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秦勉他……战死了?”钱香福冷冷地问着站在她面前的宋二子;她没想到分别两个多月,再度听到秦勉的消息,竟会是他战亡的消息。
她记得这个人,他叫宋二子,是秦勉的手下之一,但总是沉默寡言得近乎孤僻,气质特别阴鸷,让人不会想要亲近,其他军汉也很少找他搭话,看得出来他人缘实在不怎样。
宋二子点点头,说得更清楚道:“上将军亲自写的战报,镇武将军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壮烈牺牲,皇帝陛下特地追封秦将军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一概抚恤从优,不日就会随着封赏的圣旨送过来。”
“那些虚的都不重要,不必同我说。尸首呢?骨灰呢?他的遗物呢?”钱香福眼睛很干,没有泪;她的语气很冷,不带一点泣音,甚至连呼吸都很沉稳,没有半点错乱。她就这样冷漠地质问,带着一种凶狠冰冷的气息,像是猎食中的母兽,随时会扑上前将猎物撕裂。
“……还没收拢。战士的遗体都得留待军队归来时,再一同护送回来。”宋二子差点被她的目光刺得忍不住要退后几步,但最终还是险险地扛住了!他得承认,秦勉的这个妻子有一双狼的眼睛,任谁对上了这双眼,都会不由自主退避畏怯几分。
他也想退,但他不能退。他今日来还有最重要的目的,而这目的非达成不可。待他确认之后,才能决定要不要将那封手书交出去……
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从来都是。
“所以,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他死了,对吗?”
“战报上的名字,就是证明。”宋二子平静无波地道,并悄悄朝她走近了半步。
“只是名字写上了死亡名单而已,算得了什么?只有他的尸体放在我面前,我才认!”钱香福哼道:“至于那什么圣旨抚恤的,就别送来了,我不会接的。”
“不管你接不接都改变不了事实。”宋二子又悄进了半步,并缓慢地深呼吸起来,企图让自己嗅到些什么不一样的……
“所谓的事实,可不是你们说了算,我认了才算。”钱香福说完,转身就打算离开,至于送客这种事,她没心情做,更没心情吩咐仆人去做,反正宋二子识相就会自己走。
她动作太快,宋二子眼一花,她人就已经离开屏门,往二门走去了。宋二子心中一急,什么也没有多想,立即快步追上,并一把拉住她手臂,迫使她停下来。
那力道很大,所以一时没防备的钱香福被扯得整个人往后倒,为了不让自己倒进宋二子怀中,钱香福腰力一扭,硬生生往旁边倒去,正好靠上一面墙稳住自己,并很快站好,怒问:
“你做什么?!”质问的同时更踹出一脚。敢非礼姑奶奶,找死!
宋二子纵使身手敏捷,却也没能完全闪过这一踹,左小腿被踹中,痛得他脸面扭曲了下;但这些都无所谓,因为方才那一瞬间的靠近,他终于闻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确实是很淡很淡花香味,以及馒头味做为后味!
而那馒头味,熟悉得令他想哭……
有仇必报的钱香福当然不是踹一脚就结了,她从墙角抽出一根棍子,当头就朝宋二子门面打砸过来。
也幸而宋二子身手好,分神成这样还能躲过这记暴击。无法回手的他只得狼狈地满屋子飞来跳去地闪躲。
“哎!你……冷静一下!听我说,你别冲动——你停下来——”
怎么说都没用,一肚子火气的钱香福完全不手软。
宋二子无奈地发现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立即离开或者挨打后离开。
既然如此,那就,先走吧。
“接着!”在闪身走人时,他探手从胸口内袋掏出一只约莫手掌心大小的物件,抛掷向钱香福,接着往墙上一跳,飞快离开了。
钱香福一手接住那物件,一手将木棍朝宋二子消失的方向丢过去,当然没有打中人,宋二子的身手太敏捷了——果然在秦勉手下混的兵,就没有弱的。
确定人早已跑老远之后,钱香福才将手上拿着的东西举到眼前看。
这是一个手掌心大小的信封袋,以手指撮了撮,微微沙声,她猜里面似乎装着一块布帛。
也没多想,将纸袋拆掉,果然倒出一片折得方正的布帛,而那片有丝眼熟的布帛让钱香福原本冷淡的表情立即为之一变!
