凤宝庄”为苗三爷治寒症时,才得知苗淬元已离家七、八日,且归期不定。

  说不上是何心情,原是心怀忐忑,不知若再见,是装作若无其事好呢?抑或当面将迷惑挑明?

  岂料见不着了,归期遥遥无期,她心里忽觉有些空。

  还是会记挂他的病,但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年他的状况渐进转好,推拿正骨是为保养,而非刚开始的治疾,少了她动手,他亦能安然,只要别再跟自个儿过不去,别莫名其妙又胡乱折腾。

  他身边有老金和庆来盯着,她之前按四时季节不同为他开的保养药单,庆来也都收着,所以没事的,苗大爷少了她,不会有事。

  她并未刻意去打探苗淬元的消息,但朱大夫每月两回进“凤宝庄”,她总想跟着,而夏去秋来,她与卢家的婚期将至,苗大爷依然未归。

  或许就这样了。

  她从他的地盘出嫁,待再相见,她便已不是朱家姑娘。

  或许,就这样。

  端坐在闺房里,她一身灿红,头上的凤冠偏小巧别致,虽不像传统大凤冠那样压得人脑门生疼、肩颈发酸,可镶着不少珠翠的小凤冠仍是沉的。

  今日是“崇华医馆”和“江南药王”结亲的大喜日子,独生闺女出嫁,广院的朱家医馆今儿个不看诊,上门的全是贺客和前来帮忙的大娘子、小娘子。

  朱润月昨晚是搂着娘亲睡下的,娘儿俩说了许久的话,要不是怕阿娘疲累,当真能说上一整晚。

  今早一醒,娘便忙得足不沾尘,请了“全福人”为她梳头点妆,大伙儿围着她说了好多吉祥话,最后上盖头,她凤冠上顶着三尺见方的大红巾,眼前一片红。此刻沉静端坐,等待新郎亲迎,她耳边尽是笑语,但娘亲已不在房里。

  突然间,朱润月闹不明白发生何事,手里渗汗,心狂跳,气息促急,有股欲呕的冲动,但并非身子不适,而是……仿佛深埋内心的某个念想正使劲、使劲地挣扎,渴望破茧而出……

  那个想望究竟为何?

  她一时间说不出、道不明,却很想跟娘亲再说说话,很想很想,想对阿娘问出,她当时没能问出的话。

  大抵也是好的吧,能安心便好。

  大抵还能过上你想要的日子……

  大抵也由着你,不会跟你闹……

  大抵……能过得相安无事。

  她想问,她能不能不要那些“大抵”?

  “咦?大抵是该来了,说好这时辰亲迎的呀,新郎官怎么还没到?!”

  “是迟了呀,新郎披红带花乘马到女家亲迎,这中间得过几道关,还得让人引拜岳父、岳母,等朱大夫往新郎官身上加双花再披红,新郎官还得在咱们邻里这儿

  骑马绕个三圈亮亮相,跟着咱们新娘子才进轿,新娘子进轿、起轿也得在时辰内完成,如此推算,真的迟了呀!”焦虑叹气。“该不会途中出什么意外吧?”

  “呸呸呸!大好日子,就算出事也只出好事!”

  “别急别急,你们陪新娘子安坐,咱老婆子到前头瞧瞧。”

  朱润月只觉方寸闹起,思绪大纵,才想拜托周遭哪个人去请她阿娘过来,一阵疾走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谁恰巧从前头厅堂过来。

  那人张声便道——

  “跟你们说啊,那‘凤宝庄’来人了,遣了人等在前头,火急火燎似的!”

  “急?急啥子急?!要急,咱们才叫急,新郎官都快错过亲迎的吉时啦!”

  来人又道:“不是的!不是着急新郎官啊!苗家‘凤宝庄’的人是急着想把朱大夫架走!听说苗家三爷在外头出了事,突然病严重了,苗大爷闻讯赶回太湖,今儿个一返家,立时遣人延医,偏偏撞上朱姑娘的大喜日子,苗家底下人听大爷命令只好干耗着,这会儿全等新娘子拜别双亲,待轿子一起,苗家的人就要把朱大夫抢进‘凤宝庄’里去啊!”

  唰!

  三尺见方的大红巾被一直静坐不语的新嫁娘用力扯掉!

  相陪的大、小娘子和大嬉、婆婆们全都惊跳,一回神,忙抢着边帮她盖回红头巾,边急声安抚——

  “喜事喜事,大吉大利大喜事!新娘子别急别惊,苗家‘凤宝庄’想抢人,也得等朱大夫受新郎官大礼跪拜,再送姑娘上花轿才成啊!”

  朱润月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包围她的不仅仅四手而已,话都不及说,眼前又是红彤彤一片,双肩甚至还被按住。

  “等等!大娘、大婶、婆婆,我阿娘呢?我想跟她说说话,我不——”

  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这次来人是用跑的,较方才还急。

  脚步声未停,冲进来通风报信的婶子已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

  “新郎官来、来不了啦!朱大夫正在质问卢家来的一位爷,呼、呼……那位爷听说是新郎官卢大公子的堂弟,他说卢大公子突然没办法亲自迎娶新娘子,要……要咱们朱大夫让闺女儿直接上花轿,送亲到卢家那里拜堂成亲!”

