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打算搭一个花架子,种上荼蘼。
开到荼蘼花事了,就像是夏天的日规一般,能告诉她秋天什么时候来临。
今日她打发了婢女,亲手搭花架。她换上简单衣衫,把头发盘起来,就像当初……当紫芍时的模样。
元清哼着一支小曲,这是还在穆府的时候,跟着下人学的。
她将花蔓缓缓缠上竹枝,生怕弄断花茎。这双手似乎不如紫芍的好使,毕竟太过细嫩,从没做过粗活。
有人站在她身后,看了她很久,也听她哼曲听了很久。
元清偶然回眸,看清来人,整个人愣了愣,不慎被花刺扎了手,“啊——”她叫了一声,捂住手背。
“怎么了?”穆子捷连忙上前,“伤到哪里了?我看看!”
“大人今日不是去戏园了吗?”元清退开一步,不让他触碰,“听说柳娘子排演了新戏,大人可看过了?”
穆子捷凝视着她,意味深长地道:“方才看过了。”
“大人或许不知道,柳娘子与我父王是旧识。”元清道:“她现在住的那所宅院,便是我父王为她置办的。”
“哦?”他一怔,“柳姊姊只说她曾受过北松王府大恩,不料她与王爷还有此层关系……”
“柳娘子如今自食其力,重回梨园,我倒觉得甚好。”她道。
他忽然问:“所以从前北松王府的管事嬷嬷,姓董吗?”
她忍不住露出笑容,呵,他果然聪明,什么事一点即通。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明白了,本以为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毕竟这样的事太过荒唐,但他是她曾经倾心相爱的男子,或许因为心有灵犀,他比一般人更能领悟。
她故意叫柳娣子排练那出戏,其中用意,他此刻都该懂了。
“对,”元清抬眸,与他四目交错,“董嬷嬷并不住上河村。”
“倒是从没听过北松王府有一个摸金校尉。”他话中有话。
“北松王府并无此人,”她轻声道:“上河村也并无此人。”她编造舅舅的这个角色,起初只是为了给她识字找个缘由,后来是为了给他讲移魂的故事。
“并无此人?”穆子捷喉间有些哽咽,“难怪……难怪我去上河村打听,都说不知道。”
“想来,是紫芍那丫头骗你的。”元清答道。
“她……为何要骗我呢?”说话间,他眼中已含泪。
“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姓啥名谁,需要说出些亲戚,让自己更可信。”元清垂下头,“否则,她就是个虚幻的影子罢了。”忆及那时她的孤苦伶仃,她就一阵心酸。
“她还跟我说过移魂的故事,也是骗我的?”穆子捷复问道。
“移魂的故事是真的,但没有什么崎国郡主。”元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萧国郡主倒是有一个,就在你眼前。”
这话再明白不过,他就算是傻子也全然懂了。若换作从前,不,哪怕昨日,他都不会相信这么荒唐的事,可方才一出戏,让他如梦初醒。
“小苍兰是我喜欢的味道,”元清对他微微而笑,“喜欢小苍兰的,都是我,若有人不喜欢,那一定不是我。”
穆子捷缓缓上前,轻握住她的皓腕,言语间有些颤抖,“这不能怪我,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上次为了採小苍兰,我的手指都肿了。”元清浅笑道:“那一大车小苍兰呢?你吩咐制成胭脂膏子了吗?”
“早制好了,放在娘亲原来的库房里,”穆子捷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所以一直没送过来。”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她看着他,“若有一天我移了魂,定要寻个标识让你认出我来。”
那日她採小苍兰回来,他在门口等她,夕阳西下,兰花清香,他记忆犹新。
他故意问:“什么标识呢?”
“只要记得这句话,便是标识了。”她答道。
穆子捷掏出绢帕,缠上她方才被花刺扎的手背,与那日她採小苍兰伤了手时,做的一模一样。
“等会儿去请太医。”
“这点小伤,不必请太医吧。”她莞尔。
他依旧霸道地道:“我说要请,就一定得请。”
昔日的熟悉感迎面而来,她仿佛又变回了紫芍,与他开心地笑着。她喜欢当他身边乖巧的小丫头,如今当真可以无忧无虑地做一个傻丫头了。
卸去了复仇的重负原来如此轻松,她发现自己浪费了许多时间,困在心魔中徒劳。恰好自己遇到的人是他,能与他携手穿过迷雾丛丛的森林,最终到达日光熠熠的彼岸。
生之何幸!
又是一年春天到,这是小苍兰开花的时节,元清与穆子捷爬上上河村的后山,他们相约以后每年都要来此。
山下一片新绿,层层叠叠,或浓妆,或素抹,说不尽的鲜嫩青翠。
穆子捷笑问:“你其实根本不知道石妞儿的家在哪吧?”