泛黄的白棉布上有着点点黑红色血迹,还没将棉布展开,她怦怦乱跳的心就已经预知着这可能会是什么了。
她双手发颤,轻飘飘的一小片布料,突然像有千斤重那样地让她双手几乎抬不起来……
这是,他给她写的信!
这么小的一片布料,能写出来的字不多,可能仅只寥寥几个字。
他会写些什么?
他想告诉她什么?
写的是好的、还是坏的消息?
钱香福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软弱的人,但此刻,她发现自己竟然是个不敢面对现实的软蛋!
从什么时候起,与秦勉有关的事,她就再也坚强不起来了呢?
她思绪杂乱地瞪着那片布料,眼中不知何时泛上了水光,像是就要凝聚成两道泪水倾崩而下……
双手抖得愈来愈厉害,但即使如此,她最终还是将布帛给展开了。
上头果然就那么几个字,而,仅仅是这样几个字,也够了!
老子没死,还活着!不许改嫁!
眼泪果然崩落得一发不可收拾,将她的眼睛都弄糊了,再也看不了这些珍贵的字。
但没关系,看不到也无所谓,她可以将这些字捧在心口,安下自己的心。
很有用呢,心口竟然就不痛了。
“这字,写得可真丑。”她嘴角扭出一抹嫌弃的笑,低道。
布帛上的字,以炭笔凌乱写就,可以想见当时他是处在怎样紧急的状态,却还是坚持对她报平安……
人不在近旁,却还是能用尽方法卑鄙地撩拨着她的心动,让她从此再也放不下他,再也无法去想象没有他的人生该怎么好好地活下去……
秦勉这个可恶的家伙,让她再也当不成那个只要能吃饱饭,就一辈子心满意足的女人了!
他把她变成了一个傻女人,一个,光捧着他几个丑字贴在心口,就能三天三夜不用吃饭的傻女人。
于是,钱香福开始给秦勉写信。
她觉得不公平,如果她被他弄傻了,那么他也必须妇唱夫随地跟她傻成一块儿!这样,才对得起祖母给他们夫妻绣的床帐上那比翼双飞的美好寓意。
每两三天就写一封,想到就写,几个字也算上一封。纵使暂时寄不出去,但这完全不会打消她写信的热情。
她不知道正统的书信长怎样,也没什么心情去多写什么,毕竟她每封信的中心主旨就一个——
你敢死,我就敢改嫁!一定改嫁!
不管怎样变着花样去写,都是同样威胁的意思。
她觉得这是激励一个男人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最有力的情书了。
只要他心中有她,他就不敢死。
然后,在秦勉离开的第四个月,钱香福发现自己胖了,在祖母的惊呼声下,她才知道自己身体之所以起变化,并不是因为吃得太饱、太好所致。
她身体里藏了一个美好的秘密。这个秘密日渐将她撑成一颗圆球,就像是喜悦一直在她体内堆积,满满地充盈,让她每天都感觉到轻飘飘得像要飞上天。
她把写给秦勉的信加了编号,从第十九封信开始,她威胁的语句变得更加恶狠狠了——
你要敢死在战场上,我就带着你的家产你的袓产你的孩子改嫁!让他叫别人爹去!
说真的,在写这样的信时,钱香福觉得很遗憾;遗憾于竟然不能亲眼看到秦勉收到这封信时是怎样的表情。
一定很精彩吧?
