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内,因为天气阴寒而拢起了火盆,令狐问君站在火光之后,白哲的面颊也似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霞,但她的眉宇之间依然是平静如水。
圣皇一边喝着茶,一边观望着这个不过二十一出头的女孩子,君臣两人良久都没有说话。
“为何忽然想要辞官?”他漫悠悠地开口,“你该知道,怀璟出事之后,怀璧很快就要立为皇储。他手下人虽多,但是身边可信赖的重臣却没有几个,现在他极为仰仗你的帮助,你却要弃他而去吗?”
“微臣真心觉得自己能力有限,而且,甚至会拖累四殿下。”她淡淡说道,“无论是金城、玉阳,还是黑羽,四殿下都与我同行去过,这一路上,微臣亲眼见到四殿下的能力,的确不负陛下厚望,在微臣看来,四殿下一个人便可以扛起重任,但是微臣却有可能是殿下的包袱。”
圣皇斜睨着她笑了,“你对自己没有自信,是因为你觉得你不及他,还是怕他太过强大而盖过你?”
“一朝君主若不够强大,如问能镇服一朝三国蠢蠢欲动之心?微臣不是性他强大,微臣真心希望四殿下能够比今日更加强大……”
“但他的强大却吓到了你,”圣皇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听说黑羽王已经把黑羽定海抓了起来,镇海将军有上下百余口都被软禁,等待定罪。你既然在黑羽生活过那么多年,又在黑羽定海手下做过事,想来会为这件事耿耿于怀而迁怒怀璧吧?”
“微臣不敢迁怒四殿下,他有他的立场,微臣能够明白。”
“明白,却不赞同。”圣皇笑了笑,“就像当初他杀了那三千多名的黑羽士兵,你明白他的立场,却依然不赞同他的做法。你怕自己驾驭不住他,性自己终有一天会因为和他的观点不同而翻脸。”
圣皇几句话便犀利地戮破她的心事。是的,她怕--每每见到圣怀璧,她都难以将他和那个谈笑之间便能将别人生死玩弄于股掌间的冷血君主联系在一起。
她喜欢他纯洁的笑,喜欢被他宠溺的拥抱,但她知道他笑容的背后其实并不纯洽,被他拥抱的同时,亦有不少人因为他们的幸福而身首异处。每每思及此,她就会忽然从背脊窜起一道寒流,整个人都不寒而栗。
她怕,怕他变得越来越陌生,怕自己越来越难以接受真实的他。
“问君,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辞官之举,有多伤人?不仅伤了怀璧的心,也伤朕的心,更伤了你父亲的心。”
圣皇的话却让令狐问君昂起头来,直视着他说。“陛下,微臣的父亲毕竟已经去世了,微臣有些问题不能当面问他,但也许可以从陛下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为何当年父亲要派微臣出去游历三国?我不是男子,也不是女孩子中最优秀的,为何是我?”
他望着她质疑的目光,轻叹道。“这个问题……怀当年并没有告诉朕答案。”
“所以,微臣想,也许父亲是选错了人。好在这个错误并没有再铸成大错。四殿下还年轻,陛下也春秋鼎盛,圣朝如今外忧内患尽除,陛下正好可以另择贤臣,替换微臣的职位,扛鼎朝纲。”
圣皇直视着她的眼--这双眼明如秋水,如令狐怀的眼一样明亮美丽,但是却又如此坚定而决绝,似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此刻的她妥协。
他沉吟良久,终于说。“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朕再强留你也没意义。只是这辞官之事非同小可,也不能说走就走,你总要先把手头的事情都办好了才能真的离开。更何况朕想怀璧那里,你应该也没有交代好吧?总要去和他商量一下,怀璧那里……可不如朕这样好说话。”
圣皇的最后一句话,忽然让她的心弦剧烈震荡了起来。她自从下定决心辞官,就一直没有去想圣怀璧会对她的决定有怎样的回应,不是没想到,是不敢想。他素来是个手段激烈、性格诡诈的人,若惹恼了他……唉!
只是听圣皇此言,似是已经猜到她和圣怀璧之间那段隐秘的恋情,他不置可否的态度或许说明了在他心中,她并非被属意的皇后人选。趁看圣皇反对之前,她提早退出,也许正合圣心。
她与圣怀璧,有缘,但,未必有分。
皇宫门前,圣怀璧静静地等候在她的马车前,脸色铁青。那精致如画的面容冷得像是刚从雪山上采下的雪莲,是一种极度美艳的冰冷,但她稍稍走近时,便能看清他眼中那烧灼得几乎可以蔓延出眼眶的烈焰。
她知道他动怒了,但她只是微笑看走到他面前,轻声叫道。“四殿下是在等着质询我吗?”
“上车。”他吐出两个字,先行转身上了她的车。
她提起朝服的衣角,也款款跟了上去。
车内,两人相对而坐,他似是在努力平复情绪,克制地低声问。“你这是为了报复我设计黑羽定海,还是在和父皇搞什么我不知道的把戏?”
