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脱逃计画,严格说来进行得还算顺利。
午夜十二点,凯雅打开卧室窗户,衡量一下自己和外头那棵大松树的距离,先把侍女裙撩起来绑在腰间,然后纵身一跃。
十分钟后,她气喘吁吁地爬下地。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身体,肌耐力不足,在往常她轻而易举可以完成的动作,现在光只是下个树就喘起来了。
顺着仆役小径来到夜香房的过程并不困难。她事先藏了一个粪桶在松树后,途中遇到巡逻的守卫,他们看她的服饰自然以为是个倒粪桶的女侍。
严格说来,中古世纪……或者童话次元……里的警卫系统实在比不上现代的严实。
她花了一点时间绕路,中途几度必须停下来避开巡守的侍卫。
如果时间拖延到,等她赶到水肥房,夜香车已经走了怎么办?
冷静。凯雅命令自己。
待她终于来到水肥房外,夜香车依然停在门口。她松了口气。
除了两个驾夜香车的人,还有三名仆役正在帮忙把整个城堡的粪水倒进夜香车里。到了这区已经是蓝衣人的管辖范围,守卫恶心的站得远远的。
“皇后寝宫的。”凯雅低眉垂眼,提着准备好的粪桶从旁边的林径里走出来。
一名仆役想接过去,她微一缩手,“我自己来就好,你们忙。”
仆役咕哝一声“皇后拉出来的跟我们还不是一样”,另一名仆人连忙顶他一下,两人继续进水肥房里提粪水。
屋外一片黑暗,只有门内流泻的灯光照亮夜香车的半边,她特意走到灯光照不到的那一侧,假装把手中的粪桶往车上的大粪桶倒去。
趁着无人注意,她退到旁边的树丛里,飞快把侍女服脱掉,塞进粪桶里,往树后面一扔,一溜烟钻到拖板车底下。
原本她事先做好一条钩子,可以把自己扣在任何可以支撑的轴柱上,没想到天助她也!这个夜香车底下竟然有一层可以置物的夹层,宽度正好容她平平地躺进去。
大喜过望的凯雅直接往夹层钻进去。
“……”
“……”
她和身旁已经先躲进来的人大眼瞪小眼。
嗯,这个情况有点尴尬。
夹层里伸手不见五指,她只感觉得到对方是个男人,而且比她高大很多,宽敞的平面被他占掉超过二分之一。他灼灼的体热烘暖了整个空间。
她唯一看得见的是一双眼睛,咫尺之遥,燃起兴味的光彩。
“你不声张,我就不声张。”低沉雄厚的男性嗓音轻语。
“嗯。”她整个躺平,脸看着正上方,不再理他。
她冷静的反应似乎让他颇觉有意思,即使不转头看他,她都可以感觉从他身上源源射出的兴趣。
上方的车底板随着每一桶粪水倒进来而隆隆撞响,凯雅已经预期搞得一身脏是免不了的。出乎意料,除了臭味之外,并没有任何脏水渗下来,连味道也没有想像中浓重。
看来这些人事前做了万全的准备。
这个夹层做得像抽屉一样,只能从单向滑进滑出,她挡在出口这侧,他便躺在内侧。
“想逃离某个人吗?”身旁的男人低语。
凯雅只看他一眼。
“嗯。”眼睛又转回正前方。
“为什么?”他低声调侃。
“你是想逃出去还是想被抓?”她不耐烦地低语。
男人耸了耸肩,强壮的臂肌碰触到她。
这不是一个孱弱男人的身躯,她想。
“今天就到此结束,谢谢几位大哥帮忙。”
终于,收集粪水的工作结束,两名驾驶替拉车的骡子套好缰绳,告别了城堡的人,夜香车开始缓缓上路。
没有避震系统的车子颠起来着实叫人难受,她努力忍耐。
几分钟后,木头车轮发出空洞的声音,他们上了吊桥。
再过一会儿,空洞的响音又变回实地,他们通过吊桥了。