直到宋二子押着第二波粮草准备出发前往关外的战场时,钱香福手边已经积了四十七封信了,正好交付宋二子送到关外去。
宋二子抽了抽嘴角,想着这个秦勉家的,还真是不客气啊。此次前往战场,他当然帮不少人带了家书以及冬衣,装了满满一车有余,但就没有一个人写这么多信的。
“除了信,没有其它的吗?”转眼就是秋天了,战事可能会拖到来年,宋二子以为钱香福应该会打包厚实冬衣给他带去才对。纵使军方会为战士准备冬衣,但身为军眷,总该要意思一下,为前线的战士送温暖才是吧?
钱香福冷淡道:“他不是死得只剩尸骨了吗?需要什么冬衣?再说我现在胖了,家里的衣料全让我裁衣去了,没他的分!”钱香福穿着宽大的秋衣,整个人看不出身形,但倒是圆润得很明显。
“……”宋二子默默看着钱香福的圆脸,无话可说。
钱香福从怀中拎出一个小包袱,很小一个,大概就两个手掌大一点,交到宋二子手中,说道:
“家里就剩一小块布头,我勉强做了件衣服,你就把这件衣服交给秦勉吧……嗯,就放在他牌位前,我想他的牌位一定穿得下。”
宋二子将小包袱收好,默默转身,这次已经不只是无话可说,更想离她远一点了。这样的妻子……幸好有秦勉这样强壮的汉子消受得了。
真是老天保佑。
但愿秦勉收到信之后,不会被气死……
宋二子从钱香福的态度上可以想见,这厚厚的一迭信里,写的内容肯定与思念、担心、柔情似水什么的无关……
信里的内容当然与那些柔情似水软趴趴的字眼无关,即使在秦勉看来,它们确实是一封封充满“望君早归”意涵的情书没错……
“啪!”又一封信被重重拍在桌面上!
喀叽——
已经被重拍十几次的紫檀木桌子(北王庭帐的战利品),终于出现再也耐不住被无数猛力重槌后的细裂声。
“头儿,您再槌下去,这桌子可就要散架啦!”王勇吞了吞口水,不敢说这张桌子其实被周军师看上眼了,正想着回帝京之后,申请为自己的奖赏带回家珍藏呢!这要真打裂了,不知道那个向来总是好脾气的周军师会不会朝头儿喷火?
“啪!”王勇才说完呢,已经又飞快看完三封情书(?)的秦勉再度控制不了对眼前这张紫檀木桌的摧残,槌得更用力了。
“头儿,您消停些吧!再槌下去,桌面上的裂痕一定会很明显,周军师一定会看出来的!”他们一点也不想知道一个好脾气的人被逼到发火会是多可怕好不好!王勇惨叫一声,简直恨不得扑到桌上以身替之了。不过,想到头儿的拳头有多硬之后,这想法也只能是想法而已,不敢真上前给人槌。
也许王勇的哀号真的奏效了,几个缩在角落小心观望头儿气色的亲近下属发现,头儿在又拆看了两封信之后,整个人突然就熄火了。
他的发不冲冠了、脸不黑沉了、拳也不槌桌了。他他他……嗯,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傻了!唯一还有点动静的,就是他那双猛然瞪大了一倍的眼睛,大得像是随时要把眼珠子给瞪蹦出来。
纪智众人也跟着瞪大眼,就等着头儿下一步的反应。
等啊等的,等了快有一盏茶的时间,就是没有等到下一步,秦勉整个人就静止在这样的状态,再也没有其它变化了。
“头儿这是怎么了?”
“终于被他媳妇儿气傻了吗?”
“会不会是他媳妇儿跟人跑啦?”
“还是他媳妇儿把他家当都败光了?”
几个人悄声讨论着各种悲惨的可能性,并默默蓄积着同情的眼泪准备挥洒。当然,在挥洒同情的眼泪之前,可得闪远点,别被当成出气筒给揍了,不然那泡眼泪到时就只能留给自己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