“都不是。”她摇摇头,“我只是累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过了片刻,忽然一笑道。“也好,女人混朝堂本来也不是我赞成的,过些天我去找父皇说咱们两人的事情,让他看人去令狐宗族提亲,你不是丞相了,嫁给我的话别人的非议会少很多。”
她望着他,眼中忽然有水雾蒸腾,想笑,却觉得笑得艰难。“怀璧……你真的,想我嫁给你?”
“是啊,否则我这么大费周章地到处追着你、救你,难道只因为你是丞相吗?”他握紧她的手,用力地握着,却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安。
他向来敏感,知道她突然未和自己商量就提出辞官这件事,背后必然另有打算,她越不说,他就越是担忧。她素来是外柔内刚的性格,以前无论他怎么气她、逼她,都不会触碰到她的底线,但若她一旦决定放弃了,就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拉她回头。
但他必须拉住她,不是为了自己的皇位,而是为了他不能没有她。马车停下,她挑帘看了一眼,是雀灵苑门口,想来是先送他回来,便推开车门等他下去。
圣怀璧看她一眼,见她四平八稳地坐着,心里忽然有气,扯着她的胳膊就往马车下走。
令狐问君叫了一声,“我还有事,今天不能去你那儿坐。”
他闷闷地说。“你的事情能有我的事情大?”然后强行将她拉下来,连拖带拉地硬是扯了她进雀灵苑。
雀灵苑中他的私人厢房令狐问君来过两次,每次都没久坐就走了,因为不想两个人过分亲密被人察觉。今天圣怀璧无视他人的目光,直接将她拉到厢房的内室中。
她柔声说着,“怀璧,我还得去户部呢,今天陛下在朝上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万一一会儿肖尚书派人去户部支取钱粮,那边连个坐镇的人都没有……”
圣怀璧反手将门关上,似是还不放心,千脆又插上门栓,这才回身盯着她,脸色一沉道。“你和我说实话,你突然辞官,到底和黑羽定海有没有关系?”
她的喉头一梗,想说没有,又实在违心,可若说有,知道他必然生气,两相权衡,似乎承认与否都很难办。
但就是她这一犹豫,便让他看出端倪,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的心怎么老是向看外人?在黑羽住久了,就真把自己当成黑羽人了?我知道你心疼他,怕他死了,可你难道不想想,我们和他是敌人,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他若是依旧在朝得势,日后势必继续为黑羽王卖命领兵,我们两人早晚还要对决,到时候我能不能活着还不一定呢!你心疼他,把我置于何地?”
令狐问君幽幽一叹,“我若不是在乎你,又为何要跟你回来,留在黑羽做个将军夫人不是也很好?”
“既然在乎我,为何都不与我商量一下就要辞官?”
“你还不是没与我商量就……”她忽然止住了后面的话,因为她觉得自己这样和他争执下去,简直像两个小孩子吵架。要辩论什么呢?他做哪件事的时候提前和她说了,事情都做完了,难道她还需要他的道歉?
但圣怀璧只当她是单纯的负气,想着自己也不该这么大火气的和她吵架,心里也软了下来,柔声说。“你和他是那么多年的交情,你的一举一动若有微妙的变化,他可能一眼就能看穿。再说那时候你被关在将军府,都不许我去看你,我就算是有什么计划想和你商量,又哪有时间和机会。”
令狐问君自然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于是也顺着他的话笑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为难之处,而且你只身来救我,就是将我捧得如珠如宝,我怎么可能不放在心里?”
圣怀璧见她笑了,忙也陪笑地说着,“所以你今天辞官,不是要离开我的意思,是吧?既然父皇没有另外给你安排差事,等我们两人成了亲,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来帮我了。”
“我能帮你什么呢?”她苦涩地笑看问,“殿下不觉得我有时候很没用吗?”
“怎么会!”他露出赖皮的本性,吻看她的鬓角,又游移到她的颈上,“我是自从有了你,才觉得自己活得很踏实。以前心心念念都是想着父皇什么时候肯传位予我,但心里有了你之后,皇位都不那么重要了,你信不信?倘若你现在说要 我放弃皇位跟着你走,我都会一口答应的。”
“是吗?”她轻抚他的发,低声道。“怀璧,你这句话说得太感人,这世上有哪个女子能不为你这句话心动……”
他仰起脸,真是眉若春山秀,眼似春水横,“天下的女子动不动心我不管,只要问君动了心,我就可以去死了。”
她仓皇地掩住他的口,“说什么死?这么不吉利。”
他一下子将她抱住,张口咬住她的唇瓣,趁她呼痛之际,将她一把抱起,身子腾空的瞬间,她的心似是骤然被他从胸膛里拉出,高高地悬着,生怕他将那心摔在地上,摔个粉碎。
今天她心里很疼,不是为了辞宫辜负了父亲和圣皇,而是因为她早已做出了一个决定,这决定必然会伤害到圣怀璧,可是她除了这条路,似乎是无路可走了。
她以前只知道自己逆来顺受,从不知道自己还是个残忍无情的人,这样的她有什么资格气圣怀璧心狠手辣?