  “岂有此理?!说好亲迎的,哪有临了才改变主意?!”

  “就是就是,肯定藏事了,什么叫突然没办法亲自迎娶?跌断腿了吗他?!”

  “不来岳家行礼大拜就想把新娘子讨走,这卢大公子干什么吃的?脑子没坏吧?!”

  瞧着是大喜临门的日子,女人家们说话尽可能讨喜气,但实在被激得火气乱爆,一开骂,句句顺溜。

  那位婶子又开口,仍喘吁吁,语气却更急——

  “卢家那位堂弟被朱大夫和朱夫人逼急了,狗急还跳墙,人一急,啥子话也守不住,就说溜嘴喽!他说……说……”

  “说什么呀?你倒是快说啊!”女人家们扯嗓问,声量都快掀顶。

  “哎呀!就说卢大公子留信说要退婚,昨夜就跟人私奔了,那女的还是‘江南药王’炮制药材的女师傅,咱们也是见过的,就是常跟卢大公子送药来的那个姓楼的姑娘呀!”

  女人家们瞬间懵住!

  新娘子乘机挣开按住她肩臂的手,再次把头上的大红巾一把扯掉!

  朱润月倏地站起,发现房中所有人的目光全投聚过来。

  怜悯、惊愕、苦恼、心疼、为她气怒、惶惑不安……女人家们的心意,她全接收到了,但她……她方才就想说的——

  我不嫁了!

  不嫁了。

  太多的不确定。

  太多的心事悬而未决。

  亲事订得太早,自她有记忆以来,便知自个儿是要进卢家大门,是要嫁卢大哥为妻,太多理所当然的事,令她从来不多想。

  因一直这么认定,打小就如此认定,亦不觉有什么不妥,但双眼如盲不看,两耳似聋不听,心到底不同意的。

  原来,她不想要娘所说的那些“大抵”。

  她还没想明白要的是什么,但已然清楚,不想要的是哪些。

  尽管迟钝,在这最后关头终究为自己挣开一点点活路,她,不想上花轿了。而卢大哥更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选择私奔?!他与素姐……欸,她早该看出的,不是吗?

  才眨眼间的事,原本乱哄哄、吵到不行的喜红闺房,此一时分,静到连呼吸声都能听闻,女人家们全成一颗颗的闷声崩芦,对着她发愣。

  丢开红头盖。

  取下珠翠凤冠。

  解开碍事的霞帔。

  朱润月朝众人腼眺地点点头,眉眸间一贯温静。

  她音质干净微哑——

  “苗家的人肯定等急了,我跟我爹该过去瞧瞧了。”

  苗家三爷于几日前访了一趟位在湖东的“幽篁馆”,与馆主讨教琴艺,然不知在“幽篁馆”里出了什么事,苗三爷不说,没谁知晓,只知他金贵的脑袋瓜竟撞出伤来,被小厮景顺带回苗家,原以为将养个三、五日便无事,结果一拖再拖,拖到苗大爷接到消息赶回,才惊怒地赶紧延医。

  当真机关算尽,苗淬元都算不到自己竟然没能避开朱家姑娘的出阁日子。

  都已避开一整个夏季,连秋天都快结束,他打算深秋过后再重返太湖边上,无奈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开这玩笑,他笑得心都要淌血。

  当家仆来报,说朱大夫已被请来,他七情不上面,仍是淡定从容的苗家大爷,内心却灌醋又抹盐地腌了苦瓜似,之酸之涩之苦的,饮入喉中的金不换香茗,根本也喝不出味道。

  朱大夫既来,那朱家那边的迎亲仪式该已圆满。

  他交代家里的方大总管备一份贺礼替他送去“崇华医馆”,此时,方总管从不远处的回廊转角现身,朝他和家里三爷所在的“凤鸣北院”而来,应是领朱大夫过来的……嗅?干什么呢?

  苗家向来处事稳重、有条不紊的方总管,人还离他一段距离呢,竟边走边莫名其妙冲着他挤眉弄眼、扭鼻歪嘴……何意?

  是他身后跟来什么人了,要他这个主子先自个儿拿稳?

  来者除了朱大夫还能有谁?

  总不会……不会……

  苗淬元果然没稳住。

  当朱家闺女又一次随朱大夫出诊,见那对父女跟在方总管身后,步伐略促地往北院这儿过来,他真的、真的真觉是重重一拳当面挥来,没能挡下,揍得他眼冒金星,两耳轰隆隆骤响。

  不能这么玩他……

  他双目贪婪,死死盯着那抹红。

  朱家姑娘顶着一脸喜气妆容,霞帔虽除,正红的衫子绣花精致,犹穿着嫁衣。先前需戴凤冠之因,她黑发中分,梳得服贴柔亮,头上没有任何饰物,仅在背后作束。此时凤冠已摘下,那无比简素的发型与脸上新妆和一身灿红相较,很美,但可怜,还有些凄惨气味……

  他瞧着只觉心悸难平、大纵不静。

  这贼老天,不能这样玩他。

  他看着来人越走越近,怦怦急跳的心都要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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