她曾经站在高处观望过地形。吊桥外约有五公里比较空旷的领域,接着便进入一座占地广大的森林。刚进森林的树木还不太浓密,所以她预估再等一、两个小时下车会比较安全。
她身旁的男人满上道的,接下来的一小段路没有再尝试攀谈。敌友未分之际,她不想在这人的面前泄漏太多线索,因此她只是闭上眼,在脑中一一盘点自己身上藏的一些盘缠。
六个金戒指,一对黄金手镯,两对金耳环,一条黄金项链……她都选黄金,是因为黄金易于熔化;如果是珠宝类的首饰,设计太特殊的话有可能被人认出来,她又没有耐性一颗宝石一颗宝石地撬下来卖。黄金是最实际的。
过了许久,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她开始往外挪想研究一下地理环境。
一只铁掌突然反扣住她的手腕。
凯雅反射动作,右脚在窄窄的空间内踹向他的胫骨,被扣住的手腕倒勾去擒拿他的腕。
她的擒拿手被他躲过,胫骨的那一记却挨得结结实实。
“噢。”黑暗中一声低笑。“还没。”
她再度感觉到这男人的壮硕。她知道自己的那一脚踢中胫骨穴道,正常人都会痛得拚命吸气,他却像无知无觉。
夜香车突然慢了下来,有两匹马骑近的声音,她马上明白他在说什么。
“今天怎么这么晚?”马蹄走到车边,停了下来,一个男性的嗓音盘问。
“今晚收的粪水多了一些,就拖到现在。”左边的车夫笑道。
盘查的人显然也看惯了夜香车在这时间出现,随口问了几句就让他们过去。没想到隔了这么远的一段路,竟然还有皇宫的侍卫在巡守。
“只盘问了两句就放行,这些侍卫的警觉性也变差了呀!看来国王一不在,就什么都变了。”身旁的男人轻飘飘地一句。
“你认识国王?”凯雅不禁看他一眼。
“不认识。你呢?”
“不认识。”她转回正前方。
于是他们都知道彼此没说实话。
凯雅倒不担心逃出去后会被人认出来。一来这里不比媒体发达的现代世界,各国元首一天到晚在媒体上露脸。
市井小民里真正近距离见过皇族的人肯定不多,尤其她又换了平民装束。就算真有见过皇后的,也不会相信尊贵的皇后会出现在他们眼前,顶多以为她们两人长得很像而已。
不过,若身旁的男人认识国王,就有可能认出她,她寻思着该如何在最安全的情况下脱身。
她再往外挪一点,看看车外的情况,这回他没有阻止她。
她趁机摸了一把车底下的湿泥,把白净的脸全部抹黑,再缩回夹层里。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溜进皇宫吗?”他闲聊地道。
“不想。”她的声音木无表情。
他又轻笑起来。
她的不急不躁似乎真正激起了他的兴趣。凯雅沉住气,不理他。
骡车突然停了下来,她一愕。现在是怎么回事?
“借过。”他热热的气息突然吹上她的脸颊,她的心一跳。
她卡在出口,非得先下去不行,只好滑出夹层外。
一站直身子,两双眼睛诧异地盯着她。
“嗨。”她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身材矮胖的约翰和一旁高高瘦瘦的弟弟强森互望一眼。什么时候车子底下多了一个人?
“其他人呢?”她的背后响起他低沉有力的嗓音,发音位置远高于她一颗头。
“就快到了,我们约定好在这里会合。”高瘦的强森连忙道。
他和哥哥都是棕发棕眼,长相平凡,最适合在市井间打听情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既然你们还有事,我就不打扰了,谢谢你们载我一程,告辞。”她拱拱手,客气地告别。
手腕再度被身后探过来的一只铁掌扣住。
这男人真的很不怕死!