“所以那个时候才骗你,说怕遇到我舅舅。”元清亦笑。
“你那个子虚乌有的舅舅可背了不少黑锅,还说什么逼你去当盗墓贼……”穆子捷掸掸她的脸蛋,“亏你想得出来!”
元清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下个月熙淳郡主就要与大哥完婚了。”他道:“多了个人与你做伴,可欢喜?”
“哪有什么欢喜,我们从小就是冤家。”元清一副无奈的模样。
说来,熙淳此次可真算是风光出嫁,永泽王请了最好的工匠,日夜兼工,郡主府就盖了近一年。
“相比之下,咱们的婚事太简陋了些。”穆子捷有些内疚。
元清打趣道:“总不能补办吧?”
“补办……这倒是个好办法。”他半瞇起眸子,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不如我再办一桩——”
他话未说完,元清急忙道:“什么啊?你该不会想纳妾吧?”
“哦?”穆子捷故意逗她,“郡主倒提醒了微臣,成亲将近一年,也是时候纳两个妾了。”
“你敢你敢!”元清叫道:“看本郡主不修理你……那两个妾!”
穆子捷瞧着她,“有时候我真怀疑,当初或许是上了你的当。”
“上什么当啊?说什么鬼话呢?”元清更加生气。
“也许这世上根本没什么移魂之事,你就是那个骄纵跋扈的郡主,冒充我的紫芍,否则怎么一提起纳妾,你们都是一样的反应呢?”穆子捷对她眨眨眼。
“对啊,”她赌气道:“我就是我,不是你的什么紫芍。你滚,滚下山去找你的紫芍吧!”
“不过有时候你说话这么粗俗,又有点像我的紫芍。”穆子捷继续逗她。
还不是因为当过他的丫头,跟那些老妈子、小厮打交道,她整个人都变得粗俗,再也改不回来了。元清瞪着他,“我这都是跟你学的,你从小在花街柳巷胡混,俗气得很,我是为了迁就你。”
“哦?不过柳姊姊一直很端庄温婉呢。”他反驳她。
“那你去找你柳姊姊吧。”元清终于勃然大怒,“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他不解。
“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元清几乎要哭出来,“你喜欢柳娣子,喜欢紫芍,喜欢石妞儿,就是不喜欢我!”
“什么鬼?”穆子捷听得又要发笑,“我几时说过不喜欢你?”
“你也没说过喜欢我……”元清一脸委屈,“那个时候我不断地问你,你也没说。”
“你什么时候问过我?”他装傻。
“我……我当你丫头的时候,问你要不要纳我为妾,你支支吾吾的,我投怀送抱你也不动心,就是不喜欢我!”她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气呼呼地说着。
忆起往事,他忍俊不禁。那个时候他为何那般执着?仿佛在跟自己闹着别扭,一意孤行地要证明自己的痴情,现在看来,自己真是傻得可怜。
穆子捷哈哈大笑,“你这话自相矛盾,方才还埋怨我,说我喜欢紫芍,这会儿又说我对紫芍无动于衷,矛盾!”
好吧,她作茧自缚,每次吵架,绕来绕去都吵不过他。元清转过身去,嘟嘴不想理睬他。
“方才不是聊到补办婚事吗?”穆子捷凑近了道:“婚事大概是不能了,咱们把孩子的满月宴办得隆重些,也算弥补了。”
“孩子?”她不由有些好奇,“哪儿来的孩子?”
“生一个啊,”他趁机揽住她的腰,“赶在大哥前头,咱们先生一个,就是定远侯府的长孙了。”
“谁……谁要生啊!”元清不由脸红了,“我才不呢。”
“你忍心世袭的爵位让大哥抢去?”穆子捷故作正色道:“咱们好歹也要争一争。”
“什么爵位,不稀罕。”元清哼道:“我从来看不起争爵位的人。”
“这样我娘才不会受夫人欺负啊。”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还是那个老问题。
“你有点出息,你娘就不会受欺负了。”她道:“赶快当上吏部尚书吧。”
“还是生个孩子快些。”他在她耳边轻语,“今晚我要攻池掠地——”
呸,大白天的还说这样的话,害不害羞……她刚想打他,却被整个纳入他怀中,动弹不得。
山间无人,他肆意轻薄她,唇沿着她的脖子一路往上,弄得她痒痒的。
她挣扎了一下,却总是徒劳,只能由着他去。
和风徐徐,日光微热,她发现,这确实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虽然定远侯府的烦心事依旧还有很多,夫人和冉夫人这辈子依旧会明争暗斗,就如雅皇后与淑妃永远不会和睦、就如熙淳将来还是会跟她吵架……然而现在的日子,她却是喜欢的。
她想到一支曲子曾唱——
得遇郎心,宛如离魂。拾之有幸,失之无魂。
这就是他们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