直到他喘息看和她交缠看倒在床上,直到彼此的肌肤都被汗水和温度烧灼,直到他激烈地向她索爱,让她难以招架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还如此自私。她如此深爱这个男人,也知道对方深爱自己,可是她居然依然选择了那条路--与他分离。
她的心碎了,碎在身体里;她的身子化了,化在他的怀抱中。
多希望自己可以一直这样被专宠着,被溺爱看,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她和他,爱情,可以如此单纯,执着,清澈见底。
一如大海上的初夜,当时除了天地,除了星月,除了海浪海风,再没有人会打搅到他们,他们就是海上的一叶孤舟,随波逐流,无须去理会人世间的任何烦忧。
若能这般,该是怎样的美好?原来海上那一夜,竟是人间仙境--
关于圣皇那句诡异的“能用的就留,不能用就算了”,圣怀璧倒是有自己的想法。
“朝堂百官,各有各的关系网,父皇知道不可能一下子做到连根拔除,大哥被废下狱,已经是给所有人最大的警告了,户部其他自尚书以下的官员,带头的那几个也已经被父皇拿下,留下的也折腾不出什么事情来。
“他们此时一个个襟若寒蝉,胆小如鼠,你若能给他们机会,暗示他们可以戴罪布功,他们必然肝脑涂地的为你做事,不敢有丝毫的违逆。更何况抓起来的那些人,原本只是负责在户部做些大事决断的,真的在下面算账核对,忙前忙后的,正是这些不起眼的小吏,也正是你可以倚仗的帮手。
“此时若要把户部上下全部裁撤干净,一时间要去哪里找适合替代他们的人选能最熟知户部上下大小事宜?不说别的,就是那些经年累月揽下的公文和账本,新来的人都未必能找得到,更何况要看得懂。”
听他这样一说,果然和她的猜想相同,但大皇子之事圣皇究竟要如何决断,到底还没有个定论,在此之前,朝中人心依然无法安定啊。圣皇到底在想什么?
两人在床上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忽然圣怀璧开口问道。“问君,你说父皇是不是故意逼大哥造反的?”
“什么?”她吃惊不小,“他为何要这样做?”
他双眉深篷,“因为父皇没有一个名正言顺更换皇储的理由,而大哥那里,如果只靠户部之事严惩他,似乎力道不够。父皇等着咱们回来才终于下决心动手,事先又早已安排妥当,这说明他对大哥打算逼宫篡位之心早已洞察明悉,他若想保大哥,完全可以暗中警告,让他死了这条心。但父皇却只字不提,只是按兵不动地任由他公然造反,明摆着就是做姜太公,等他上钩。”
令狐问君的心霎时像是沉到了谷底寒潭。
原来父子之间可以对彼此运用谋略到这么冷酷的地步?父亲眼睁睁看着儿子毁灭,都不伸手拉他一把;儿子又泯灭人性地要逼父皇退位,几乎置父亲于死地……
皇室中,哪里谈得上血浓于水、骨肉亲情?
天快黑的时候,令狐问君才得以摆脱圣怀璧。
尽管筋疲力尽,浑身都是他弄出的吻痕让她羞窘得不知怎么见人,但她还是说服了圣怀璧,让她先回丞相府。
户部那边今天是没工夫去了,只能明天再去处理。
她回到丞相有时,有中已经堆积了不少公文,除了平日里必须处理的那些,还有因为圣皇今天向众臣明示户部暂时交由她管理之后,从户部转过来的公文。
然而这些堆积如山的档放在一起,她却没有心思去看一眼,她走到书案一旁的墙壁前,按动藏在书架一侧的机关,环堵墙开始无声无息地裂开,从中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盒子,她将那盒子拿出来,放在桌上,缓缓打开。
这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金银财宝,只有一方小小的金印,也就是丞相的官印。
这方金印,是她拜相时圣皇亲自交到她手上的,但是这个藏印的暗格,却是她父亲令狐怀生前留下的,这个地方,是圣皇在将金印交给她时悄悄告诉她的。
父亲与圣皇有看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们之间似乎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不过她无意探究,因为随看这方金印的归还,父亲和圣皇的故事也就算是在她的生命中结束了。
而属于她和圣怀璧的故事呢,也能随之落幕吗?
她将金印轻轻擦了一遍。心头怅然,想想自己毕竟还有那么多的工作没有完成,要交还金印应该还需要几天,现在拿出来是早了点,还是先放回去吧。
捧着匣子转身,她蓦地愣住了,因为在她刚刚拿取金印的暗格中,突地出现了她从没见过的一封信。
这封信是从哪儿来的?她全身毛骨惊然,迅速向周围看了一圈,然而门窗紧闭,自然不会有人进来。
她用手摸了摸暗格的四皇,才发现在暗格的下方也有一圈不容易被察觉的裂痕,显然在这暗格之中还有一层暗格。有可能是她刚才拿起匣子的同时,这道机关被触动,而这封信是早就被藏在下面那层暗格中的,因此就暴露出来了。
她低垂着眼,看向这封平空出现的信。
信封上面竟是她父亲令狐怀的笔迹,而且赫然清晰地写着--
吾儿问君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