“别!”他带着笑,连忙挡住她的攻击。“我只是要问,你想去哪里?我们可以送你一程。”
凯雅一直避免回头看他,终于,现在非回头不可了。
夜色遮去了大部分的细节,她只看得出他的剪影,如同他应该也只看得出她的身影。
即使如此,已让人印象深刻。
他很高。
不只高,还极为魁梧。
他的身高接近两公尺高,张扬飞散的长发洒在足足有她两倍宽的肩膀上,胸肌与臂肌如此之厚实,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如何挤进那道扁扁的夹层里。
炯炯有神的一双眸子如同一匹狼,在深浓的黑夜里放着幽光。而此刻,这头狼释放出的不是凶猛,而是浓厚的兴趣。
他像座高塔,顶天立地的站在她面前,向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伸出援手,她纤细感性的部分没有办法不被触动。
凯雅觉得不妙之至。
逃亡的第一准则:绝不引起任何人的兴趣,绝不对任何人感兴趣。
她立刻垂下眼,回避任何目光交接。
光线不明,她脸上又涂了泥巴,他们应该无法看清她的长相。
“不用了,谢谢,我们可能不同路。”
盖林深深盯着她,半晌,慢慢点头,并没有强留她。
“往西边再走十里就有一座城镇,”他抬起小树干般粗的手臂指向左方,嗓音隆隆。“以脚程来算,你天亮就可以走到,但是那座城镇就在皇城底下,还不算脱离险境。你如果往东北走,要再走二十里才会有人烟,不过那里在国境边缘,比较安全了。”
“谢谢。”她礼貌地点点头。
她真有趣,男人想。
他印象中的女人总是喋喋不休,永远有提不完的要求,但她从头到尾只有“谢谢”,“嗯”,“啊”等回应,连在黑夜里发现一个跟自己一样躲藏的男人都没有露出任何吃惊之色。
他没有遇过这么有趣的女人。
他深深将她打量,凯雅心头浮起颤栗。
“师父!师父!”
突然又有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从林子里奔过来。
凯雅暗暗叫苦。
深更半夜的,佛洛蒙王国的人是都不睡觉的吗?
雪白光洁的马身在黑暗里连瞎子都看得见,毛色油光水滑,一见即知不是凡品。马上的年轻人翻身下马,兴高采烈地走近,一线筛落的月光正好落在他的脸上,映照出一头灿烂的金发,和神采飞扬的笑颜。
他的年纪不出二十岁,英俊明亮得有如一座雕像。
“啊,你……师父,怎么多一个?”年轻人发现她的存在,吃了一惊,疑惑的眼神转向她身后的男人身上。
男人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年轻人打量她好一会儿。
凯雅不打算再跟这群人多扯,更不想知道他们三更半夜到城堡里干什么好事。“不打扰了,后会有期。”她拱拱手走开。
既不往东,也不往西。
***
正午时分,凯雅踏入十里外的城镇,诺福镇。
现在的她是个面貌污秽、衣衫褴褛的疲惫旅人,走在大街上毫不起眼。
皇宫脚下第一镇,果然比较繁华,尤其到了用餐时分,路旁的摊贩卯起来努力叫卖,用餐的工人旅人开始走出来。一片喧嚷中,她完全融入人群里。
“让开让开!”一辆嚣张的马车扬长而来,车夫挥着马鞭大喝。
路旁一名猥琐肮脏的汉子连忙跳开,马车轮辗过一池水洼,溅了中年汉子一身脏水。
中年汉子‘凯雅’按住头上的帽子,弯腰驼背地走进一间金饰店里。柜台后的老板一见到她,眉头立刻皱起来。
“你需要什么?”
“老板,”凯雅低眉敛目,捏着一个烂包包哑声道:“我的钱包在森林里掉了,现在身上只有一点我老婆给我带出门的碎金子,请问……你可不可以让我换点零钱?”
“你拿过来我看看。”老板狐疑地看着她。
凯雅将一个用石头捶成一小团的金耳环拿出来,怯怯交给老阅。
“……这金子不是你偷来的吧?”老板拿起放大镜检查。
“不是不是,真的是我老婆给我当路费的。”
老板咕哝两声,狠狠砍了价,“这种货来路不明,我也不确定纯不纯……十五个银元。”
八成只有实际价值的一半而已,但她并不在意。